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陽


1985年5月,我爸因工作的關系赴西安,拜訪了路遙。
陜西作家協會的古屋,分東院和西院,路遙住東屋,大檐出廈的那種。路遙抽煙,抽得還挺迷,胖胖的中等個,三十多歲的樣子,進城的文人發型,穿一雙蛤蟆皮鞋。進門左首,北墻上掛了一副秦兆陽的字,立軸,大概是路遙中篇處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的淵源吧。路遙之前和賈平凹、陳忠實等剛當選了省作協副主席,前不久還進了省作協黨組,身外之物,在路遙這兒沒有明顯表現,起碼在山東訪客面前是這樣。我爸佩服的是路遙的《人生》,是作品。路遙已構思布局了《平凡的世界》,寫了多少,沒多說。
我爸讀《人生》,連《十月》也不舍得還給單位資料室,真有據為己有的沖動。高加林、巧珍,簡直就是他自己人生的縮影。在山東劇院,他看了五六遍電影《人生》,招待學習完留濟的朋友,看;家鄉考來大學生,招待完餃子,看;周末,散步路過山東劇院,看;淚水盈眶,思緒難平。單位的雙卡收錄機,是一個同事譯英文用的,磁帶被他錄了《人生》插曲《一對對貓眼眼望哥哥》,晚飯后,反復播放,書也不看了,稿子也不寫了,靜靜地聽,三洋的立體聲效果真好。早調來已安家的同事,女兒高考復習外語,來借,這外語編輯同事應了,父親散步回來時收錄機已不見,他恍然若失,那歌帶自己永久珍存了才好,他暗暗心痛了好幾天。那時,就這么個物質條件,一切才顯得剛剛要開始似的。
我爸寫了《紅紗巾下的淚滴》,是影評文章。還寫了《我到過高加林的故鄉》,國慶三十五周年征文,出獲獎征文集子,他還分享了360來塊稿費。《我到過高加林的故鄉》他寫得十分滿意。去酒泉看叔叔的路上,他拐了個彎兒,在高的村里,他見到了高加林,高加林回村后,分析政策,瞅準機遇,干了養鴨專業戶,撐一個閥子養鴨。恢復高考考上了大學。巧珍已嫁,無可挽回了。妹妹巧玲,歲月已成,愛上了高,下定決心,嫁給了高加林。
路遙的煙抽得確實挺迷,煙的檔次也達不到金絲猴的檔兒,量多,拉下來了。遞山東煙給他,別人才抽三分之一呢,他吸完一支把西安大雁塔煙又遞過來。他弟弟進來站了站,又出去了。早晨從中午開始,弟兄倆正在預備。弟弟開煤窯,比哥掙錢多,路遙的生活也多是弟弟在照顧。路遙后來的不幸早逝,與太拼,與生活安排欠舒適,都有關系。
我爸與路遙的交談,路遙堅定地認為創作是一種勞動,這與父祖輩的勞作,這與從王家堡走出,這與被出嗣給大伯出門前才真真地飽吃了一頓白面饸饹,有著絕對的千絲萬縷的關系。出了縣到大伯家,在延川中學吃不飽,伯母討吃,供上中學。他是恰逢“文革”的高中生,真誠地響應號召造反,當上司令,沒忘保護校長和教過自己的老師。縣革委成立,中學生司令成為縣革委副主任,一年后又被開回了村。縣委報道組長曹谷溪慧眼愛才,路遙才又成了寫材料的臨時工,辦油印縣文藝,辦鉛印《山花》小報。第一個戀人就工作在很遠的城市,實際上離開了他;第二個戀人成為妻子,本來是第一個的好友,都是北京來的知青。能談成戀愛,與路遙的能寫有很大關系。路遙的出息,源于勤奮,也感謝遇到的能碰撞思想產生火花的老曹等人。否則,放羊,生娃,娃又放羊,再生娃,脫不開的黃土塬上的生活循環。
我爸與路遙,生活經歷和創作經歷何其相似。不過,父親說,自己沒達到豁出命去拼的程度。生活中,父親多了些妥協,無奈的妥協。青春情感,父親說,孫少安,是真的;孫少平,是理想的。路遙在文化上繼承了陜西人有抱負、敢謀大事、善成大事的性格。北宋張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黃土高原的生、冷、硬、倔,“一根筋精神”,做事往往執拗而擔當。
青島去西、蘭、寧的火車,隔一發一,一次蘭州終點,下一次是西寧終點。我爸辭別路遙,還要去蘭州。他疑問陜甘高原的麥茬地,是5月收割的嗎?牧羊人的羊鞭桿橫枕在肩背上,“誰知道——天下的黃河富寧夏哎……流過了陜甘就九十九道彎……”一聲信天游,古遠、高亢、悠揚,一下子顯出了額頭上羊肚子手巾與冀魯的不同。但勞動的美,是一樣的。就如同路遙與他的創作追求。
西漢司馬遷在《史記·六國年表序》中言:“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西北的神秘吸引力,吸引父親徑直來了。訪西安,成了我爸很重要的記憶。
1977年10月21日清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國務院批轉教育部《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我爸是在山東諸城昌濰地區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濰南戰區工地,下午4點半左右回村,走過涓河姜太公釣魚臺崖上時,聽到工地大喇叭播放的。他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子,真想蹦一個高:變了,春天來了。他激動地把手里的半塊冷窩窩頭嗖地一聲遠遠扔了出去,大大的一個圓弧,半塊冷窩窩頭落在了距今3億5千萬年前白堊紀晚期時代就形成了的龍骨澗嶺溝里。“山在呼,海在笑,大江南北在跳躍,春來了!春來了!春來了!”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