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嚴全破產了

劉墉

那時候我在家教國畫，有一大票中年的女學生。我常聽她們罵女兒，說多甜的小丫頭一上初中就變了，變得會跟父母頂嘴，變得會摔門。其中一個意大利律師的老婆總是不以為然地說：“笑死了！讓女兒對你摔門？要是我老公看到，不用她摔，先把她摔出去。”

她的丈夫我見過，高頭大馬，大嗓門，曾經來買我的畫。表面說由太太挑，到頭來全由他決定。他那女兒我也見過，會幫著媽媽抬畫框，乖乖地坐在客廳，等媽媽下課。

“還是你們意大利人會管孩子。”有一天，兒子惹我生氣，我對那學生感慨地說。“得了吧！”她居然苦笑一下，“前兩個禮拜我老公正罵女兒，向來乖乖聽訓的丫頭居然跳起來，跑出去了。”“你老公不是要氣死？”“他氣？”她笑笑說，“他氣一陣子，穿上大衣出去找，找到第二天，才從同學家把女兒找到。”

“他有沒有揍她？”大家都問。“揍她？”她大笑了起來，“他求她。從那天起，我老公就改了。他過去十幾年的威嚴一下子全破產了，現在總是柔聲細氣地對女兒說話，我看了都覺得惡心。”她看看每個人說：“你們猜，我那老公怎么說？”

“他說他不是怕她，是因為愛她。因為愛，所以怕。”

三十年前流行軍閥主題的電影，里面有個留著一撮小胡子的大帥，總是動不動就吼：“他奶奶的！俺把你斃了！”但是那個大帥有個真正的小祖奶奶——他那女兒只要一發嗲，大帥就老虎變成貓地告饒。

那時候我小，怎么都覺得戲太夸張，但是隨著兒女長大，我就總在“威嚴破產”的時候想起那個大帥的畫面。

我愈來愈覺得自己成了那個大帥。

今天早上，妻去醫院檢查眼睛，女兒不上學，可以晚點起床，由我管。她的床就在我不遠的地方。我一邊淺淺地睡著，一邊豎著耳朵聽她的動靜。突然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傳來，我趕緊過去，問她怎么回事。她先不說話，噘著嘴，隔半天才講夢見跟同學不高興。

小丫頭起來了，我坐在地上幫她穿長褲，她居然還沒消氣，不斷地跺腳，還用手捶地。我愈勸她“別氣別氣”，她愈發作得厲害。

這時候妻回來了，瞪了小丫頭一眼：“你做什么？夢是夢！”多神啊！小丫頭居然立刻就好了。

“還是你罩得住！”我對妻說，只是偷偷地想：

“等著看哪天你‘威嚴破產。到時候，你會不會也說‘我不是怕她，是愛她。因為愛，所以怕？”

（摘自《愛的密碼》接力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