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的劇情是大家熟悉的:在那個美麗的小鎮上,有獨居的瑪蓮娜、一個因愛慕而長期偷窺的少年雷納托,以及滿懷惡意的街坊們。瑪蓮娜因為長得美艷,被男人狎污,被女人造謠,只有13歲的雷納托對她存有善意。他明白她的無辜,但沒有能力保護她,親眼看她被嫉妒和仇恨的人們推搡在地,坐火車逃離小鎮。
這部電影令人費解的是結尾。瑪蓮娜離開小鎮之后,她的丈夫回到了小鎮——他的戰死只是一個誤傳。這時,雷納托告訴她丈夫所有的來龍去脈。于是,夫妻聚首,瑪蓮娜挽著丈夫回到小鎮。她身姿微胖,略有老態,人們依然圍觀著,半是挑釁半是好奇地向她問候。瑪蓮娜稍作猶豫,回應了早安。整個集市頓時被這一句話點燃。人們紛紛表達問候,賣衣服的人甚至把衣服塞給瑪蓮娜,可謂其樂融融。
相比而言,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讓人好理解多了。《傾城之戀》里,白流蘇的一大家子跟西西里島小鎮的人很相似。白流蘇與三奶奶、四奶奶之間有最直接的經濟利益,爭斗很慘烈,但她們又在同一個家庭里,白老太太還在,這又形成掣肘。
白流蘇家人的惡意看起來如在身邊。白家曾這樣安排從香港鎩羽歸來的白流蘇:“經大家先議定了,家丑不可外揚,然后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迫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向親友一個個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種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
白流蘇十分明白自己與這個大家庭恩斷義絕,所以一心想著逃離。
瑪蓮娜呢?已經見證過那毫不掩飾的惡意,還要回來再感受一遍,這樣的選擇,我實在想不通。
我很小就知道人群里的惡意是常見的標配。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鄰居小姑娘告訴我:“鄰居姐姐已經二十歲了,還不結婚,她真壞。因為她漂亮,不結婚就能吊著很多人追她。”
鄰居小姑娘說這話的時候不過七八歲,她只是母輩的傳聲筒,她只是以此讓我知道——人們任何的私生活都可能被惡意解讀。
但這種解讀很特別嗎?并不特別,更多的人通過這種解讀進行社交,彼此分享獲得友誼。一起做一點微小“惡行”的人會不會更加親密一些呢?
只要有人的地方大概就有類似的惡,瑪蓮娜只是因為過分美艷,所以把那種微小的惡燃燒成熊熊烈火。作為普通平庸的一個人,我當然沒有解決這種惡的必要性,我也沒有什么解決的可能性。我想起一位好友近期寫的一句話:“一個人擁有的人際牽絆越簡單,越幸福。老年如果像一棵冬天的樹那樣活著,應該是蠻好的吧。我希望我是的。”
我又想起另一個好友在微博簽名上寫著里爾克的句子:“你身邊的人都同你疏遠了,其實這就是你周圍擴大的開始。”
我還想到有一個朋友突然間退出了微信上所有的群,我覺得未必是發生了什么事,他大概只是想疏遠一下人群而已。但這么做代價甚大,那些被他退掉的“人群”無疑視其為一種背叛,在某種程度上他走了一條人際關系上的不歸路。可轉頭一想,這個淘汰體制也不錯,留下來的人際關系,大概就是冬天的樹那樣簡潔了。
是的,有不少想疏遠人群的人,他們都知道人群的剝削。但是,更多平庸的拖家帶口的人,一邊感受著人群的剝削,一邊需要人群的保護,默默進退,調整自己微妙的分寸。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