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蕓

西城貓爺,我稱他為T先生。 T先生住在長安街以南的一個蘇式建筑群里,離我們原來在大六部口的家也就是幾站路的距離。在他的那個小區,我認識好幾家熟人,都是繼承的上一輩留下的老樓房。那座帶有蘇聯特征的房子,樓層很高,有四米以上,樓道狹窄,一眼看不到頭,幽深而神秘。
我們相識來往的時間是在2003年,SARS肆虐過后。
我跟T先生并不很熟,充其量不過是貓友,中間隔著一個彼此共同的貓親戚。貓親戚家盛產長毛大花貓,正是T先生的最愛,于是,貓親戚家的貓二代就成了T先生的貓閨女,一來二去,兩家走動頻繁,自然就沾親帶故了,我因此得著機會去T先生家看過一次貓主子。
T先生不合群,也不油膩,見了不熟的人,自然流露出一股愛答不理的北京大爺范兒。我與T太太聊貓比較多,她是個瘦弱嬌小,風一刮就能飄起來的女人,上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班,不要職位,不評職稱。身子弱,早早辦理了病退。
我感覺,她平時不干什么事,主要是負責伺候家里的那幾只大花貓,譬如五六月份是每年的脫毛季,她每天要把這四五只寶貝的大長毛挨個梳一遍,還要檢查一下毛打結的情況,剪掉梳通。清潔梳洗完畢,貓少爺貓小姐們呼嚕呼嚕著,要求再做個大保健馬殺雞,將舒服進行到底!這的確是大工程,每次一套做下來,把這位貓保姆累得夠嗆。
貓在這座老宅里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我對他家最深刻的印象,莫過于長長窄窄的走廊里,橫著一根砍下來的大木樁子,一只大花貓撅著屁股,翹著肥碩的大尾巴,正趴在粗糙的老樹皮上面嘎嘎地杠爪。T先生解釋說,家養的貓咪夠可憐的,為了吃口嗟來之食,只能被圈養,連拉泡野屎的快樂都沒有,所以,他家的貓廁所寬寬大大,幾乎是一貓一廁,他的理論是出恭憋屈不符合貓道主義原則。
老房子高大,但是會陰冷,尤其是到了秋冬季,貓咪們很嬌氣,知冷知熱。
夜里,它們跟爸媽擠在一張大的雙人床上,夫妻倆加上一群肥貓,呼嚕聲此起彼伏,人的貓的,T太太說治好了她的神經衰弱。
白天,貓咪們縮在暖氣片上哀哀怨怨地抱著團。T先生找來木匠,在窗臺和暖氣上搭了一寬闊的木板,T太太縫制了厚厚的棉墊子。鋪上后,所有的貓都跳上去爭搶地盤,一時間,暖氣上臥滿了貓,暖洋洋地曬著太陽,是他家“唐頓莊園”的盛世一景。
T先生夫妻倆過得很悠閑,他們兒子在大家都考托福的時候,去了英國讀書。T先生是先富起來的人,單看看他開的那輛奔馳SUV,就知道他是財富自由一族,那個年代,開著北京大吉普已經算是高調了。
其實,T先生很低調,走在大街上跟工薪階層沒有任何區別,他最大的愛好是買菜做飯,自己主廚,把人請家來撮一頓,當然,都是至親密友,范圍很小,我不在其列。
T太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福氣之人,她不會做飯,也從來不進廚房幫廚,吃慣了現成的。
在廚房里陪著的是前面提到的,那只從貓親戚家引進的大花貓。這位嬌貴漂亮的貓小姐繼承了母系強大的基因,喜歡抱脖兒,對于鏟屎官,早有分工,媽媽負責梳毛敲背,爸爸負責撒嬌發嗲。T先生擺出半蹲的姿勢,貓閨女一個箭步躥了上來,兩只前爪一搭,環抱住主人的脖子,這一吊就下不來了,走哪兒吊哪兒,廚房、廁所都不例外。
T先生在廚房燒菜,左手托著貓,右手干著活,實在騰不出手的時候,貓的倆后腿就撐在他的前胸。洗菜、切菜、起油鍋、下鍋、炒菜……油煙機隆隆作響。在濃濃的煙熏火燎中,他獨臂托貓,單手拿著炒勺調味、翻炒、顛鍋、盛盤……然后,T先生走出廚房,肩扛著一只大貓,手里端著一盤冒著鍋氣的諸如青椒土豆炒肉片之類,上桌!請腦補一下這雄赳赳的畫面。
T先生是菜市場的常客。這位爺經常是早上醒來,興致一起,出門買個糖油餅,和太太塞上幾口,兩人一合計決定去趟豐臺。
T先生的第一站是奔大紅門京深海鮮市場,他們的中飯通常都是在這里解決了,十一點半正好是飯點。
T先生兩口子熟門熟路,首先到商鋪去選海鮮,他是熟客,免不了要跟各家老板攤主稱兄道弟、哥長弟短地熱絡一番,各家都殷勤地把看家的時鮮好貨熱烈推薦。不大會兒的工夫,T先生T太太手里就拎滿了好幾個黑色塑料口袋,上樓加工,現做現吃,堂食。樓上大排檔的陣勢,用盛況空前來形容一點不為過,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T先生就近找了一家熟店坐下,老板馬上熱情地過來擦桌子,擺碗筷,接過那幾個黑色塑料袋:“哥,還是按老樣子做唄?”
“嗯,沒變化,你看著來吧,今天的貨新鮮,原味,吃原味……”
T先生拿出小暖壺,續上保溫杯里的茉莉花茶,把桌上的玻璃杯涮了涮,倒上兩杯花茶,邊喝邊聊邊張望,等著上菜。
吃飽喝足后,起身,T太太去結賬,T先生拎著餐盒和暖瓶下樓等。T先生的下一站是去新發地批發市場,他要繼續去采購,牛肉是主項,豬肉的排骨、里脊都得有,再選一大塊梅花肉絞餡,隨時可以包餃子。蔬菜瓜果梨桃和嫩玉米是最后的選項。
當運貨的小哥一趟一趟地把大奔馳塞滿,時間也快五點了,然后他們二人準備回家。
T先生家的貓都是波斯大三花,外人一般都分不清誰是誰。看見主人回來了,大三花們跳上長桌子,豎起雞毛撣子的大雄尾,高低起伏地嗷嗷叫。T先生把魚蝦蟹拆肉剔骨,拌飯澆湯汁,T太太洗凈貓飯碗,將拌飯分配好,貓咪們開始大快朵頤,高低聲漸漸地平靜下來。
T先生的貓,從小到大都是這種魚鮮的飯喂著,貓糧根本不愛吃。這位老哥認為,光給貓吃貓糧太委屈它們了,從頭到尾一個味,還不如臭魚爛蝦有滋味呢,他的貓深受他這種觀點的影響,經常是聞聞貓糧,甩甩手,一臉鄙視地走了!
北京大爺的這種生活或許在2020年被按下了暫停鍵。自從貓親戚一家移民葡萄牙之后,我已經很久沒有T先生的消息了。但是我知道他家沒有出國,更不會搬離那個金不換的地段。
T先生只喝茉莉花茶,等疫情徹底過去以后,希望能跟他們聯系上,到時我送上一盒上好的福建花茶,跟著他倆一起去買買買,一起去逛吃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