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令狐沖喝酒不容易

六神磊磊

《笑傲江湖》中，令狐沖的愛好是喝酒，他闖禍的時候喝，思過的時候喝，失戀失業的時候更要喝。身上被捅十幾刀，眼看就要死了，令狐沖還念叨儀琳小師妹。儀琳又驚又喜地過去，令狐沖說，你能不能給我找碗酒。大夫讓他戒酒，他卻說，不能喝酒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及早死了爽快。很多時候他甚至都不等人請，主動湊上去討酒。

比如去衡陽出差，聞到街上叫花子的猴兒酒香，令狐沖非要喝一口，也不嫌酒里有干垃圾、濕垃圾。還有初見日月神教光明左使向問天那次，向問天被一群敵人包圍，獨自坐在涼亭里喝酒。令狐沖不請自來，坐下便喝，還說什么“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人家向問天哪里寂寞了，本來正享受這種又狂又拽的感覺，卻被令狐沖硬生生搶戲。

然而，別看他愛喝，如果真要請他喝酒，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令狐沖并不是個隨便的人。萬一人不對路，想請他好好喝頓酒，恐怕要比練《葵花寶典》還難。

比如田伯光，著名的采花大盜。當時令狐沖在思過崖上蹲小黑屋，不能外出。田伯光要請他下山去見儀琳，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田伯光費了一番心思討好令狐沖。

你不是愛喝酒嗎？好，就請你喝最好的酒，田伯光專門跑到長安謫仙樓里，偷了兩壇上等美酒。這還不夠，田伯光一想偷了兩壇，還剩兩百多壇，“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美酒，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與眾不同”？于是他“乒乒乓乓，希里花拉”，把其余兩百多壇酒全打爛，這樣一來，“當今之世，除了這兩壇酒之外，再沒有第三壇了”。

然而，這么一番苦心，令狐沖并不領情，他只喝三碗，盡了見面之誼，便將剩下的酒全踹了，“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壇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來兩聲悶響，都是田伯光心碎的聲音。因為這酒雖然好，喝了卻沒面子。田伯光作惡多端，令狐沖不愿和他做朋友。

高空拋物當然不對，但令狐沖必須亮明態度：“別說兩大壇美酒，便是將普天下珍寶都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

所以說，令狐沖喝酒講究，酒要對頭，人更要對頭。郭德綱講不對知音不可談，就是這個道理。總有人不懂，覺得你既然喜歡喝酒，憑什么不和我喝？你既然喜歡下棋，怎么不和我下？你明明一個人，憑什么不和我約會？你明明喜歡看電視，怎么不上我家看春晚？令狐沖的做法是，就算你勉強我看，我也故意搗亂，拿著遙控器亂換頻道。

后來在洛陽金刀王家，小師弟林平之的舅舅、表哥等一群人請他喝酒。對林家的這些有錢親戚，令狐沖本來就看不慣，加上這些人很傲慢，話里話外總懷疑令狐沖偷他林家劍譜。所以令狐沖就不好好喝酒，不僅在酒席上撒瘋，喝了五六大碗，還把身邊杯筷都拂到地下，給這群人表演了一出碎碎平安。

王家人上去又灌他酒，令狐沖干脆來了一個“大嘔”，像郭德綱說的，一肚子熱熱乎乎的都給你。

令狐沖的不配合，是挑剔別人的身份地位嗎？是嫌棄人家層次不夠，不配同臺嗎？都不是。他師父都可以和王家人喝酒，他有什么喝不得？他是只能喝性情相投之人的酒，喝一個輕松暢快，喝不了擺譜酒、架子酒。他自己向乞丐找酒可以，你壓著他的頭喝，他就偏不好好喝。

對于真朋友，令狐沖其實是來者不拒，甚至顧了面子忘了里子，多次一時沖動喝錯酒，被踹到鬼門關門口。

他喝酒第一認什么呢？認“豪爽”。

比如遇見任盈盈屬下祖千秋時，他就一句話：“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暗算于我。”然后給什么喝什么。當時，令狐沖明明已經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單，但祖千秋對于酒杯知識懂得多，什么喝葡萄酒用夜光杯、喝紹興狀元紅用北宋瓷杯，南宋瓷也湊合，用元瓷你就low爆了……一套一套的，把各種酒杯都從懷里往外掏。結果令狐沖立刻被圈粉，錯飲藥酒，差點被害死。

他喝酒還認什么呢？朋友。

這位民間醫學家祖千秋剛走，后腳就來了赤腳庸醫藍鳳凰。就因為藍鳳凰一句“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也不明說這個朋友是誰，令狐沖就信了她是自己人。令狐沖不僅喝人家的酒，還“好妹子，乖妹子”一通叫，結果又喝錯了酒，丟了半條命。

不過，令狐沖喝酒喝得最愜意的，要數在初識任盈盈的綠竹巷那次。

他當時其實是報了一個培訓班：學琴，結果綠竹翁老師教著教著把酒拿出來了。要換了別的學員家長肯定大怒，你到底教什么的，可令狐沖沒家長，就開開心心跟著綠竹翁喝酒。綠竹巷的伙食只有青菜、豆腐，但頓頓有好酒。令狐沖的品酒啟蒙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后來他漸漸學會了品鑒，從華山土鱉上升到了洛陽中產階級品位。

更重要的是，他喝酒時還能聽任盈盈彈琴。微風輕拂，竹影斑駁，聽著《碧霄吟》，當真是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這才是和對的人喝對的酒，面子里子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