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的九條命

孫丹

花滿樓是我們家的貓，前日沒了。它是瞎子，享有此次貓生七年有半。

第一次花花見獸醫，醫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撓了撓頭，開了瓶除虱藥水：“養著哪，也是一條命?！彼愕糜行┎粚?，花花到走，一共用了九條命。

我和它相遇在我二十八歲那年，六月一日。那天是兒童節，作為一個大齡兒童，我跑去給自己的內心小孩買了本漫畫書?；氐叫^，就遇到了花滿樓，它正用掉第一條命。馬路上一聲急剎車，銀色車門打開，一位女郎皺著眉頭從駕駛室下來，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拎起車前方的什么東西，丟到路邊的鵝掌楸樹下。

在以前，我以為禮物都是這樣，包裝工整，光滑精致，系著紅緞帶。但是上天的這個禮物不一樣：它才手掌大小，骨瘦如柴，抖個不停，兩眼全瞎，渾身虱子，屁股沒毛，好像隨時都打算斷氣。

“養著哪，也是一條命。”醫生說，它沒被車軋著，眼睛一個嚴重白內障，一個根本沒有水晶體，生來就如此。于是，它坐在漫畫書上，跟我回了家。

我們叫它花滿樓。一位武俠中著名的瞎子，功夫高強，心氣寬和，善感幸福，境界高遠。

因為有虱子，要和家里的健康貓孫小美隔離，花花被養在浴缸。初次給它洗澡，水是淡紅色的，那是虱子們吸血后留下的痕跡。

所以，一個月后，當花花干干凈凈跳出浴缸，跳上我們床的時候，我們是多么驚喜??！該收的地方收，該長的地方長，花花用了它的第二條命，奮斗成了我們家的健康小貓。

它背上黃黑，肚腹純白，一條老虎花紋尾巴，粉紅爪墊上鑲幾塊調皮的黑斑。小臉也不錯，上黃下白，眼圈框黑，倒有點像某種畫眉鳥。小東西歪著頭，睜著瞎眼看人，真是又純潔又深刻。這是我從花花第二條命學到的，生命永遠比它看起來更堅強。

幾天后，花花用第三條命糾正了我們的人類中心主義。它直接從四米多高的閣樓樓梯的最高處摔了下來，我目睹了一切的發生，沒來得及接到。我們才意識到，這個我們自己舒適自由的家，對于瞎貓，還需要特別的保護，比如不隨意變動家具，比如給樓梯裝上擋板和保護繩。花花摔下來，脊梁著地，艱難地翻個身，瘸著腿逃跑。但這只是嚇嚇我們而已，等保護繩裝好，它又露面，上上下下在樓梯活潑探險，腿不再瘸。

到現在我還覺得，花滿樓和孫小美，可能不是一種生物。它們脾氣不同，習性不同，語言不同，七年的相處也沒怎么實現文化滲透。拿最直接的量化數字來說吧。貴族孫小美全身雪白，藍黃怪眼，買來就三十八塊，比普通小貓貴了十八。之后，它不停升值，扯碎一卷衛生紙升兩塊，打碎一個花瓶升一百，摳破床單和衣服若干，最厲害的是把高級音響的低音單元捅個洞，身價直接上了好幾千。

而土貓花花則是平民，撿來就免費，從沒有破壞過任何財物，常蹲在貓樹上，盡責地抓貓抓板。它從廚房快速跑向廁所，中間繞過兩把椅子，一尺寬的通道，它從容走過，身無掛礙。從效果上看，不知道哪個才是瞎貓。

小時候，花花很喜歡這個姐姐。我們的相冊里，所有拍到的二貓相安、其樂融融的照片都是某種假象。都是太陽很好的時光，小美昏昏睡去，已經完全喪失智力，花花跑來，興致勃勃地親吻和擁抱，被我們咔嚓一下。

小美可能從來沒接受過花花。花花的眼睛有時發炎，散發難聞的氣味。心高氣傲的小美盡量保持風度，凡是花花摸過的玩具一律不要，忍無可忍才給一巴掌。

小美的報復，花花沒怎么領悟過。小美常在前方偷偷摸摸，做出鬼祟的響動。花花好奇心勃發，馬上沖去追隨，于是一逃一追，愈逃愈追，幾趟快速去來，小美反身一撲，把花花撲到肚皮朝上，作勢咬住喉嚨，結束游戲。小美的滿足當然在最后，花花卻覺得前面好玩。于是我們家常發生這種情況：一只小瘦貓在追趕一只大肥貓，一只瞎貓在狂追一只明眼貓，樓梯上響聲大作，上去又下來，地動山搖，真是奇景哪！

花花的第四條命就是這樣，在和小美的錯位中消磨而過。

第五條命是花花二見醫生。我們帶它去做絕育手術，手術很常規，恢復也不錯，但拆線時少拆了一針，一星期后才發現。自此，花花消失了一些功能，比如不能像它母親那樣生養若干孩子；天性上有一些改變，減少活潑好斗，不再半夜嚎叫；獲得了更多承諾，我們會撫養它直至終年。

普通的貓咪蹲著打盹，幾分鐘后倒伏，或趴，或盤，或側躺，或仰面，看當時的溫度和自在程度而定。花花就特別，它從蹲坐的姿態徑直向前，慢慢埋下頭，雙耳貼伏，頭頂摩地，身體豎弓，巋然不動，能保持個把小時。它就像一個極其虔誠的佛教徒，頂禮膜拜，長時間地修行和自省。

歲歲年年，朝朝暮暮。陽光慢慢移動窗欞的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花花均勻地呼吸，把這條命彈指而過。

第七條命，花花是實實在在和我們在一起的。花花有段時間曾胖成圓墩，狐貍腦袋從個面口袋中跳出來。加上嘴角上翹，好像年畫中的和合童子。它蹲著的時候，不自覺有一只腳會輕微前彎，好像大象做瑜伽，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普通貓喜歡肝和魚，它卻喜歡沾著肉汁的饅頭，可能小時候在雜貨店吃過。我們都會把童年的味覺保持終生。后來，它喜歡雞肉味的貓糧，喜歡所有貓罐頭。它從不掩埋自己貓砂中的臭臭，代之以趕快跳出來，把貓廁所一頓暴打，表示情義上已經履行職責。冬天的夜晚，它有時拱進被子，就睡在我們身邊。

花花再一次病了。它一直還算健康，這次逐漸厭食，長達一月，開始衰弱了我們才發現。病來如山倒，強制進食就嘔吐，走起路來轉圈，我們又學了個醫學術語：小腦共濟失調。三見醫生，醫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ɑㄒ呀浬疃然杳裕绑w溫沒有了，抱回去吧，安樂針都用不上”。

有時候我想，為什么花花沒有在這次就離去？昏迷一天半后，為什么在我用熱毛巾包著它時又恢復了體溫？為什么在我們用管子喂了三個星期流食后，又開始主動吃一點貓糧？是為了讓我們有一些時間來適應死亡；是用這第八條命享受秋日最后的、燦爛至極的陽光；還是仍然在說，生命永遠比它看起來更堅強！

十一月十六日，寒流南下，氣溫陡降十攝氏度，花花體力耗盡，用完了它的九條命。

我們后來把它安葬在樓下的小松柏林。那里四面圍欄，少有人跡。那里風聲和緩，鳥鳴不斷。

花花是往生了吧。聽說在極樂凈土，陽光有七種顏色，貓咪都有棵自己的貓樹，是真正的大樹，花花肯定蹲坐在那里。它的墓里，我們放了個貓玩具，另外放了本《圓因往生經咒》，寫著它沒有視力也達到的境界：“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p>

花花往生的這天，我腹中的孩子四個月大。我正對人類有了一些信心，開始敢于把我內心的小孩迎到這世上來。而花花，這個六一兒童節從天而降的禮物，七年以來，不斷溫暖地促動這個過程。這種促動，我想傳遞下去。它的九條命，上天暫時是全收回了，而生死輪回，我們還情系其中，諳于苦難，笑對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