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暉
央珍,一九六三年出生,土生土長的拉薩人。在八廓街赤江大院里長大,是西藏第一個考上北京大學的藏族學生。曾任《西藏文學》《中國藏學》副主編。作品兩度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代表作《無性別的神》改編為二十集電視連續劇《拉薩往事》。是當代西藏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二○一七年,央珍在北京因病辭世。
一
“拉薩城是一座彩色的家園,我喜歡它的任何顏色?!?/p>
讀到您這句話,想起您念念不忘的,您在拉薩居住的那坐院子:赤江拉讓——黃色的外院墻,院里的綠植。在冬天的灰色中,在夏天和秋天的綠意濃濃里,我和龍格啦一起,多次進到院子里。其中一次是坐在正對院門最里邊的房子里吃飯;還有一次是龍格啦說要到院子里坐坐,我們坐在一棵樹下,龍格啦傷得很重,身體塌陷,沉沉地坐在植物叢里,身體的很多零部件,一點點隨蒼老的樹藤往下,植物在土地里,擁有太多記憶,應該完好地保存有您過去的陽光;有一次,龍格啦爬上樓,指著一間房子說,那里是廚房,那里是您的臥室。我站在他后面,他在與自己說話,只是被我聽見了。
在赤江院邸過去的一段歲月里,一個青春女子的生活正在我面前展現,您跳躍著,從房間里出來,趴在欄桿上,答應著樓下媽媽的聲音。時間一頁頁地翻動,每一頁都有一個流動的畫面。從您的青春到中年,從拉薩到北京,很多個時間的點,您都會回來看看自己的青春年華。
《拉薩時間》開篇序曲,是您的老朋友通嘎啦的一篇文章,我讀過通嘎啦在西藏理想主義的那個年代里創作的三篇小說。而第一次見通嘎啦是一個拉薩的中午,小餐桌上,他給我們帶了別在胸前的小禮品。另外一次是亞格博的牦牛博物館周年慶典上,通嘎啦遠遠地坐在后面,我彎腰過去與他打招呼,通嘎啦總是那么文雅、低調。
通嘎、尼瑪次仁、日喀則朗杰、文物局朗杰(西藏同名的人較多,就以地域或單位等差別性文字來區別)他們與您是很好的朋友,你們一起去拉薩很遠的地方,到西藏各地。
盡量與藏族朋友們在一起,是您與西藏在一起的另一種方式。
我和龍格啦一起去了西藏很多地方,其中一次,我們去的所有地方,全部與您有關。不斷地聽龍格啦說,這里我也沒來過,是通嘎啦他們陪著您來的。那幾天的龍格啦,真的成了一位絮絮叨叨、重復的、啰嗦的老人——一位受傷的老人。
二
音樂的序篇,就是您敘說的開始。
您的文字不多,河流不長,但意味深遠。
您骨子里所堅持的、推動血液流動的,是高地上藏族人千百年形成的推動力。在您的思維里,在您文字的眼神里,多了些突然的、新鮮的、離奇的東西,它們自然組合,形成了一種高尚的想念。
歌聲起,暫時沒有樂器的伴奏,您清唱的文字,擲地有聲,陽光鋪滿草原,流向對面的雪山,更加的耀眼。
文字帶我們到一九八五年的西藏。
一九八五年,您用漢字寫下了一部驚心動魄的短篇小說,直接到我們看不到武器的持有者,只有寒光的刀刃,直直而來。作品,精致,似小,而寓意深刻。音樂繼續,文字成河,您只是想表達,有些問題,甚至很多問題,您自己沒法解決,您只是把觀察到、感觸到、刺疼您的、您抓住的,用直覺的文字,建構出了一曲曲驚人的作品。
您從過去的時光里走來,接受一切的變化,在“變”中靜對、欣喜,您在“變”中亦有慌亂?!白儭睘槿f物核心本質,湘楚大地在變,北京在變,高地西藏也在變。您對故土萬物細無聲的潛移變化,您也能夠聽得到植物的呼吸,樹葉舒展的聲音,您有話要說,才有您的這些作品。
您太愛那片土地,您時刻感受到了西藏的變化,這里比中國其余任何地方的變化,多了一層虛幻。人在高地,對事物有眩暈感,有另一種不可說的精確表達,對視覺的感觸,更是魔幻。
因為客觀的高度,對生命和物質及客體,提出了強烈的、滲透性的拷問。西藏的諸多事物,也得以保存,您觀察到年輕人的舞蹈,即使放的是迪斯科音樂,節奏很西化,很內地,但在藏族青年身體上表現出來的是:
“仍堅持把它跳成西藏式的迪斯科?!?/p>
這十四個字,隱藏在您《卐字的邊緣》這篇作品里。卍的邊緣有什么?有各種“變”,各種可能、各種表達,有各種平行的道路、向下的力量,有向東邊平行前進之路,亦有落差的懸崖,又有平穩的上升,您選擇“卍”的邊緣來描摹藏地世間生活,清理、整理卍的邊緣,在卍邊緣,時而靠近,時而深入,這也是藏族人另一種品質的表現,那就是“謙卑”和“敬畏”。您在學術上表現出了應有的小心翼翼,這種小心翼翼是您生命的原色,是您日后涂改生活的重要色彩。擁有這種高貴的品質,決定了一個人的智慧和愚癡。
您這篇作品,時刻提醒我的狂妄之心:熄滅掉自己的虛妄火焰,如但丁的地獄之火,時刻焚燒我的各種毛病。
一對老年人,在院子里的卍旁邊,到走進屋子,舞蹈是這篇作品的小高潮,留下一個懸念。您的這部作品,我總是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被欺凌的和被侮辱的》。
存在于我頭腦里的您,是安靜的、寂靜的,暗藏豐富的生機。落淚,是您影子的形象。您寫道:
“這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的綠樹只給地面留下吝嗇的一絲細縫。低矮、蓬亂的灌木到處叢生??諝庵袕浡还煽酀奶μ\味。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在我眼前時隱時現。若不是不時傳來各種鳥叫聲,不時受到一個個淘氣、任性的小蜜蜂的親吻,我會因這里可怕的寂靜而落淚?!?/p>
您的影子,或現或隱在文字構建的森林里,給大地留下了生活的縫隙??諝庵械奈兜?、小道的彎曲,在您的構想中成為現實,被您敏銳地感知到。
您的寫作是直接了當的,是自然本生的,從自性中來,從“我”在河邊與兩位女性的對話,到晚上與老奶奶家人的對話,都直接道來。密集的信息,層層疊疊,從河里的人,到妻子,還有麻風病人,還有,他們都是北京來的“王子”和“仙女”,他們的生活都很坎坷,幾乎妻離子散?!拔摇痹卩l村的暗夜里,突然遇見了有點殘缺的“卍”。
“我”在那里生活了兩個月,“我”"帶著一顆迷蒙的心,一首古老而悲愴的歌,離開。
后面又是一個傷痛的故事:約定的因緣,男子去外地讀書,有了新人,家里的女子獨身一世。
后面還會有更傷心的曲調嗎?我為一個個似乎沒有關系的故事而傷心。在心里,我祈禱美好的山河大地上,有相互愛著的兩個人打動文章里的那個“我”。
婚禮現場,暮色中的鄉村墻上、記憶中談及的女子手腕上,“卍”不動聲色,如六字真言,以各種形式在藏地的各個地方,不斷出現?!皡d”,是流動的、一個圓的轉動,一種辯證的變化之輪。
藍天深遠、大地開闊、法論常轉,一男一女,站在卍邊緣兩端,至于哪個邊緣?哪個兩端?卍有邊緣嗎?有兩端嗎?您不發問,您自有更深重的問題,砸在我們面前:那兩位老人為何要站在卍邊緣?為何要往卍中間挪步。您在這篇作品后面有這樣一句話:
“為什么步履邁得那么艱難?”
這是一位思考者,一位作家終生都在思考的問題,這個問題,糾纏了我們多少年,沒人知道,尤其是您,涉足于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您把上天的題目改寫成了自己的文字,您把答案完完整整地寫在這部短篇作品的題目里,出題的人,就是答題的人,題目就是答案本身。您沉醉于這種美學的法輪里。
過去,濃濃郁郁地在您的身心里發酵,讓今天的您,更加的理性和不知所措,還有明天的未知,已經提前在您面前顯現,這只能增加您的感受。
三
《陽光·小雨·月亮》,文章起始“一個包羅各色的小瓷盤”。
我讀出的,是對往來于拉薩的藏族青年們的寫生。藏族青年的處境:突然涌進來的各色潮流和觀點,面對生活所表現出來的奇談怪論的態度。藏族青年們,在茫然中匆忙接受,本能又在身體的邊緣抗拒。這是勾引與抗拒的握手。您深知兩者的交融性和色彩的復雜性,新顏色的形成,核心問題的答案,光怪陸離地展現在日光之城的每一個臨街的鋪面里。
您作品中的姑娘,受著種種文明的沖擊,無論是表象的語言和身體的觸碰,還是核心元素的動蕩,她作為一位藏族人,您作為一位行走于世界的旁觀者,你們都感受到了,于她個人而言,一次次接受著莫須有的責難,一朵美好的、嬌艷的、值得憐愛的花蕾,似乎理所應當地承受著上一輩老人的追責。
藏歷每個月都有吉日數天,藏民喜歡說好日子,藏歷的十日、十五日、三十日。作品里的這位青年姑娘在這些好日子,因為做了母親喜歡吃的葷菜,因為穿了新式的非藏族衣服,因為學會了做西式菜譜里的“沙拉”,青年姑娘遭到母親劈頭蓋腦的責罵。青年姑娘來到拉薩河邊,她喜歡黃昏中的拉薩河,喜歡河流上撲朔迷離的景致。她喜愛日光圣城,喜愛西藏的陽光,對于剛發生的事情,她沒辦法控制,她在應對的過程中,情緒低落。
接下來,您讓一個藏族老母親以油畫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黃昏的燈光里,溫暖著怯怯如小鹿的青年姑娘。這位姑娘是銀行職員,她想報名學習英語,英語這個信息體系里,包含有各種可能,青年姑娘問母親要二百元學費,老母親遞給她是的三百元。
年輕姑娘與老母親,都從對方出發,抵達另一方。每一次,每一件事情,都是昨天與今天的融合,一次問候,相互的交流,已經在實現,而不是鐵器與鐵器的碰撞,而是溫柔相待。
雨,一直在下。房子里的擺設也在跟著發生變化,阿媽和遠在山溝里的阿爸。
一個人,獨自上路。讓我反復地想到福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
如果說第一篇《卍字的邊緣》,是情感的對峙,那么在這篇《陽光·小雨·月亮》里,一切得到和解,沒有了糾結和沖突,沒有了對抗和抵制,一切神話在現實的砂礫里生長出溫柔的動植物。
《拉薩的時間》在我的閱讀里,每一篇就是一部優美的樂章。
第三篇作品,對于享受者的我,把她視為第三樂章,您命名為《羊肩胛骨上的卍》。
您寫的全部是自己本民族的事,一切藏族元素,如天地山河、日月百姓。從您神思里游離出來的詞語,是藏地上最原始的對話。
“阿爸聽了這些有趣無味的談話后,斷定明天是否出獵?!?/p>
這篇文章的進展,全部在對話中完成。幾個人的命運,包括談話者自身,他們過往的生活軌跡,時間太久,規則和習慣刻骨于高地。新生活生猛地沖進傳統習俗的河流中,兩種顏色的水流,在河床里激蕩,一位男人對一位女人很好,這位女人出走了,進了城,到了拉薩。另一位男人和女人,依舊如此這般地生活著,生活中的摩擦是明天的出獵,是昨天那面易碎的鏡子,鏡子是這位男人給女人買的。女人說,鏡子容易碎,所以珍藏在箱底。在作品最前面,獵人就已經以綱領性文字說出了這部作品的基調。
通過談話,斷定明天是否出獵。語言的象征寓意,是有預兆的。這些生活的信息能量,都活在每一位男人和女人的心里。
這里沒有修辭的虛化,而是:主人公在行動,您在行動。沒有對錯,只有思考,只有現實。
四
樂章里最樸素的聲音,也是最具有激情具有原始力量的聲音,是第四樂章《曬太陽》的表現形式。
陽光普照地球,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是權力的擁有者,還是不能發聲的底層百姓——陽光一一直射。
您的鏡頭語言來自于宇宙洪荒,落在拉薩,隨意地聚焦于幾戶最普通的百姓聚居地,焦點落在最平常的任意的某個地方:小巷子、大雜院、窗戶前、凳子上。
大胡子老頭喊屋子里的老婆子曬太陽,老人們的生活好像除了繼續,就是等待死亡的來臨,這是年輕人的一種錯覺。
您在這部作品里,不斷地穿插進與往常習慣不一樣的東西:回族不像老一輩說的那樣、漢族在賣花襯衫收啤酒瓶。您激情滿懷的時候,讓穿插,成為隱藏在樂章里的另一條河流,構成完美的四個四重奏。穿插,是另外一種身影和呼吸。
音樂和文字在您這里,是一種象征,更是一種表達。象征是文學作品的魅力,不是到處天光明朗,而是有暗,有明亮處。淺白色的暗,淡淡地流進光亮的地方,就像月光流進暮色里。
“那時候這條巷子別提有多么干凈了?!?/p>
多一字,顯得嘮叨,少一字,沒了力量。
您用樂章繼續表達著您所想說的。
五
《拉薩的時間》分上下兩部。
上部名為:在現實中虛構。
下部名為:在非虛構中表達非現實。
下部作品的第一樂章《菩薩·鄰居》輕松、幽默,帶點搞笑,全是生活瑣事,沒有大事情發生,小事情、平常事構成的時間和歷史。這是拉薩時間的另一種開始,沒任何的爭端,沒歧義,作品如流淌在開闊平坦地的河流。聽眾放松地聆聽,帷幕再次拉開。
劇目主人“我”出場,第一個節目:《我不知道》。這是一種鮮明的立場。主人公“我”喜歡在一種舒適、整潔而又溫馨的房間里與朋友們聊天?!拔摇薄跋矚g喝白開水。”這些文字的道具已經把“我”的性情、格調表現了出來。
這篇作品在表達什么?您已經在開頭明確地告訴了我們“我不知道”。
您抒發出來的節奏,展現出來的情境,是我們平常所沒有見過的。在我們的疑惑中這一小節樂章戛然而止,我們感覺生命中多了些什么,又有一些什么被抽離而去,具體是什么?——“我不知道”。
您的作品中,設置了一個類似于清明上河圖的場景,就是八廓街,那是最具永恒魅力的一個地方,您表達出了很多人的一種念想:“但她卻讓所有在這條街住過的人終生夢繞魂牽,讓所有到過這里的人留下一個深刻奇特的印象?!?/p>
您面對逝者,您說,“我不知道人真的有沒有靈魂,但我相信,那一時刻,逝者的靈魂極其安詳、寧靜,在八廓街,它重新有所寄托、重新變得年輕……”
逝者和生者都走在八廓街,這篇作品的主人公,是來往于八廓街的人們,沒有常規的故事情節和鏡頭,只有人流和街道的表達。在這種大背景下,遠遠近近的,有人輕盈地走過去,溫和的影子,柔軟的動作,謙卑的語言。一件件事情被散漫的河水沖淡。時間從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一年,散文的音樂篇章在不斷繼續。
在您《夏天的記憶》里,憶沒有開始,就已結束。
您的記憶是舅舅的大昭寺,還有遠方的期許,或者,僅僅只是一個夏天,永遠地被您記憶著。您寫道:“再往前,左拐,穿過窄窄的一段巷子,再左拐,我們到家了。想象開始在我的記憶里生長出來。我感到溫暖和充實?!?/p>
之前是整體的音樂,后面是音樂的散章,把我帶到了您情深義重的地方。這一樂章名為《赤江佛邸懷古》,我的記憶在頭腦里游離,按照您給出的路線,“再往前,左拐……再左拐,我們到家了?!?/p>
赤江拉讓是拉薩城中一座宅院的名字,您在這庭院里長大,也是從這里離開到的北京。您的描寫近似于西蒙和羅伯·格里耶的作品,寫出了物的靈性,物細小的枝枝蔓蔓。這篇作品里,展現出了您才情的另一面。您從寫赤江活佛,到守門人的前前后后,構成一個完整的樂章,您自己創作的作品,也在作品中出現,音樂的情緒里,另有音樂的表達,重新點醒了前面的幾篇作品。您在夢里想念著回到赤江拉讓,醒來的淚水告訴您,赤江拉讓是北京之外的一個讓夢回憶的地方。
祥啦是這位守夢人,流動在您的夢之鄉里。這篇創作于二○○八年的作品,您把夢與記憶,生活與夢,把可以觸摸的可以感受的,都自然地貼切地自由表達,您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諸多邊界,這篇作品,是您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重大貢獻之一。
二○一二年,您在北京見到了拉薩的陽光,陽光里,有一只怪獸在嚎叫,您做著自己的游戲,讓嚎叫消失,讓嚎叫出聲。西藏的陽光在發聲,西藏的陽光里亦有一種回聲,
“從不間斷,飛過千山萬水,”
您是多么想念您的拉薩。您身處喧囂之中,答案沒有落腳點。晃晃之中,您找到了一個個小的支點——那些溫暖西藏的人。西藏學者廖東凡就是其中一位。您寫了廖東凡大學畢業第一次進藏的情景,以及后來的一些感觸。您沒有在這個點上做任何停留,您繼續尋找,您寫到在西藏的陽光里“西藏人的寬容、平和與自足的心態?!蹦鷮懳鞑厝嗽陉柟饫锏钠つw,寫西藏人需要不斷的改變和修行,使得人的品質不斷提升。
在城市里思考的您,帶著城市人的困惑,面對西藏人的生活,您聽得到“高原大地靜穆的回音”。您終生都在追求的一種回聲、回應,一種激蕩于心,回蕩于人與人之間的思考,這些,成為您的畢生之思。
一生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圣地,自己的根源,自己的親切之地。您有兩處圣地:拉薩河和北京大學,它們給了您生命和家園,無論您到哪里,家園總是溫暖地托起您的每一個晝夜。大學“教給”了您“獨立思考的能力,從此不再人云亦云,不會隨波逐流”。
從小學的抗拒,到中學的朝氣。您重點寫了高考填寫志愿的事情。您填的是四川一所大學,后來老師私自做主,給您改填了北京大學。老師在樓下大聲地喊叫,告訴您,您被北京大學錄取的消息,那一幕您永遠不能忘記。
您寫自己讀大學的經歷。從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那是一個追求理想和知識的年代,一個饑渴了很久很久,荒蕪了很久之后,突然的一場春雨,讓授業者全力相授,讓求學者激情澎湃。您見到了很多讓我看到名字就很激動的人物:班禪大師、錢理群、高行健、王力等等。往年的學校,如一個國家的文脈,具有不可言說的魅力。這脈,由老師和學生傳承。
我總是被您非凡的敏銳力打動,您寫民大“每次聽完大師的講話,我都有一種朝圣歸來的感覺。”朝圣歸來,來自故鄉的關愛,從大師的語音里,可以看到高地雪山的靜穆,可以聞到山石砂礫凝固的味道。您這里說到的大師指的是班禪大師。
您拉薩的時間,與陽光和風一起,去到任何地方。
北京,是您的常居地之一,在“北京的窗外,正好照耀著拉薩一樣的陽光?!藭r的拉薩,該是多么的寧靜,是晴天潔白雪峰上的一片祥云,我能聽到高原大地沉靜的回音”。回音在北京,被您捕捉,您順著回音,回到拉薩河谷,您看見了藏式小樓,聽著“僧人幽幽的誦經聲”。
您盡情地、有節制地寫著您愛著的拉薩,寫到觀音菩薩的佛邸布達拉宮,寫到您熟悉的藏式小樓。您用小說的方式寫到大昭寺前的兩只狗,它們在巷子里走走停停,商量著一些事情。
作品尾聲,您說,“這些宛如一篇小說的開頭,此時,我的拉薩也將要進入風季?!?/p>
文字結束的地方,衍生出了一片縱橫交錯的、具象的、飛翔的立體空間。
六
一九九四年,您又寫了幾批寓意深遠的作品,每一個句子,都構成一種象征,無限延伸。其中一篇,兩百多個字名為《我的家》,強烈的象征意味,直接撲向每一個讀者,詩意化的小說,字字達意,洗練到不能少一個字。
還有《舅舅》這一樂章,也是獨立的一部分,是河中之洲。
“鄰居大娘說,最后看見他的那天是星期六,只見他在家中打掃了一整天,共倒了三次垃圾,然后又是洗臉、洗手、洗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真不愧是僧人,有先見。”
這幾篇構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樂章,每一章,雖獨立,但相互表達,每一個音符的走向都不一樣,但都流向對方。《我的家》是童年的自己和成年后的自己,是同一個夢,也是冥冥中的一種歸宿,如果沒有流浪的生死,藝術家和感性的心靈就會了無生趣。《舅舅》的象征,盡可以理解得比《我的家》外化些,這樣,我們的耳朵聽到的樂章就會更加的豐富而和諧。
舅舅是我們血脈里的另一半,舅舅去世前做的,與其說都是與潔凈相關的事情,倒不如說很日常。死亡就在日常中,打掃衛生、倒了三次垃圾、洗漱等等,任何一件事情的后面,都包含了生死。
經文是未知的另一種象征,之前的有條不紊,現在經文亂了。作者寫到了吵吵鬧鬧的鄰居,他們也生活了一輩子,一切還在繼續。舅舅就在別人的繼續中,在陶罐里飄向遠方。
人去了,您譜寫的曲子,讓記憶成為今天,再回到前面,那位愛撿鐵器的人,那位愛到印度去做生意的人。
您還寫了一個人,這個人,因為一個短句的問候語、因為空氣里微微甜的味道,您的細膩和敏銳,記著了生命中感動您的人。
死亡,一個神奇的宿命,您與恩師談到死亡的時候,你們“就像談民間文學,談西藏文化,話題是探討式的?!?/p>
您從一位位亦師亦友的老者那里,與真誠握手,坦率而痛恨謊言,認真而具有改變的精神,理性的創新,感性的認真勁,都是您所做到的,也是源于您生活中、文字中這些老者。
在一篇短文后面,附錄了一篇名為《附:一九八八年十月五日我們的對話》,兩個人,一個問題,各自談了兩句話,已然足夠,你們這兩位女性的談話,是對宇宙和宗教的討論,也是對男人世界的一個評估。
藏歷九月二十二日,西藏的九月降神節,您在北京打開窗戶,迎接神的降臨,灰色的天空里,云開霧散,您“看見布達拉宮,看見了神靈們如同飛天?!痹诒寂艿默F代化城市里,您在重新審視神靈,重新建構神靈們和她們的宮殿。
您是一個流淚的女子,您細小的神思是一陣陣花香,是一棵棵植物,一種種細微的生命,遇風會飛翔,遇水會發出或清澈,或怒吼,或默默無語的聲音。您所見的激烈、塵埃、噪音,您所體會到的神靈、菩薩、信仰,種種美,被您觸及到了極致?!懊赖綐O致,美到讓我心痛,讓我憂傷,讓我痛哭!”
一篇一九九七年的《手記》,無上之美,我豈敢多說一字,只有用心靈,輕輕地走近您,不打擾她,任您呢喃,任您書寫,一句話,一行字,一個片段。這些碎片,有如撒在高地埡口的一個角落,有巨石相托,直面天空;有隱藏砂礫者,有親昵于微小的植物,有的與小動物們在嬉戲玩耍。美有百種,此篇《手記》,亦是百美圖。
創作于二○一七年的《拉薩故事》,三百二十一個字,這是您創作的最后一篇作品,您從沒想過要為自己的作品做任何總結,但自您創作以來,您始終有“一種與生命緊緊相隨的東西”,那就是——身邊的人、八廓街、僧俗生活、承載著您成長歲月的赤江大院、您生命中最重要的北京,如此等等。過去與現在:記憶不去,現在困惑。這些文字如您喜歡的飛天,偶爾從壁畫和虛空境中飄逸而來,您看見了飛天美好的線條,也感受了自己思慮的沉重,也包括輕盈。您希望一切慢下來,靜下來,反觀心靈境,生命有無數大美。
感謝您,讓生命的天空,舒展在我們面前,看四季從容變化。把回去和向前,生命中的兩種糾纏,真實地展現給我們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