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聰明的人要夠笨

葉傾城

少年時看電影《她比煙花寂寞》，天才大提琴手杜普蕾，從小綻放出驚人的音樂天分，擁有巨大的光環和無數的掌聲，但困于不懂生活不懂愛。有一個情節我至今記得，她在俄羅斯演出，日子久了，衣服總要換洗。洗衣這種粗活會傷害音樂人寶貴的雙手，她試著想去街頭的洗衣房，她不懂俄語，店家不懂英語，比手畫腳、雞同鴨講。最后，她把衣服寄回老家，讓姐姐洗完了給她寄過去。這樣的她，注定不是平凡人，卻渴望平凡的幸福。有一天，她對姐姐說：“你知道嗎？做天才是很辛苦的。”姐姐答：“做普通人也是很辛苦的。”

曾經，我以為普通人的辛苦不過是指柴米油鹽，更緊缺的經濟，更匱乏的人脈，更短淺的見識。我錯了，那可能還包含了被優秀者遮擋視線的茫然感、意識到自己平凡的無力感、“這一生不過如此”的心灰意懶。

我終于知道，因為女兒小年說起她的同學時，差一點哭出來。小年在小升初后的暑假上了一期托福基礎班，開了學，她發現新認識的同學間，有幾位上的是高級班。小年前排的女生比她矮半頭，不顯山不露水的清秀文靜，但鋼琴十級、小提琴十級，女生能拉《雷鳴電閃波爾卡》，還多次參加過世界級的合唱比賽。小年后排的男生很鬧騰，上課如果沒搶著說話就是在睡覺，不然就是玩游戲，玩到HIGH處，嘴里還發出奇怪的聲音。老師從來不批評他。很快小年知道了，男生是名聞全市的大神，參加過國際奧數大賽、信奧大賽，得過金銀牌。

有個女生喜歡在課間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元旦晚會上，好幾位同學都吹笛子，可憐小年到后來才知道那分別是竹笛、長笛及單簧管;有許多人會小年聞所未聞的運動，如攀巖、擊劍、冰球、馬術、潛水、花樣滑冰……她拿一位同學的朋友圈給我看，同學的高爾夫同學是她的小學同桌，而她竟然全不知道。我與她都不作聲，我默默感謝那位同桌的只字不提。

起初，我這樣開導她：“咱們不比那些，和人家比學習。”然而上述這些同學，大部分都是年級前50。有一位穩定的年級第一，口齒不太清楚，更加訥于言而敏于行。這同學，除了成績優秀，寫一筆娟秀的字，圍棋據說有入段的水平。而我，精疲力竭，在養育小年的過程中，一路該培的優、該練的技能，一個不落。小年也學過跳舞、鋼琴、游泳、網球，拿過四五六七級證書。但此刻，我與她都清清楚楚看到了：不錯、好、優秀、優異之間，是一道一道的天塹，不可逾越，無法抗衡。我想鼓勵她笨鳥先飛。但，飛到哪里去？這不是勤學苦練就能解決的事兒。

受挫的人，不止她一個。小年認真地問我：“媽媽，你有錢送我去學馬術嗎？”她最好的朋友在學。我小心翼翼答她：“不是錢的事兒，馬場肯定都很遠，我不會開車……”這就是錢的事兒，但我沒法承認。什么叫全面輾壓，這就是。

要教育她嗎？少年時的驕傲，要來自童年的苦練;相應的，成年時的驕傲，也來自少年時的辛苦。所謂因果不虛，就是如此。很多東西不是那么難，只是被我們輕易放棄的東西，有人還在默默往前走。到我們看見，他們已經走到前面了，我們只能望其項背;很快，就有些人讓我們望塵莫及;最后一定有人，對我們來說，是神龍首尾皆不見。

或者安慰她？三人行必有我師，其實就是指：每個人都有比你出色的一面。相應的，你必有地方勝過其他人。有人比你更懂藝術，你比他們更懂生活;你羨慕人家的專注精進，人家希望能像你拿得起放得下。非得接受自己的庸常，才有可能發掘出自己的美。

良久，我對小年說：“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平凡的，取決于哪個級別的平凡。總有一處是你的失利場，就算一直打到奧運會，也不能保持次次冠軍。那獨步天下的一代宗師，亦有黯然退場的時刻。”笑傲江湖，只說明你身處的江湖，太普通;孤獨求敗，只證明你還是鯉魚，在淺水里游斗。附近全是虎鯨、抹香鯨與鯊魚了，恭喜你，你終于到了那深不可測的大海。能輸，是榮幸，能早早地知曉自己不是超人，放棄很多不著邊際的幻想，未必不是好事。

術業有專攻，受業有先后，若不能觸類旁通，何不挑選一個自己的最愛一路深耕？人家一目十行，你十目一行，但沒關系，正如龜兔賽跑，你只要在他睡覺的時候繼續向前就行。

從前有個人喜歡歷史，年輕時想拜在一位名師門下，那老師拒絕了：“你太笨。”笨人于是下笨功夫，10年間，他每天只做一件事：通讀《明史》。到最后，他成為一代明史專家，寫下了《萬歷十五年》，他叫黃仁宇。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自己曾是高考狀元，到現在年過50歲，亦算一事無成。他的感慨就是：“聰明人做學問做事情，會自然地挑最容易的。事事通，事事都是半吊子。而做大事的人，需要一點鈍感力，需要死心眼，需要對外界關上眼耳口鼻。”他的結論：“我不夠聰明，也不夠笨。”大部分人都不夠聰明，但只有極少的人“夠笨”。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