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俞廷
摘 要:“粗茶淡飯”在北宋前期廣受推崇,對北宋士紳階層以及南宋部分士人具有深廣影響。從歷史傳統追溯,孔子有“君子食無求飽”的倡導。宋人的“粗茶淡飯”,具體指食材簡單易得、制作和烹飪方式較為隨意的日常飲食;其實質則是不看重物質財富,力求通過減少物質欲望來解脫內心,從而獲取某種內在超越性。這種追求源于宋代士紳階層強烈的道德感和責任感,士大夫倡導對物質財富采取節儉的態度,這為倡導“粗茶淡飯”式生活創造了客觀條件。作為文化精英階層,士大夫還賦予“粗茶淡飯”以“雅”的內蘊,使其既滿足道德要求,又與文人尚雅的情致相統一,從而實現“粗茶淡飯”從道德到審美的升華。
關鍵詞:“粗茶淡飯”;黃庭堅;蘇軾;士紳階層;飲食文化
宋代“士紳階層”是圍繞科舉考試而形成的群體,在北宋時期漸次成形,到南宋時期對地方和文化導向的影響力進一步提高。士紳階層秉持的道德、擔當意識以及生活范式對整個社會價值趨向都有重要影響。自北宋前期上層士紳對“粗茶淡飯”的贊揚和身體力行,使其不僅在宋代文人士紳中大受歡迎,而且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粗茶淡飯”分為“粗茶”和“淡飯”,從字面理解,“粗茶”通常指較粗老的茶葉,與新茶、幼茶相對,口感上較多澀味;“淡飯”一詞較早見于王獻之筆下,提及“若獻之弊于淡飯”①,指簡單的、不甚講究的飯食。“粗茶淡飯”組合便指簡單易得、制作和烹飪方式也較隨意的日常飲食。將二者組合起來,首見于黃庭堅《四休導士詩序》:“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②。這是孫君昉對“四休”的解釋,從服食到內在思維都提出了知足常樂的建議,黃庭堅贊嘆“此安樂法也”。除了黃庭堅、孫君昉,對閑適平和的追求也屢見于宋代其他文士作品。“粗茶淡飯”式簡單生活所代表的“安樂法”,何以在宋代尤其是北宋中期以前大受推崇,從歷史傳統和宋代社會背景以及士紳階層屬性和好尚諸方面,都可窺見其成因。
一、“君子食無求飽”:“粗茶淡飯”溯源
黃庭堅用“粗茶淡飯”概括的飲食觀展現了一種生活范式,即在面對食物時,僅以簡單的飲食維持機體的生存。這種理念溯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孔子的飲食標準。孔子曾將飲食與道德直接相連,提出“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③。顏淵較早對這種生活范式進行實踐,具體表現在“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④。孔子非常贊賞“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⑤的生活。顏淵的簞食瓢飲是不得已而為之,并不需要克制自我的主觀欲望。孔子所言“君子食無求飽”針對的則是食飽、居安的階層,孔子倡議講求克制,不追求奢侈的飲食用度。孔子贊賞顏淵的是他面對貧乏物質生活時的坦然與從容態度,孔子在與子貢的一次談話中將其總結為“貧而樂”。可見孔子的倡議并不是從節儉出發,而是基于在貧困物質生活中的精神追求。
不過做到顏回之樂確實有困難,要在物質困境中展現對精神層面的關注,不止“饑者歌其食”。對于士大夫而言,通過晉升仕途而實現自我價值是終生追求。出仕便意味著獲得俸祿,所以除了年幼時的家貧之外,成年后仍貧窮者常與不得志相聯系,在不同時代有所差異。如揚雄言“人皆稻粱,我獨藜飧”,其中難免懷才不遇之嘆;書寫沉淪下僚不得志在魏晉時左思等人筆下比較明顯,但左思的激憤主要在“窮”而不在“貧”,所以顏淵式的從容淡定無從談起;束皙《餅賦》等作品雖特意刻畫貧窮時期的飲食生活,但由于是回憶性質,所以偏向平靜寫實。
真正在孔顏之樂飲食觀念上再次跟進和發展的是陶淵明,其物質生活變化源于他自主地作了不同于主流的人生選擇。心境上的差異映射到文學書寫中,簡單飲食被他描寫得別有風味,如“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⑥;“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⑦;“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⑧等。陶淵明詩文中對飲食題材的貢獻在于,“如果說‘饑者歌其食的結果是粗陋悲慘而令人不悅,貴族文學中對飲食的鋪張揚厲寫法的結果是華侈奢靡而使人厭惡,那么陶詩營構了一個全新的溫馨可喜的飲食類意象”⑨。這與宋人飲食書寫的追求一致,使陶淵明及其作品在宋代備受推崇。唐代書寫貧困生活較為明顯的是孟郊,只是他筆下的生活充滿了寒苦以及身體的病痛,自戀自傷的情緒濃郁,雖“貧”卻不“樂”。到宋型文化濫觴的中晚唐時期,文學作品中描寫貧乏物質生活時,涉及另一個主題:“安貧樂道”。這一點在辭賦中尤為明顯,“貧”與“道”相結合展現了為堅守自我而放棄物質財富,并對貧乏安然處之的理念。王棨在《貧賦》中將這種態度展現得淋漓盡致,賦中虛擬了棲居上京的宏節先生,其日常生活,“載渴以載饑”,“無衣而無褐”,“其居也,滿榻凝塵,侵階碧草。衡門度日以常掩,環堵終年而不掃”。雖身處困頓,但他“未嘗挫念”“終自怡情”“寂寞一瓢,深味顏回之道”。在回答他人所提出的“何道而自若,復何心而宴然”兩個問題時,宏節先生的回答是:
子不聞蜀郡長卿,漢朝東郭。器雖滌以無愧,履任穿而自樂。蓋以順理居常,冥心處約。當年雖則羈旅,終歲曾無隕獲。又不聞前惟曾子,后有袁安。或蒸梨而取飽,或臥雪以忘寒。斯亦性善居易,情無怨難。不汲汲以茍進,豈孜孜而妄干。盡能一榮枯,齊得失。顧終窶以非病,縱屢空而何恤。是以原憲匡坐而不憂,啟期行歌而自逸。況乎否窮則泰,屈久則伸。負薪者榮于漢,鬻畚者相于秦。更聞楊素之言,未能圖富;茍有陳平之美,安得長貧。⑩
很明顯,王棨這篇賦通過擬托宏節先生的生存境遇,來表明其對待貧窮生活的態度。這與束皙在《餅賦》中對貧窮生活的實寫不同,《貧賦》中貧窮生活成了恪守自我的表象,與道德節操相聯系,改變了前代對物質貧乏的看法。陸龜蒙的《杞菊賦》和《幽居賦》中也有相似觀點,同樣作為隱者的陸龜蒙被問及“何自苦如此”時,他的回答是:“我幾年來忍饑誦經,豈不知屠沽兒有酒食耶?”B11他之所以主動放棄通往富貴的道路而堅守貧窮,除了表明自己要追隨自我、待時而動之外,還有不與現實中“屠沽兒”為伍的清高之氣,這一層便與“賢”相關涉。
盡管中晚唐時期很多以隱居為名展示“貧”的人,并不都是真的物質匱乏,但因此時“賢”的標準有所變化,故選取“貧”來標榜“賢”。這一時期士人理想從安邦治國、兼濟天下轉向了陋巷不改其樂,或者退而求其次選擇中和之道——“吏隱”,達成此目標的謝朓于是成了大歷時代詩人的偶像,文風從尚建安風骨轉而學習謝朓,其中自我保全意味不言自明。但在不再高呼尋求功成名就的時代中,要展現士人風貌,體現士人的“賢”,評判標準就從外界成就轉向了內心操守,輕視物質重精神成了最簡明的路徑。雖然王棨和陸龜蒙等人本身的物質生活無虞,但這種標榜本身體現的正是對“賢”的追求,因此吃素、飲食尚簡等開始與道德相聯系。自中唐起,詩文中表明自己甘于蔬食的創作也越來越多,即使“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底涎出”B12的白居易也曾言“止于適吾口,何必飫腥膻”B13。這在唐代前期作品中較少見,但到“粗茶淡飯”觀念受到推廣和認可的宋型文化中便成了常態。
二、“甘餐不必食肉”:“粗茶淡飯”的形態與內涵
宋人所言“粗茶淡飯”是相對概念,既非貧寒人家極度匱乏的物質生活,也非鐘鳴鼎食之家的山珍海味。北宋前期士人因出身貧寒或家道中落而幼時生活艱辛者眾多,歐陽修、宋祁、曾鞏、陳師道等人都是如此。如呂蒙正曾無錢買瓜,功成名就后建亭,“以‘饐瓜為名,不忘貧賤之義也”B14。范仲淹求學時“以刀為四塊,早晚取二塊,斷薤十數莖,酢汁半盂”B15,“斷齏畫粥”維持生命,這類事例被廣為傳頌。宋人選取赤貧時期的生活進行書寫時,多為肯定通過寒窗苦讀從而實現自身價值的奮斗,具有憶苦思甜、訓示世人和后人的意味。而宋人詩文中對珍饈美味的大書特書不多,即使自號“老饕”的蘇軾,所寫的也大多是簡單的時令食材,如“東坡肉”“東坡羹”等烹飪方式也很簡單。從宋人在詩文中的飲食書寫看,食材多水產、時蔬和水果,其中對蟹和筍的關注尤多,素羹、豆粥之類的簡單飯食書寫也多于前朝,這些食材并不是士紳階層的專屬。與唐人筆下可以讓“妃子笑”的荔枝、帝王賞賜的櫻桃,或是蘇合山等展現身份地位的飲食不同,宋人筆下的飲食書寫中鮮見以難得之貨來展現身份和階層。
“粗茶淡飯”的生活模式到底表現為怎樣的日常生活?我們可以通過其他詩文中的書寫窺其面貌。最初蘇軾所寫的《薄薄酒》,將這種生活狀態和精神追求展現得相當明晰。后來《薄薄酒》在文人中引起群體書寫,但從遣詞造句到情感價值的趨同性十分明顯。所以,此處僅選取蘇軾和黃庭堅的作品為代表。
蘇軾《薄薄酒》:
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丑妻惡妾勝空房。五更待漏靴滿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涼。珠襦玉柙萬人相送歸北邙,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生前富貴,死后文章,百年瞬息萬世忙。夷齊盜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B16
黃庭堅《薄薄酒》:薄酒可與忘憂,丑婦可與白頭。徐行不必駟馬,稱身不必狐裘。無禍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富貴于我如浮云,小者譴訶大戮辱。一身畏首復畏尾,門多賓客飽僮仆。美物必甚惡,厚味生五兵。匹夫懷璧死,百鬼瞰高明。丑婦千秋萬歲同室,萬金良藥不如無疾。薄酒一談一笑勝茶,萬里封侯不如還家。B17
在這兩首詩中,詩人都沒有按照世俗既定標準判斷日常生活,反而對自身奮斗和世俗成功標準進行了消解,代之以“粗”“淡”“薄”的生活模式。雖然食物的品質和味道并不算上乘,衣物布料粗糙,妻妾也非貌美賢良,卻依然覺得安心自足。《薄薄酒》體現的是世俗生活帶來的踏實感和文人對此產生的眷戀之情,倡導珍惜最平常易得的事物,遠離貪念、爭斗,從而使內心傾向平和閑適。
辭賦中的居類賦或園類賦專門書寫日常生活,如晏殊在《中園賦》中寫日常生活,“窈藹郊園,扶疏町畦,鮮巾組以遨游,飭壺觴而宴嬉。幼子蓬鬢,孺人布衣,嘯傲蘅畹,留連渚湄。或捕雀以承蜩,或摘芳而翫蕤”B18。物產類主要是水果、蔬菜、鮮花,而在寫到賓朋來訪時,設宴款待著重寫了各式游戲,宴席只概括為“載埽危榭,爰張宴豆。蒙山騎火之茗,豫北釀花之酎”。晏殊將宴席中的具體食物省略,一方面為了避免與前文重復,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寫山珍海味明顯不符合其“庶樂育于嘉運,契哲人之養正”的追求。由此可見,宋人開始有意識地選取清簡雅致的食物進入文學書寫之中。當然文化中追求“粗茶淡飯”和現實中追求山珍海味并不矛盾,如呂蒙正退休后,不僅在洛陽建有庭院,還“日與親舊宴會”。通過其他士紳階層關于現實生活中家庭飲食的日常記載和詩文書寫,可以看出這種差異很明顯。如黃庭堅《跛奚移文》中要求跛奚完成的炊飲事項,表明事實上士紳階層日常飲食比較豐富。雖然這是一篇諧謔文,但作為仆役需要承擔的職責當比較寫實,與晏殊等人筆下清雅的果蔬、水產相比,這里的生活氣息濃郁得多:
晨入庖舍,滌鎗瀹釜,料簡蔬茹,留精黜粗。臠肉法欲方,鱠魚法欲長。起溲如截肪,煮餅深注湯。和糜勿投酰,齏臼晚用姜。蔥渫不欲焦,旋菹不欲黃。飯不欲著牙,揚盆勿駐沙。進火守烓,水沃沸鼎。斟酌薌芼,生熟必告。B19
文學書寫中的飲食生活不同于現實飲食,這與文人價值認同及精神審美追求而造成的視角選取差異有關。辭賦中對甘脆肥醲的否定在枚乘《七發》中便明確下來,飲食在極力鋪排之后都會被否定。北宋前期對清簡的看重,使詩文中鮮見著筆于甘脆肥醲。南宋洪咨夔在《老圃賦》中以“翁”和“兒”的對話分別書寫了甘脆肥醲和“粗茶淡飯”式飲食,他明顯受到“粗茶淡飯”觀影響,除了否定前者,更講求“飽飯蔬食而樂”。翁贊嘆各式珍饈,如“織翠屠蘇,殷紅氍毹,淋漓觴學,轟歷鐘竿,猩唇豹胎之鼎,素黿紫駝之廚”,均被兒的回復所否定:“玉糝得坡老而重,銀茄為涪翁而妍。與其見賞于肉食之鄙,孰若托名于摔茹之賢。蓋窮患絝名之不立,而不患并日之食粥……茍道義之信,飽飯蔬食而樂焉。”B20蘇軾、黃庭堅等人為簡單的玉糝、銀茄增加了文化內蘊,洪咨夔將蔬食上升到與“道義”相輔相成的地位。現實與文學書寫的飲食差異,體現了文人在飲食文化和生活范式塑造中尚精神、輕物質的傾向。
宋前飲食活動的文學書寫常與其他娛樂活動密切相關,彼此雜糅,有時是大型公眾活動中的一部分,如田獵、山野祭祀等;在各類宴會中,樂舞表演更是必不可少。魏晉時期起,飲食與禮制分離,主題從展現禮制到描寫日常生活。等到了宋人筆下,食物從公共性、交際性事物變得更具有個人性質,并且與內心修為乃至道德追求相融合。“粗茶淡飯”的尚簡特質,使宋人筆下的飲食有將飲食復歸飲食本身的趨向,如蘇軾的辭賦中專門書寫飲食的篇章就包括《后杞菊賦》《服胡麻賦》《菜羹賦》《老饕賦》等。除了《老饕賦》將享受美食與美人的樂舞表演相結合,其余各式都是享受“粗茶淡飯”式簡單食物本身,在這種享受和喜悅中,其他人的參與無足輕重。
飲食書寫從禮制到日常再到個人活動乃至心理訴求,“粗茶淡飯”正是士大夫追求個人內心平衡與安寧的外在表征之一。提倡“粗”“淡”“薄”的生活形式,其實質是不看重物質財富,克制乃至摒棄物質欲望,力求通過減少物質欲望,解脫自己的內心,從而獲取某種內在超越性。對內在超越的尋求是宋代士人階層的共同追求,不僅在飲食生活和書寫中有這種趨向,在其他文學書寫中同樣如此。當士紳階層對理想人格和精神風貌的追求體現在飲食生活中時,“甘餐不必食肉”的觀念應運而生,倡導“粗茶淡飯”便已足夠。當然提倡控制口腹之欲,并非此時才有,對于農耕民族而言,珍惜和節約糧食是題中之義,奢侈浪費的統治階層容易遭受民眾的天然反感,除了西晉等極少數統治者大興奢侈浪費之風,絕大多數王朝統治者從態度上都杜絕浪費。但在文學作品中很少表達這類觀點,即使有相關創作也并不受時人重視,陶淵明便是明證。而到宋代,文人的飲食書寫自覺尚清簡,這種從外部公論、宗教規約到自我內心主動尋求,正是北宋前期士紳階層自我規約與道德訴求的一個方面,這與士紳階層的責任擔當和人生追求密切相關。
三、“無故不食珍”:士紳階層的道德與憂慮
有宋一代士大夫具有強烈的擔當意識,以天下為己任,講求在其位謀其政。北宋前期一大批士人對此身體力行,尤其在范仲淹的標榜之后已然成為士人風節之一。宋初王禹偁《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祐》一詩清晰闡釋了士大夫應如何面對飲食:
吾為士大夫,汝為隸子弟。身未列官常,庶人亦何異。無故不食珍,禮文明所記。……吾聞柳公綽,近代居貴位。每逢水旱年,所食唯一器。豐稔即加籩,列鼎又何愧。且吾官冗散,適為時所棄。汝家本寒賤,自昔無生計。菜茹各須甘,努力度兇歲。B21
這首詩中的飲食要求并非為了陶冶心靈、超越自我,而是基于現實的規訓,重在建立士大夫及其子弟的日常行為準則。王禹偁勉勵其弟,自身創造的價值要與所獲取的地位相當,才能“列鼎又何愧”,并以柳公綽為榜樣,兇年時以簡單食物度日。“無故不食珍”B22出自《禮記》,本是對庶人的飲食要求,而王禹偁將其作為“隸子弟”的行為規范之一。這類反思和警戒常見于宋人自述,梅堯臣也說“吾委佩而端冕,服美而食珍,上奉天子,下役蒸民。夫何預于我哉,我亦無愧于茲辰”B23。王禹偁和范仲淹都作有《賢人不家食賦》,其中的重點也在于“俾造身于祿位,寧退食于丘園”B24。
如果說王禹偁這首詩意在訓示舍弟,那么黃庭堅的《士大夫食時五觀》明顯是對整個士紳階層的倡議。黃庭堅結合佛教對僧人進食前的要求,與儒家理念融合,形成士紳階層的飲食標準:
一計功多少,量彼來處。此食墾殖收獲,舂鎧淘汰,炊煮乃成,用功甚多。何況屠割生靈,為己滋味?一人之食,十人作勞。家居則食父祖心力所營,雖是己財,亦承余慶。仕宦則食民之膏血,大不可言。二忖己德行,全缺應供。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全此三者,則應受此供。缺則當知愧恥,不敢盡味。三防心離過貪等為宗。治心養性,先防三過:美食則貪,惡食則嗔,終日食而不知食之所從來則癡。君子食無求飽,離此過也。四正事良藥,為療形苦。五谷五蔬以養人,魚肉以養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山谷老人曰:禮所教飲食之序,教之末也,食而作觀,教之本也……食時作五觀,終食之思也。B25
對躬耕者而言,開墾播種和收獲乃至烹飪都不易;對于繼承家產者來說,物質財富是祖輩辛勤積累所來;對仕宦者來說,俸祿來源于民脂民膏。因此,要時刻考慮自己的“德行”,吃食不可犯貪、嗔、癡。選取日常食物時,五谷、五蔬、魚肉足矣,山珍海味之類于德行、身份、仁智等皆不可取,追求珍饈美味與士人道德和格調不相符。飲食作為生活的基本事項,從教化角度而言雖然是“教之末也”,但對士大夫的道德規約具有重要現實意義。相較王禹偁的提倡,這已從外在行為規范延伸到對內在看法的規勸。
除了道德約束,宋人對自身和家族命運還有著深重的憂慮感。宋代士人在獲得高官厚祿后,鮮見稱揚豐厚物質生活,這與其道德感和責任感密切相關。雖然現實中北宋中期、南宋中期以后,士紳階層俸祿優厚,且普遍生活腐化,但在詩文中,物質生活多置于精神生活之后。宋代士紳階層的流動性增大,功名利祿難長久的警覺常盤桓士人心中,物質財富隨時可能由于宦海浮沉而反復,如王禹偁提及“且吾官冗散,適為時所棄”。司馬光在《訓儉示康》中一再言及“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糜……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B26?這里除了訓示家族后人,也有批判當時“果肴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的奢靡風氣。深層的內在憂慮讓士人常警戒自我和后人,對于物質財富既不能奢侈浪費,也不能過于依賴。
士人道德規約為“粗茶淡飯”式生活的踐行提供了現實支撐。宋人居類賦、園類賦的關注點有所變化。居類賦多與“閑居”相關,展現閑雅情志,而到宋代除了“閑居”,種放有《端居賦》、吳明輔有《齊居賦》,命名的變化體現關注視角的變遷。《端居賦》不同于以往居類賦中山林田園的閑適趣味,種放作此賦是為解釋在“上有明天子、賢執事”的時代,自己卻“貧且賤”的原因。賦中毫無懷才不遇的憤懣或自怨自艾,相反認為“予才不迨于往哲,名器敢期于茍得?在得喪不忘于明圣,顛沛必思于正直”B27,堅定地表明自己的志向和追求:
顧竊位而擇肉兮,予誠自羞,寧守道而食芹兮,中心日休。予將息萬競,消百憂,養浩氣于蓬茅之下,飲清源于淵黙之流。B28
這里將關注重點從個人生活的閑適雅靜轉到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德行。北宋前期士人致力于此,即使有“太平宰相”之稱的晏殊,在描寫個人閑雅情志的《中園賦》中,開篇便言“在昔公儀,身居鼎軸,念家食之憑厚,斥芳蔬之薦蔌。粵有仲子,堅辭廩祿,率齊體于中野,灌百畦而是足”B29。所以不論身居高位還是沉淪下僚,甚至身居山野,對自我道德品行的恪守都是士大夫風節的基本要義。這與此前這類賦中生活建立在豐裕物質的保障上有所不同。
“粗茶淡飯”式生活在南宋也得到部分士紳的踐行,并有所流變,以理學家張栻為代表。不同于種放在“貧且賤”的生活狀態中“守道”,張栻“據方伯之位”,本無物質財富壓力,卻同樣選擇看似“貧且賤”者的飲食。他在《后杞菊賦》中這樣闡釋原因:
天壤之間,孰為正味?厚或臘毒,淡乃其至。猩唇豹胎,徒取詭異。山鮮海錯,紛糾莫計。茍滋味之或偏,在六腑而成贅。極口腹之所欲,初何出乎一美。惟杞與菊,中和所萃,微勁不苦,滑甘靡滯。非若他蔬,善嘔走水。既暸目而安神,復沃若而蕩穢。……況于膏粱之習,貧賤則廢;雋永之求,不得則恚。茲隨寓之必有,雖約居而足恃。殆將與之終身,又可貽夫同志。……石銚瓦碗,啜汁啜虀。B30
堅持有些苛刻的飲食生活,首先源于張栻認為飲食“淡乃其至”。他努力將可能引起內心波動的外部條件驅除,所以相較“粗茶淡飯”,他的飲食乃至簡化到“石銚瓦碗,啜汁啜虀”的程度。張栻的生活是有意識地摒棄欲望、冶煉內心,不落入“人欲之私”。但過猶不及,其影響力反而不及北宋前期士紳的倡導。
簡而言之,相較此前文人士大夫辭賦中的日常生活書寫,北宋前期士紳將前人的閑情逸致、平和寧靜沿襲了下來,同時又摒除了貴族式生活內容,轉而與簡單的物質生活相融合,從外在條件營造的清新幽雅,變成在世俗日常生活中尋求內心的寧靜超脫。這種雅不再是高絕塵世的清雅,或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富貴人家的清貴,也非隱居山林人士的清高。相較而言,“粗茶淡飯”更具有人間世俗氣息。
四、“人間有味是清歡”:從道德到審美
作為文化精英的宋代士紳階層,創建和倡議了一套行為模式準則,從人生立意的高遠理想到日常生活的茶飯之思,無不囊括其中,而“粗茶淡飯”式飲食生活便是其中之一。對簡單物質生活的接受和踐行,是為了心靈不受物質條件的束縛,即使身處豐裕的物質條件中也不至于迷失自我,這與顏回的行為有一致性。備受兩宋理學家青睞的“孔顏樂處”,“因其指向和悅的心性定止,又以審美性、體貼性、超越性的品格而溝通天地、道德與人生境界”B31,“粗茶淡飯”同樣具備了實現這種超越和升華的基礎。北宋前期上層士人的警惕和勸誡,對自我道德和生活的要求,影響了中下層士人的生活模式。這不僅是道德層面的規約,更重要的是,上層士人與中下層士人之間上行下效,使得崇簡與閑情逸致在整個士紳階層推廣開來,并對士紳階層的風節造成深遠影響。
由出于道德要求而提出的“無故不食珍”,到追求“粗茶淡飯”式生活,宋人將飲食要求從道德升華到審美范式,使“粗茶淡飯”具有極簡美學的意蘊。從孔子的“克己”到宋代士大夫的怡然自樂,將“粗茶淡飯”和閑情逸致相結合,注重其超越性,以獲得內心的解脫和寧靜。能夠實現這種轉變,首先與宋代士階層的物質財富相關。宋代官員的收入較高,宋太宗曾說:“廩祿之制,宜從優異,庶幾豐泰,責之廉隅。”B32宋代提倡粗茶淡飯的人群,實際擁有食用山珍海味的物質財富基礎,不看重物質財富正是建立在擁有物質財富的基礎之上,所以宋人選取的物質程度是不尚奢華的崇“簡”。處于可求奢侈之中而崇“簡”,顯現的正是對內在品質的訴求。從宋代不同官位等級的收入看,雖然上層士人的收入豐厚,但普通下層官員待遇相對較低,加之宋代科舉取士之門大開,讀書人的數量龐大,大量中下層士人勢必會對上層士人的行為習慣、藝術創作等多加關注和模仿,這也是文學中心下移現象產生的原因。“粗茶淡飯”式生活,不論是作為飲食觀念還是飲食模式,從不同維度考慮,復刻起來皆毫無壓力,因此廣大士紳階層要附庸風雅變得十分容易。同時,上層士人的提倡和身體力行,讓“粗茶淡飯”式生活更具有說服力,如果由“饐瓜”“齏斷畫粥”時期的呂蒙正們和范仲淹們提出這一觀點,是不可能受到社會文化認可和宣揚的,更不要說上升到審美理想的高度。
“粗茶淡飯”與北宋前期士大夫的生活似乎自然相關聯,從外在來看,可以塑造清廉、恪守道德的官宦形象,并教化世人;從內在上看,又體現了崇尚簡雅閑適的不俗心境。不論是實際效用還是精神追求,“粗茶淡飯”都堪稱完美。文化精英所需著力的是將“簡”的“粗茶淡飯”賦予“雅”味。對物質的超越在歷史悠久的隱士傳統那里,本就有淡泊寧靜、超脫塵世的含義。這種意味通過“粗茶淡飯”的生活范式,成為士人精神追求的體現,這與精英階層以雅來標榜自身的某些形式不謀而合,或者說相互統一。不論是琴棋書畫還是插花焚香,側重的都是內心的寧靜平和,外在的形式和物質條件都趨向簡單,以世俗平常之物來呈現高雅風姿也是宋型文化十分重要的部分。文化精英有意識地對文化進行塑造的意味十分明顯,使得即使是相同的飲食在不同階層也具有不同含義。如宋人通過對蟹與筍的文學書寫和塑造,使文人食蟹或筍都具有了風雅韻致。這是十分典型的將普通食材的食用上升到文人雅事的高度,由“簡”而至“雅”。士階層賦予簡單食物的內蘊使得不同階層的區分更加明顯,并且演變為不是通過物質改變就可以獲得的階級認同。
蘇軾在《浣溪沙》中所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B33,為普通的“粗茶淡飯”賦予了“有味”和“清歡”的審美意境。這種意境來源于內心的閑適與寧靜,簡單物質與淡泊內心相輔相成。相較于黃庭堅的“粗茶淡飯”,蘇軾在其中更多融入了內心情感體會,將物與我相融合。而黃庭堅主要在于對客體的描繪,以“粗茶淡飯”來簡化自己的生活,具有修身養性的目的,以期完善自我道德,從而獲得“不貪不妒”的內心平和。蘇軾則是用平靜的內心來看待簡單的食物,在物我觀照中形成統一的和諧感。雖然“粗茶淡飯”,但仍然怡然自足,這一點正好與陶淵明的精神追求和飲食書寫殊途同歸。蘇軾從心往外去實踐,黃庭堅從物往心去追尋,但從客體來看,都是以“粗茶淡飯”為載體。兩人對北宋士紳階層的影響力使得“粗茶淡飯”式生活被廣泛模仿。以“粗茶淡飯”的心觀世間萬物,也多具有簡雅“清歡”的意味。如此一來,便達到將簡單日常事物賦予雅致色彩的目的,這也將“粗茶淡飯”從道德上升到了審美的高度。另外,從傳播效果上來講,審美比道德更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道德是從外在向內規約,審美則將其內化成主動追求。
宋人選取“粗茶”和“淡飯”來指代士紳所追求的生活范式,將作為生活四藝之一的“茶”與必不可少的“飯”組合,本身便具有某種求雅的意味。“粗茶淡飯”的雅化,也符合宋人“以俗為雅”以及“雅俗貫通”的時代趨向。究其原因,與士紳階層對本身文化精英屬性的維護有關。士階層從衣食住行各方面來體現對雅的追求、建立雅的標準,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宋型文化。作為宋朝的主流文化,宋型文化代表了整個社會的認同,士紳階層通過科舉考試“獲得了分有這種文化的機會。這種文化傳遞了一種‘歸屬意識,這種后天獲得的、有意識去追求的歸屬感和另外一種與生俱來的、民族文化意義上的歸屬感意識結合到了一起。人們首先將這種文化作為獲得更高階層歸屬感的工具”B34,因此士紳階層要捍衛自身純潔性。在這個過程中,有了自身階層文化的書寫和生成。通過科考躋身士階層以后,需要遵循士紳階層已有的精神追求和文化品位,這成了新身份轉換和被接受的關鍵。隨著士紳階層對飲食文化的塑造,即使是最常見的食材,在士紳階層的生活和文學書寫中,也具有遠超于作為食物的含義,被賦予宋代士紳階層追求的精神內涵。食物與心靈追求、性格操守或者平淡清雅的審美漸漸結合了起來。簡而言之,便是對簡單且普通食材和食物的雅化。“文化精英之責任感常在其心,即使是在日常‘世俗生活的‘俗事中也要努力見出雅之大義。”B35因此,“粗茶淡飯”為宋代士紳階層的生活范式和審美理想貢獻了力量。
總之,崇“簡”的“粗茶淡飯”在北宋前期大行其道,除了“君子食無求飽”的歷史淵源,更主要的是宋代士紳階層強烈的道德感和責任感,促使他們對物質財富采取淡然和超脫的態度,這為“粗茶淡飯”式生活的踐行創造了有利外在條件。而士大夫的尚雅情致,又將世俗的簡單日常“雅”化,使“粗茶淡飯”具有深刻文化內蘊,“粗”“淡”“薄”的生活充滿了“清歡”之境,實現了從道德到審美的升華。這種飲食文化及生活范式對宋人乃至今天中國人的生活,都有極為深遠的影響。
注釋
①〔清〕嚴可均:《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65頁。
②B17B19B25〔宋〕黃庭堅:《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78、140—141、4、1611—1612頁。
③④⑤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9、65、80頁。
⑥⑦⑧〔晉〕陶淵明:《陶淵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2、117、43頁。
⑨莫礪鋒:《飲食題材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文學遺產》2010年第2期。
⑩B11周紹良:《全唐文新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9177、9708頁。
B12〔宋〕朱熹:《朱子語類》,岳麓書社,1997年,第3005頁。
B13〔唐〕白居易:《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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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6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678頁。
B18B29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0冊,巴蜀書社,1990年,第177頁。
B20〔唐〕洪咨夔:《洪咨夔集》上,侯體健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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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3〔宋〕梅堯臣:《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上,朱東潤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1頁。
B2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9冊,巴蜀書社,1990年,第413頁。
B26〔宋〕司馬光:《司馬光全集》,李文澤、霞紹暉校點,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13—1414頁。
B27B28〔宋〕呂祖謙:《宋文鑒》上,中華書局,1992年,第5頁。
B30〔宋〕張栻:《張栻集》,岳麓書社,2010年,第441頁。
B31王培友:《兩宋理學“孔顏樂處”話語之詩學價值》,《南開學報》(哲社版)2018年第3期。
B32〔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4115—41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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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德]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56頁。
B35連心達:《宋代士大夫文人的反“俗”心結》,《文史哲》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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