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蒙
2019年7月23日,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二審宣判,撤銷呼和浩特市回民區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宣告孫瑞杰無罪。
對于孫瑞杰和他的家人來說,在被關押了907天后,終于重獲自由,實在是悲喜交加。對于孫瑞杰的辯護人、北京萬博律師事務所褚中喜律師來說,這個無罪的結果真的是來之不易!
2018年5月25日,回民區法院在審理孫瑞杰案時,本來作出的就是無罪判決。但宣判后,回民區檢察院提出抗訴,呼和浩特市人民檢察院經過審查,決定支持抗訴。二審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經過審理,裁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回民區法院重審時,在原有證據幾無變化的情況下,卻判處孫瑞杰有期徒刑三年。孫瑞杰不服上訴,2019年7月23日,呼和浩特中級法院撤銷一審判決,宣告孫瑞杰無罪。
孫瑞杰是湖北省安陸市人,曾擔任過某行政機關黨委書記,后辭去公職下海,在朋友和地方政府的幫助下,經商獲得了成功。朋友向他提議,國家對邊疆地區有政策傾斜,在那里創業可能有一些稅收優惠。孫瑞杰經實地考察后覺得確實可行,2013年8月,決定投資呼和浩特市綠蒙啤酒廠地塊這一房地產建設項目的合作開發。
內蒙古綠蒙國泰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綠蒙公司”)成立于2013年4月,股東為譚某、劉某。8月,孫瑞杰與綠蒙公司簽訂項目合作合同,約定孫瑞杰負責籌集綠蒙啤酒廠地塊項目改造所需資金1.2億元,占綠蒙公司股權52%,孫瑞杰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先期投資5000萬元在新法人依法注冊后5日內到賬,剩余款在土地摘牌時全額到賬。
公司法人變更后,2013年8月19日至10月17日間,孫瑞杰及其控制的公司分四筆陸續打入綠蒙公司賬戶5150萬元,其中的5000萬元繳付給呼和浩特市土地收購儲備中心。
2014年3月,綠蒙公司與北京藍天建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藍天公司”)簽訂協議,藍天公司承建綠蒙西部建材城項目的毛坯工程,支付4000萬元保證金,鄒天(化名)系藍天公司副總經理。4月21日,鄒天的兒子向綠蒙公司轉賬2400萬元。
5月,孫瑞杰與鄒天簽訂500萬元借款合同,借款期限一個月,用綠蒙公司股權作質押。后綠蒙公司轉出500萬元到孫瑞杰妻子張建英個人賬戶。
6月,孫瑞杰與鄒天簽訂了項目合作經營合同,約定鄒天與孫瑞杰合作經營綠蒙開發項目,孫瑞杰將其持有的綠蒙公司股權中的20.8%、股本金624萬元轉讓給鄒天,鄒天受聘為公司總經理,承擔公司的日常管理工作。
此后,從2014年6月開始,到2015年6月,孫瑞杰與鄒天發生了一系列的資金往來,基本都是通過綠蒙公司賬戶轉進轉出。孫瑞杰一方接受賬款的有其妻子和公司會計人員的個人賬戶,也有其控制的公司賬戶。
后來由于股東間發生矛盾,孫瑞杰也和鄒天產生分歧,在內蒙古當地生活的公司股東舉報孫瑞杰,引發此案。

>>孫瑞杰向其辯護律師贈送錦旗 作者供圖
孫瑞杰一案的焦點是,即后來孫瑞杰是被以挪用資金、職務侵占提起公訴。但最開始,2015年12月,孫瑞杰是以涉嫌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被呼和浩特市回民區公安分局立案偵查的,并采取網上追逃等措施,后對孫瑞杰跨省抓捕。當時,有農民工因拿不到勞動報酬到回民區政府門前要說法,公安局就對孫瑞杰立案偵查并抓捕。
但是,綠蒙公司是發包方,不是施工方,不是直接與農民工簽訂勞動合同的主體,孫瑞杰作為綠蒙公司的法人代表,不可能成為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責任主體。
2016年7月1日,回民區公安分局作出了撤銷案件決定,但釋放當天,孫瑞杰沒有走出看守所,而是以涉嫌挪用資金的新罪名被繼續刑事拘留。區公安分局偵查終結,最終以孫瑞杰涉嫌職務侵占和挪用資金兩罪,向回民區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經過審查,回民區檢察院于2017年4月向區法院提起公訴,并提出8至9年的量刑建議。
孫瑞杰被抓后,先聘請了內蒙古的當地律師,但律師勸孫瑞杰“識時務者為俊杰”,認罪認罰。但在某中級法院工作的孫瑞杰的兒子,認為其父不構成犯罪,在法官同事的建議之下,找到了同樣為湖北人的褚中喜律師,希望能為其父作無罪辯護,同時委托褚中喜就其家人在呼和浩特被綁架一案提供法律服務。
褚中喜律師認真研究完案情后,認為孫瑞杰既不構成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也不可能構成挪用資金罪和職務侵占罪,同意為孫瑞杰作無罪辯護。
在公安偵查階段,褚中喜律師向辦案公安機關發出法律意見書,指出,孫瑞杰為法人代表的綠蒙公司不是與農民工簽訂勞動合同的主體,綠蒙公司向施工方支付工程款的條件也尚不成就,孫瑞杰不可能構成不支付勞動報酬罪。同時,與涉嫌違規辦案的當地勞動部門打起了行政官司。公安機關覺得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確實不能成立,只好作出撤銷案件決定,但旋即又以涉嫌挪用資金和職務侵占繼續羈押孫瑞杰。
在回民區法院一審開庭時,針對職務侵占罪的辯護邏輯,褚中喜律師發表辯護意見指出,孫瑞杰只有投資目的,并無侵占故意,起訴書指控其職務侵占一輛價值6萬元五菱小汽車,但孫瑞杰在綠蒙公司的實際投資達到5000余萬元,兩相比較,差距太大,明顯有違常理。
2015年8月23日,綠蒙公司購置了一輛五菱牌輕型客車,并登記在公司名下,11月份孫瑞杰自行決定將該車抵頂給公司會計孫某軍,作為公司拖欠其工資的補償。孫某軍又將該車抵頂給王某,抵償孫某軍所欠王某的工程款11萬元,該車于2016年5月辦理了過戶手續。
褚中喜律師認為,對五菱小汽車的處理,是正當的資產保護行為,且關于五菱小汽車的鑒定存在重大疑問。公司確實拖欠會計孫某軍的多個月工資未發,在這輛車的實際用途已經不大的情況下,以車抵工資有何不妥?揪住這么一個幾萬元的小汽車,就指控孫瑞杰犯有職務侵占罪,構陷意圖明顯。
針對挪用資金罪的辯護邏輯,褚中喜律師指出,孫瑞杰缺乏挪用資金的主觀故意,雙控賬戶資金所有權不屬于綠蒙公司。挪用資金罪侵犯的客體應該是公司資金使用權,如果不屬于公司資金,則無所謂挪用的問題,而是與資金所有權人之間的經濟糾紛。
檢察院指控孫瑞杰利用職務便利,挪用綠蒙公司資金人民幣385.5萬元,其中100萬元已退還,其余285.5萬元未退還,屬數額較大不退還。在案銀行流水顯示,綠蒙公司于2014年8月19日至2015年8月期間,分五筆轉入孫瑞杰弟弟孫某軍任負責人的楚雄內蒙古分公司賬戶239.5萬元,該款進入楚雄內蒙古分公司之后立即被取現,其中有140萬元存入綠蒙公司出納孫某蘭的個人賬戶,之后該款項部分被取現,部分轉賬給他人,有一筆轉賬經調查核實用于綠蒙公司支付拆遷費用,另外孫某蘭的該個人賬戶有綠蒙公司賬戶轉入的大量錢款并用于支付綠蒙公司相關費用的情形,故在案既無證據證實上述轉款行為的指使人是孫瑞杰,亦無證據證實上述款項系孫瑞杰個人使用,所以,原判認定孫瑞杰挪用綠蒙公司239.5萬元的證據不足。
起訴書指控孫瑞杰通過湖北浩瑞公司賬戶挪用綠蒙公司資金146萬元,事實上,2014年7月16日、7月22日,綠蒙公司賬戶向孫瑞杰妻子任法人代表的湖北浩瑞公司賬戶分兩次轉款146萬元,其中有70萬元進入了孫某蘭賬戶后被取現,取現后用途不明,故認定該70萬元系孫瑞杰使用的證據不足。
孫瑞杰與綠蒙公司簽訂的項目合作經營合同書中約定“首期5000萬元在新法人依法注冊產生后五個工作日到位,剩余款在土地摘牌時全額到位”,現土地未摘牌,而綠蒙公司銀行流水顯示孫瑞杰實際轉入綠蒙公司賬戶款為5150萬元,綠蒙公司未給孫瑞杰出具相關收款憑證,亦未進行過結算,故孫瑞杰轉入綠蒙公司5000萬元以外資金的性質不明確。
另有財務總監陳某2014年7月16日書寫的說明稱,“公司還孫瑞杰款126萬元,同時公司向孫瑞杰借款50萬元(現金),本次實際還孫瑞杰76萬元”,因此,現有證據不能排除該76萬元是公司償還孫瑞杰款的可能性,故認定孫瑞杰挪用綠蒙公司146萬元的證據不足。
褚中喜律師分筆分析了所謂挪用資金的性質,提出,有充足的客觀書證證明指控的第一筆挪用500萬元屬借款性質,第二筆20萬元和第三筆126萬元屬還款性質,而第四筆到第八筆都發生在鄒某實際控制公司之后,此時孫瑞杰并無職務上的便利條件,不可能構成挪用資金罪。
庭審結束后,褚中喜律師又十余次奔波于北京和法院之間,不厭其煩地同案件承辦人、庭長、該院院長溝通聯系,進一步陳述無罪辯護意見。為了減輕合議庭作出公正判決的壓力,無保留地向檢察機關提供了《辯護詞》,希望檢察機關能聽到律師的意見。

>>呼和浩特市中級人民法院 作者供圖
根據在看守所會見孫瑞杰獲得的線索,褚中喜律師向紀委、監察委、政法委等機關對違法辦案行為進行了反映。無數次奔波在呼市中級法院和呼市檢察院之間,希望能夠催促本案盡快作出判決,讓錯案得以及時糾正。
這期間,接到某人打來的威脅電話:“你必須退出本案的辯護,如果由于你的‘強詞奪理’最終讓孫瑞杰無罪釋放或取保候審,你就是死路一條!”此前,也曾發來威脅郵件,褚中喜律師沒有理會,但及時向所屬律師協會和主管司法行政機關以及承辦法官作了案情通報。
對方可謂故伎重演,在一審中,也曾用這種辦法威脅過孫瑞杰家屬原聘請的律師。但比這一次更嚴重的是,對方派人直接到律師事務所辦公室及原辯護律師遠在農村的父母家鬧事,逼迫辯護律師退出此案。為了家人安全,也為了不給律師事務所添加不必要的麻煩,原律師最終選擇了退出此案的辯護。
褚中喜告訴本社記者,律師如同消防隊員,一旦接受委托,依法為被告人辯護,是律師天職,非法定事由,絕對不能退卻,這是律師責任使然。消防官兵即便面臨犧牲的可能,也得沖進火海救人滅火。
2018年5月25日,呼和浩特市回民區法院在審理孫瑞杰案后,一審作出了無罪判決。褚中喜律師當時就預感到回民區檢察院會建議上級檢察院抗訴,但他認為,上級檢察院應該會撤回抗訴,即使抗訴了,二審呼和浩特中級法院也會維持一審無罪判決。
沒有想到的是,抗訴之后,呼和浩特市檢察院支持抗訴,二審呼和浩特中級法院以“回民區人民檢察院提交了新的證據,可能影響對案件事實的認定,需進一步查證”為由,裁定撤銷原無罪判決,發回重審。2018年8月23日,呼和浩特市檢察院在其官網發布一則“呼市檢察院支持抗訴的原審被告人孫某某犯挪用資金罪、職務侵占罪一案發回重審”的新聞。更沒有想到,重審時原來作無罪判決的回民區法院會改判有罪。但是,正義的腳步雖然遲緩,最終還是抵達了終點。
經過二審開庭,褚中喜律師與呼和浩特市檢察院的出庭檢察官進行了異常激烈的辯論,法庭上可謂唇槍舌劍,劍拔弩張,互不相讓。一直關注本案進展的孫瑞杰老家湖北省安陸市的相關政法機關的工作人員也不遠千里,前來旁聽。旁聽人員告訴褚中喜律師,孫瑞杰在安陸市體制內是德高望重、與人為善的領導干部,他們之所以遠道而來,是因為內心的一份敬重。
褚中喜律師向法院出示了多份書面證據,證明在案發時鄒天為綠蒙公司的負責人,掌管著公司的財務大權,孫瑞杰對綠蒙公司的現金支出沒有支配權,根本就沒有挪用資金的便利條件。即便存在使用綠蒙公司資金的事實,也是鄒天的批準和同意的,只是正常的拆借,不屬于刑法意義上的挪用資金。
同時,褚中喜律師大量使用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獲得的證據為己所用,以其之矛擊其之盾,充分論證本案是一起報案人假借刑事報案為名、意圖利用司法公權力侵占孫瑞杰股權的冤錯案,如不及時糾正,可能影響地方的招商引資,挫傷外地客商投資邊疆的熱情和信心。
為減輕二審法官的工作壓力,褚中喜律師又頻繁奔波在內蒙古及呼和浩特的人大、監察委、紀委、政法委、檢察院、法院等機關,隨后又申請主審法官將案件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同時申請參加審判委員會對該案的討論并發表意見。在確定案件即將上審判委員會后,褚中喜律師又將案件材料和辯護意見郵寄給每一位審判委員會委員。
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最終接受了褚中喜律師的辯護意見,撤銷了一審有罪判決,宣告孫瑞杰無罪。從一審無罪到檢察院抗訴二審發回重審,再到重一審有罪,上訴后最終到二審無罪,過程可謂艱難曲折。
二審宣判無罪之后,孫瑞杰向一審回民區法院申請國家賠償,要求賠禮道歉,消除影響,并賠償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損失。2019年11月7日,回民區法院作出賠償決定,決定向孫瑞杰支付被侵犯人身自由907天的賠償金28.655758萬元,并支付精神撫慰金5萬元。
接到賠償決定,孫瑞杰認為回民區法院既沒有公開賠禮道歉,也沒有消除影響,精神撫慰金賠償過低,向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賠償委員會申請作出賠償決定。2020年6月10日,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作出國家賠償決定,維持了回民區法院作出的賠償決定。
與此同時,孫瑞杰也向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回民區分局提出國家賠償申請,要求公安機關賠償前期因辦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案被錯誤羈押19天的國家賠償金及精神撫慰金。公安機關認為,二審宣告無罪的案件賠償義務機關是一審法院,其不是賠償義務機關,駁回賠償申請。
孫瑞杰依法向呼和浩特市公安局申請復議,呼和浩特市公安局也認為賠償義務機關應當是一審法院,并于2019年12月27日作出刑事賠償復議決定,維持了回民區分局作出的駁回賠償申請決定。
孫瑞杰當然不服,依法向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申請作出賠償決定,這一次,回民區公安分局還提出了不予賠償的新理由,其認為孫瑞杰提出的國家賠償申請超過了二年國家賠償時效。
2020年6月9日,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作出國家賠償決定,撤銷呼和浩特市公安局的刑事賠償復議決定和回民區分局作出的駁回決定,責令回民區分局賠償孫瑞杰被羈押19天的賠償金6588.25元和1500元的精神撫慰金。
至此,孫瑞杰的國家賠償部分告一段落。孫瑞杰說:“這點賠償,根本彌補不了給我造成的各項損失,但并不特別在意。但必須依法追究相關辦案人員的黨紀、政紀及法律責任,不然以后這樣踐踏民營企業家權利的案件還有可能會發生。”
孫瑞杰案是在中央密集出臺保護民營企業家合法權益的大背景下出現的典型案例。民營企業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健康運行關乎就業、稅收、地方經濟發展等重大問題,而民營企業家在經營過程中出現的部分不規范行為有其歷史原因,不應輕易動用刑法一刀切地解決,對于已經出現的冤錯案更要及時糾正,降低損失。
孫瑞杰案告訴我們,欺騙利用公權力解決經濟糾紛、謀求不當利益的做法必須得到遏制。為爭奪公司控制權進行誣告,因合同糾紛舉報對方詐騙、因競爭關系舉報職務侵占等情形,目前屢見不鮮。強調刑法的謙抑性和最后手段性,審慎考察民事糾紛與刑事犯罪的界限,才能真正捍衛司法的公正和尊嚴,切實維護人民的基本利益。
孫瑞杰無疑是幸運的,其遇到了敢于仗義執言的律師,也遇到有法治思維和良知的原一審第一次作出無罪判決和二審作出無罪判決的法官,正是有這些法律人的堅守與努力,才最終避免了這起涉及民營企業家的冤錯案。
民營企業解決了社會的主要就業壓力,是社會和諧穩定的基礎,善待民營企業家,讓他們沒有顧慮,披掛上陣,安心經營自己的企業,既給社會創造財富,也解決了社會就業,更給國家帶來源源不斷的稅收。而我們只需給他們法律上的保障,除非切實涉嫌犯罪,不要輕易動用司法公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