◎文/福建·宋志堅

賈誼的《過秦論》作為古典名篇,流傳兩千余年而好評不斷。其論秦之“過”,大多被后人歸結為“仁義不施”。金圣嘆說“秦過只是末句‘仁義不施’一語便斷盡”。吳楚材也持同樣的觀點。同是清代學者的姚鼐說的稍有不同:“秦之過,止在結語‘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兩句。”
《過秦論》有上中下三篇,上篇最被看重,這三位清代學者說的“末句”或“結語”,都在《過秦論》上篇之末,原話是“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金圣嘆與吳楚材將“攻守之勢異”合到“仁義不施”中去也未嘗不可,姚鼐把它單列出來更符合作者原意。賈誼對“攻守之勢異”有具體詮釋:“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也就是說,秦統一天下之后,不知“攻守之勢”當異,沒有及時轉換施政方略,讓飽經戰亂之苦的百姓休養生息。南宋的真德秀注意到賈誼說的“攻守之勢異也”,說“陸賈有逆取順守之言,而(賈)誼亦為攻守異勢之說”,并具體化為“權謀以取,仁義以守”,他說賈誼之學“雜于申韓”,是就“權謀以取”而言的。賈誼說的這兩點都很貼切也都很到位。別的不說,只是征發徒刑七十余萬人去建阿房宮與筑驪山墓這一條,就可見秦之“仁義不施”了,不但勞役稅賦繁重,而且嚴刑苛法慘烈。這就難怪,陳涉振臂一呼而應者云集。
在賈誼的《過秦論》中,秦之“過”還有一條。賈誼說:“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猶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此處說的“殷、周之跡”,該是“分封制”而不是“仁義”。因為“仁義”二字,并非夏、商、周三代都能貫穿始終的,夏有桀,殷有紂,周有幽、厲,總不能說像周厲王這樣的“淫驕之主”,也都很有“仁義”之心吧。賈誼的意思很明白,周室“功業長久”,因為有分封各地的諸侯維護。賈誼又說:“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載不絕;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長。由是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此處所說的“周王序”,就是周制,就是根據宗法制和分封制形成的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等各級宗室貴族組成的金字塔式等級制統治模式。他還把不能“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作為秦二世胡亥的重要過失。賈誼將秦“不能長”歸結于“仁義不施”沒錯,但歸結于秦以郡縣制取代分封制,卻是錯位的。而且,所謂的周長與秦短也還得另說。說周“千余載不絕”(一般稱周有八百年天下),其實早已禮崩樂壞,茍延殘喘,至少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天子形同虛設,其影響與實力,都不如秦始皇前已有五六百年歷史的秦國。
賈誼寫《過秦論》時,顯然沒有像他寫《治安策》時那樣感受到諸侯勢力尾大不掉對西漢皇朝的威脅。異姓諸侯的謀反暫且不說,同姓諸侯的謀反,在賈誼之時已有漢文帝的同胞兄弟淮南王劉長和親侄子濟北王劉興居兩例,吳王劉濞也因抗拒朝廷法令而被告發。而且那個時候,“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后,他們都長大了呢?倘若不及時采取措施,必將“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這是賈誼之憂。但那時候,他能看到的也只是被分封的諸侯王勢力過大,沒有追溯到其根源就在于分封制本身,他能夠想到的對策,也僅僅是“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使中央政權能像身體支配肢體那樣地支配諸侯,他甚至還指望漢文帝分封自己的子孫來安定天下呢!漢承秦制,是經歷過一番挫折與教訓方才確立的,賈誼寫《過秦論》時,仍認同周的分封制,而將秦之郡縣制視為“二世而亡”的重要原因。
賈誼的《過秦論》,也分別說到秦始皇、秦二世以及子嬰三代帝王之“過”。
說秦始皇之過,是題中應有之義。秦之“過”,首先就是秦始皇之過。“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這句話,首先就得由秦始皇來承擔。秦之所以能夠“滅周祀,并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按賈誼的說法,是“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滅,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在我看來,這一切均可以一言蔽之,就是百姓苦于戰亂,渴望統一。然而渴望統一的百姓,在秦統一天下之后,未能安居樂業,他們苦于嚴刑苛法以及繁重的勞役賦稅。這是秦始皇最大的過失。
對于秦二世之“過”,賈誼亦有專門論述。他先假設:倘若秦二世能“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那么,“四海之內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惟恐有變”。除了前面說的“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這假設非常理想化,卻也非常現實,因為“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糠……勞民之易為仁”。但將這個假設用在胡亥頭上,又十分荒唐,他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選。胡亥是在趙高主謀的“沙丘事變”中上位的,始終都在趙高的操縱之下,最后又被趙高置于死地。“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紀;百姓困窮,而主不收恤”,這一切乃是情理中事。連參與了沙丘之謀的李斯,在秦室將傾之時,與馮去疾、馮劫一起進言“請且止阿房宮作者,減省四邊戍、轉”,也被趙高與胡亥腰斬于市且夷三族。如果賈誼假設的是扶蘇,或許要靠譜得多。就憑扶蘇在秦始皇焚書坑儒之時能直言相諫,說“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資治通鑒·秦紀二》),我就敢說,倘若沒有“沙丘之變”,秦“二世而亡”的悲劇未必就會出現。扶蘇不可能受趙高之流的擺布,也不會濫殺無辜,倒完全有可能在他即位之后,力糾秦始皇時濫用民力濫施刑罰的惡劣傾向。何況,直到秦始皇去世,壓死秦皇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尚未出現。即使子嬰即位,也會比胡亥這個白癡皇帝來得強。
關于子嬰之“過”,賈誼是這樣說的:“子嬰立,遂不悟。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山東雖亂,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宜未絕也。”對于賈誼此說,后漢班固不以為然,他說:“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雖有同旦之材,無所復陳其巧,而以責一日之孤,誤哉!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復責小子,云其地可以全,所謂不通事變者也。”子嬰這個皇帝,原是趙高拿來玩弄權術的產物,能夠輔佐他的宗室與舊臣幾乎都已被趙高與胡亥殺之殆盡,連他自己的小命也掌控在趙高之手,他能在那種險惡處境中有所作為,鏟除“滑臣”,足見其智其勇。所以,班固又說:“吾讀《秦紀》,至于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生死之義備矣。”
賈誼又說:“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諫,智士不謀。”在賈誼看來,秦始皇,秦二世以及子嬰,都在“不仁”之列。使我感到不解的,是子嬰何嘗“失道”?“忠臣不諫,智士不謀”,又怎能讓子嬰去承擔責任?子嬰為臣,曾以“趙王遷殺李牧而用顏聚,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后勝”導致亡國為鑒,直諫胡亥殺蒙恬蒙毅兄弟:“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陛下欲一旦棄去之。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離也。”(《資治通鑒·秦紀二》)子嬰為君,明知自己的險惡處境,卻能以靜制動,即使在位短短幾十天的時間之內僅有誅滅趙高一事,也足以無悔此生。
在賈誼說的“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一語中,“身死人手”說的是誰?秦始皇是病死的,秦二世是自殺的,“身死人手”是專說子嬰的。子嬰出降,乃是審時度勢的選擇。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他既無回天之力,投降便是減少雙方傷亡的明智之舉。“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乃是無道之行,故使“秦民大失望”,(《資治通鑒·漢紀一》)子嬰“身死人手”,可為天下嘆息,卻不可“為天下笑”。賈誼所言,近乎胡言亂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