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滿平
讀書時,發現有錯誤之處,能引發一連串地思考,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唐代史學家李百藥撰寫《北齊書》,記載北齊邢子才家里藏書甚多,但從不校勘。他每次看見別人校對書籍,有“常笑曰,何愚之甚,天下書至死讀不可遍,焉能始復校此。且誤書,思之更是一適。”有此可知,印章印文“思誤一適”,極有可能采自《北齊書》。
“思誤一適”之意,也有用于齋名。清代藏書家顧廣圻以校勘古籍圖書而聞名于當時學術界,他特意取邢子才“日思誤書,更是一適”之意,將自己的藏書處起名為“思適齋”,以此說明齋名的來歷。

清代篆刻家何壽章刻有一方“思誤一適”,為長方形白文印章。全印四個字排列如四方諸侯,各占印面四分之一。印章中的字體為三繁一簡,“一”字筆畫最簡。印文的字與字筆畫之間,沒有明顯的通道,為增加全印的動態感,作者將“思”字下部“心”的筆畫作彎曲狀,這一筆畫的彎曲,使整個印面為之一“活”,“適”字的偏旁部首走“之”篆法簡化,使印面對角得到呼應。值得注意的是,“適”字內部的“口”與“誤”字筆畫中的兩個“口”,在印面上呈“品”字形排布,增強了整個印章的布局平穩。全印字體筆畫粗細統一,刀法以雙刀刻就,恰好地體現了“平穩均稱、對比疏密”的漢印藝術特征,確有小家碧玉的嫻靜之美。由此看來,篆刻家何壽章一生治印,耕耘石硯的長期實踐體會,善于總結的他,成就了《漢印管窺》一書,值得一讀。

讀此閑章印文,想到漢字造字之法。老祖宗真是聰明至極,用“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這六種方法造就了勇立于世界文字之林的方塊字。泉幣為古代錢幣的名稱,“泉”字就是象形字。《說文》有記載:“泉”象水流出成川形。這不僅把“泉”與“錢”通假了,還暗示了“錢”的財富像水一樣涓涓流出,匯聚成川。可見,古人在造字時,“泉”既代表了財富,又孕育著美好的愿望。“日有一泉惟買書”,如果單從印文的內容上來講,“泉”雖好,也沒有“書”好,假如哪一天只有一個銅錢了,什么也別想,唯獨去買書。這種把讀書看作高于衣食住行的“書蟲”行為,可能是古今中外天下愛書人共同的想法,也是有別于他人的愿景吧。
清代徐三庚是一位富有創造性的篆刻家。他的印章初學浙派,得浙派凝練醇厚的印風,后轉益多師,學皖派鄧石如篆刻意趣,旨在印從書出。書法上在《天發神讖碑》《韓仁銘額》兩種碑用功最勤,故他的篆書上密下疏,中部緊束,筆畫左右搖曳舒展,力求婀娜飄逸多姿。其別開生面的篆書入印,形成強烈的藝術個性。此印外形酷似銅錢形狀,刀法猛健,線條古拙,氣勢不凡,神采飛揚,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但過分地表現書風意趣,把印文的字體牽強挪讓,卻有散碎之感。

自古讀書人知達理,能曉義。可讀多了,或多或少染有某個“癖好”。別的不說,單就讀書人對自己書屋的取名,頗有一點文人自訴心曲的意思。起齋名,定室號。說是風雅,其實是另有寄托。寓意不過如此,或言志、或誡勉、或修身養性、或物托心曲以記事。總之,是表明自己的心跡,言物達志。
“苔花老屋”一印,印文中“老屋”自不必累贅多言,淺顯易懂,是建造時間很久的房屋,而“苔花”一詞就有出處。清代詩人袁枚《苔花》詩中寫道“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想必,這方印文是否當出自于此,有待備考。其實,苔蘚為一種植物,是不生花的,而在詩人的眼中卻充滿了無窮的魅力,筆下開得異常嬌美,像牡丹花一樣盛開。
為進一步表述印文意思所指,這里不妨將印章的款文茲錄如下:“老屋亦猶先人之弊廬,苔花則存樸雅而不事華美之意乎。吾友西顥,特名其書室,其意深矣。小阮靜甫秀才,乞余篆石章用之,可謂能承敦素之志者,余故樂應其所請。時乾隆戊寅三月,敬叟記。”由此款文,便知印章的持有者——清代學者、藏書家汪沆(字西顥)當時隱居讀書場所環境之幽寂。“苔痕減盡春還長,吟伴稀來老益嗟”(張廷謨《過苔華老屋話舊》)。此時此刻,靜心一想,這“苔花老屋”無論是作為印文的內容,還是作為讀書人的齋名,確實蠻有意思的。
此印為清代篆刻家丁敬所刻,細細品賞,印中篆文以方為主,參用隸畫。由于運用切刀之刀法,線條顯得峭折澀滯,蒼勁雄健,天然生趣,印風樸茂古拙,與“老屋”一詞相互輝映,古意盎然。

清代著名書法篆刻家鄧石如一生布衣,練書法,刻印章非常勤奮,為尋訪名帖碑碣。他在十七歲時,就憑一技之長,走上了書刻自給的道路。他一身布衣,背負斗笠,穿草鞋,攜藤杖,行走于名山大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到了花甲之年依然不肯駐足。一日復一日,無數的一日印下了鄧石如在生活與藝術道路上無數的步履。可能,印文“一日之跡”對于鄧石如來講,不是簡單地一天行走痕跡了,而是將書法篆刻藝術融入了他生命的足跡里。
鄧石如篆刻藝術的最大成就,就是開創了皖派,倡導了“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論學,將篆刻的刀法發揮到書印相參,剛健婀娜的地步。此方“一日之跡”印章,如論四字的筆畫,只有“跡”字筆畫繁多,但鄧石如卻打破常規,將“日、之”兩字形體放大,章法布局上呈三疏一密,在紅色的印面上留下大量的空白,這種“計白當黑“的高超手法,紅與白的強烈對比,詮釋了“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可容針”的藝術境界,顯示了篆刻大師鄧石如篆刻藝術深厚的功力。

此句印文,當采自宋代詩人陸游《春游至樊江戲示坐客》詩,全詩較長,詩意大致是詩人游春之時,來到江邊,看見柳葉成蔭的樹叢中,懸掛的酒店,各種思慮全無,大笑一聲,且坐酒肆喝酒去。于是就有了“浮生細看才幾時,一笑自應忘百慮。綠杯到手不肯盡,寶帶照地身何與。酴醾爛熳我欲狂,茗艼還家君勿遽。”面對世上紛雜糟心的事情,多思多慮,一醉方休可能是一種暫時放松的方式。殊不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倘若人生之事,不如意常八九,還不如放下一切,百年若寄,一笑忘千秋。“一笑百慮忘”作為閑章的內容,可以說是一方不可多得的取材。
黃易是清代“西泠八家”之一,主張“小心落墨,大膽奏刀。”他的篆刻師法丁敬,旁涉秦漢,下過苦功夫。這方印章深得漢印之精髓,印字有隸意,刀法穩健,自然生動,印面氣息古拙蒼然。他對自己刻得這方印章是頗為滿意的,從此印的款文中可以看出:“冬心先生名印。乃龍泓,巢林。西唐諸前輩手制。無一印不佳,余為奚九作印,亦不敢率應。賞音難得。固當如是。汪丈訒庵,鑒古精博,生平知己也。薄書從雜中,欣然作此。比奚九印如何。冀方家論定焉。丙申四月四日。秋盦黃易。客上穀制”。創作作品,草率是“勁敵”,盡心須第一,千錘百煉,只有自己滿意了,方能贏得“賞音”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