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一
進入臘月,架子工沒法干了。風四下亂竄,吹響一萬只哨子。竟然下起了雪,緩一陣,緊一陣,下一陣,停一陣。雪剛落到地上是白的,人走過,車走過,便成了黑糊糊的一片??梢赃@樣說,雪不但沒有讓城市更干凈,反而讓這座城市涂滿了爛泥。這種情況下,誰還敢爬腳手架?王小元哆嗦著站在風中,仰頭看腳手架,想象戴著安全帽、穿著工作服、臉龐黧黑的工友們,正在一點點變白,一點點變白,最后變成一只只凍雞。那些赤裸裸的形象,真他媽好笑啊。他真佩服自己,怎么會有如此天才的想象力呢?要是城市上空掛滿了凍雞,那該是一個多么壯觀的場面啊。
當然,這只是王小元的想象而已。此時此刻,工人們縮在窩棚里,圍著火爐斗地主推牌九,誰他媽還會傻乎乎爬腳手架?幾天前,老天剛開始下雪,包工頭陳學書開著奧迪,牛x轟轟地來到工地上,宣布暫時停工。工人們并不希望停工,理由很簡單:停工意味著坐吃山空。要到年底了,誰不想多撈一點?陳學書指著腳手架說,龜兒子們,要錢還是要命?你們敢,老子可不敢,要是摔死一個兩個,老子還混個錘子?
話糙理正,陳學書說得有理。其他人懂,王小元也懂。這樣的鬼天氣,誰愿意爬腳手架?鐵打的也挨不住啊。停工是對的,問題的關鍵在于停多久。一天兩天,沒問題。可要是停十天半月呢?那還有什么意義?狗屁意義都沒有了。那時候已經到了年尾,誰還有心腸做工?不如早點回家。當然,王小元想到的,其他人肯定也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沒有拿到工錢,說什么都沒用。近一年來,陳學書只支付了伙食費,還有一點零花錢。也就是說,他們的命根還攥在陳學書的手里,怎么可能回家?聽說要停工,工人們喧鬧起來,叫陳學書把工錢結了。陳學書打著哈哈說,我也想結啊,可是錢還沒撥下來,我拿什么結?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個心,只要拿到錢,立馬發給大家。工人們不滿意,紛紛叫嚷起來。陳學書拍了一下桌子,厲聲說,反了,想造反?誰不聽招呼,老子讓他卷鋪蓋滾蛋。工人們的聲音低下去,有人小聲說,陳老板,沒工可做,心里空得慌啊。有人附和說,是啊,陳老板,你讓我們干等,這伙食費怎么算?工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場面有點失控。陳學書跺了跺腳,縱身跳上一張桌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眾人說,兄弟們,你們跟了我這么久,老子虧待過你們嗎?頓了頓,舉手對著天空說,我陳某人說話算數,只要拿到錢,馬上發給大家,若有失言,天打雷劈,千刀萬剮。工人們的聲音漸漸小下去。陳學書又說,這樣吧,停工期間的伙食費算我的,行了吧。聽了這話,誰還好意思說什么。是啊,還能說什么呢,陳學書夠意思了,真的夠意思了。
風沒有停下的意思,雪也沒有停下的意思。工人們窩在工棚里,圍著火爐繼續玩牌九。莊家發牌,其他人押錢,沒多少輸贏,主要是消磨時間。事實上,誰也沒有多少錢,不過幾十百把,頂多不過三四百。幾張黑不溜秋的紙幣,在他們的手里轉來轉去,面目黧黑模糊。王小元的兜里有兩百多元,但他并不打算參與活動,不是不想,而是怕自己點背,輸得一絲不掛。王小元看了一陣,覺得沒有意思,就碰了碰楊光,示意他出去轉一轉。楊光也沒有參與活動,他坐在床上,托著腮發呆,經王小元這一碰,這才回過神來,茫然地跟著王小元走出了工棚。
王小元和楊光裹緊棉衣,走過雪地,來到腳手架下。王小元找了個背風的地方,掏出小弟弟對著雪撒尿,雪地上立刻破了一個窟窿。楊光學著王小元的樣子,掏出小弟弟撒尿,打著哆嗦問,元哥,我們出來干什么?王小元抖了幾下,把小弟弟放回去,沒什么,悶得慌,出來走走。楊光說,回去吧,太冷了。王小元抬起頭,指著腳手架說,兄弟,你想想,要是現在有人站在上面,會是什么鳥樣?楊光說,廢話,這種天氣,誰敢上去?王小元說,你想一下,假如有呢?楊光說,我想不出來。王小元笑著說,你狗x的真沒勁,我想過了,像,像凍雞。凍雞?楊光迷惑地看著王小元。對,凍雞,王小元笑著說,一只凍雞,不,一串凍雞,不,無數只凍雞。
楊光茫然地看著王小元,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
二
過了幾天,老天仍不見有放晴的跡象。工人們窩在工棚里,睡覺,吃飯,玩牌九,一個個散發出濃郁的腐臭味。
王小元受不了,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具具腐爛的尸體中間,連自身也快要變成尸體了。楊光還是那副德性,托著下巴,坐在床上發呆。王小元知道,這小子肯定想回家了。他原本正在讀高中,因為家里拿不出錢,索性丟下課本,背著背包來到云城,干起了架子工。不干活的時候,楊光經常躲在被窩里看書,不是語數外,就是政史地。楊光說過,他這次回去就不回來了,準備安心復習,參加高考,爭取考個大學。如今,眼看大雪封門,工錢卻毫無著落,楊光比誰都急。這孩子心思重,他擔心拿不到工錢,沒辦法回校復讀。王小元倒沒有楊光那樣悲觀,他相信陳學書,認為狗x的不會坑這幫兄弟。王小元好說歹說,楊光始終緊鎖眉頭,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王小元擔心楊光憋出病來,時不時拽上他,去工棚外面走走逛逛。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滿眼都是雪,白茫茫的雪,無邊無際的雪。他們叼著劣質香煙,把手揣在兜里,在雪地上踩來踩去。下雪的日子真他媽無聊,什么也沒有,連一只鳥也看不見。抬起頭來,只看見那些參差錯落的腳手架,以及飄滿雪花的天空。
七八天過去了,工人們喪失了玩牌的興趣。他們或埋在被窩里,或抱頭坐在爐火邊,或坐在床上發呆,臉色灰暗呆滯,像一具具木乃伊。狗x的陳學書,怎么一直不露面呢?他在干什么?是不是待在特區路的辦公室里,烤著旺旺的爐火,跟年輕漂亮的女秘書打情罵俏?是不是又去了那個叫“萬紫千紅”的歌舞廳,找他的炮友?是不是開著奧迪,去找公司的老板?是不是又去了海鮮樓,與什么經理什么客戶談什么狗屁生意?總之,有太多的是不是,有無數的可能。地球人都知道,陳學書忙,忙得像一匹種馬??墒?,不管有多忙,總不能把手下的弟兄丟在這里,啥也不說吧。有人耐不住,給陳學書打電話。起初,電話是通的,但一直沒有人接。打著打著,電話呼叫轉移了。工人們推薦最有文化的楊光,編了一條言語懇切有禮有節的短信,給陳學書發過去。等了許久,陳學書還是沒有回信。爐火滅了,天空暗下來。他們蜷縮在被窩里,聽著嗚嗚怪叫的風在工棚頂上跑來跑去,似乎要把工棚卷走。更倒霉的是,工棚里竟然停電了,漆黑一團。他們沉沒在黑暗里,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說話,以證實這個冰冷如墳墓的地方還有其他人。討論來討論去,最終做出一個決定,明天一早去特區路找陳學書。陳學書在特區路設了一個辦公室,有幾個工人去過那里。大多數時候,陳學書會在那里辦公,與客戶談生意。
工人們早早起了床,叫嚷著撲向特區路。陳學書的辦公室設在一幢二層小樓上,門上掛著紅色的牌子:兄弟建筑隊。門是關著的,有人上去踢了一下,吱嘎一聲開了。他們沖進去,只看見幾張辦公桌,一些大大小小的文件柜,幾臺落滿灰塵的電腦。人呢?人呢?一個也沒有。工人們叫的叫,嚷的嚷。他們終于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陳學書跑了,真的跑了。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有的人打算砸椅子,砸窗子,砸桌子,砸電腦,以泄心頭之恨。有的不同意砸東西,害怕另生事端,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正吵著鬧著,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男人走進來,喝問他們要干什么。工人們看著這個派頭十足的城里男人,竟把他當成了救星,爭先恐后地講述事情的經過。男人不耐煩地說,別吵了,我是這房子的主人,誰也不得損壞我的房子。有人說,可是,陳學書跑了。男人說,陳學書是誰?有人說,這是陳學書的辦公室。男人點點頭說,難怪,老子好久沒看見人影了。工人們把男人圍起來,吵成一團。男人說,別吵了,趕緊報警吧。
不一會,來了幾個民警,叫大家去派出所。折騰到中午,終于做完了筆錄。民警叫工人們回去,如果有什么情況,會隨時通知。工人們誰也不想走,似乎希望民警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民警說,你們待在這兒也沒用,回去吧,只要有陳學書的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大家。
不得不說,民警說得有理,工人們懂,王小元也懂。陳學書卷走了工錢,肯定早已遠走高飛。那么多錢啊,應該有一大麻袋吧?扛著那么多錢,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不錯,民警說得不錯,他們會調查的,但問題的關鍵在于能不能找到,而且誰也不知道找多久,誰也沒辦法打包票。也許有一天,民警能夠把陳學書抓住,但那一天是什么時候呢?幾個月?幾年?遙遙無期?
當然,王小元能想到的,其他人早想到了?;氐焦づ锖螅蠹议_始準備跑路。身上有錢的,趕緊網上訂票,背上背包趕往火車站。更多的人沒有回家的路費,怎么辦呢?誰也幫不了誰,一切只能靠自己。有的給家人打電話,有的給朋友打電話,有的給親戚打電話……這年頭,只要別人愿意借錢,方便得很,微信轉賬,支付寶轉賬,分分鐘就到。一通折騰之后,工友們扛著背包,三三兩兩離開了工棚。最后,工棚里只剩下王小元和楊光,以及一地零亂的垃圾。
其他人打電話找錢的時候,王小元沒有打,楊光也沒有打。王小元的家里只有一個瞎眼老娘,一個正在讀初中的妹妹,打電話有什么用?楊光呢,情況比王小元也好不了多少。父母雖然健在,但家里窮得叮當響。他本打算掙夠學費,再回去讀書,考大學??涩F在,一分錢沒拿到,他怎么有臉給父母打電話呢?就算冷死餓死,他也不會開那個口。
楊光坐在床上,身后放著他的包裹。王小元坐在床上,身邊也放著他的包裹。天漸漸黑下來,屋里的光亮一點點消失,他們只能看見對方模糊的臉。沒有電,也沒有火,工棚如同冰窖,再也找不到一點溫暖。
元哥,我們怎么辦?楊光問。
王小元沒有說話。
元哥,我們怎么辦?楊光帶著哭腔問。
王小元站起來,把背包甩到肩上,沉聲說,走!
元哥,往哪里走?
走,去火車站!
三
站在人頭攢動的火車站,王小元想起了初到云城的情景。
那時剛過春節,王小元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終于抵達云城火車站。他背著臟兮兮的背包,昏頭昏腦地從火車里擠出來,混亂中不知被誰踩了幾腳打了幾拳咬了幾口。沒辦法,到處是人,稍微動一動,就會碰上無數的胳膊無數的大腿無數的屁股無數的乳房。王小元掐了掐自己,努力從迷糊中清醒過來。放眼望去,到處是背著背包匆匆趕路的身影,仿佛洶涌澎湃的潮水。那一刻,王小元感到心慌氣短,媽的,找工的人咋這么多啊。
應該說,王小元的運氣不錯。他走出火車站,看見幾個人舉著招工的牌子,牌子上寫著招工單位的名稱,工種,月薪,以及招工要求。有的還標注了一句話:不收取任何中介費。王小元害怕上當受騙,不敢貿然上去詢問。這時,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舉著牌子走過來,攔住他說,小兄弟,找工作嗎?王小元點點頭。男子說,架子工,包吃包住,明天上班。王小元看著男子彌勒佛一樣的笑臉,問,一個月多少錢?男子說,只要肯干,不會低于五六千。說著,指了指那些招工的人,低聲說,你看看他們,月薪不過兩三千。男子的話打動了王小元,反正自己也沒有什么可騙的,先干干再說吧。就這樣,王小元與男人簽訂了用工協議。那男人就是陳學書,一個專門承包架子工的包工頭。
那一天,陳學書招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王小元,另一個就是楊光。楊光白白凈凈的,戴了副眼鏡,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讓王小元沒想到的是,楊光到了工地上,竟然有一股狠勁,不怕苦不怕累,真他媽像一只野狼。如今,一年快過去了,楊光也變成了黑臉包公。看看眼前的楊光,哪里還有白的地方,活脫脫一塊煤炭。
他們站在火車站大門外,看著無數的人影從燈光下匆匆走過,不時踢起一團團烏黑的雪。人們背著背包,提著大袋小袋的東西,爭先恐后涌進大廳。王小元碰了楊光一下,示意他跟著進去。十幾個售票窗口排起了長龍,幾十臺自動售票機前也擠滿了人。幸好開通了網上售票服務,要不,售票大廳非得爆炸不可。經過一番苦戰,王小元和楊光終于擠到墻柱邊,放下包裹,背靠柱子,看著那些買票的人,大口大口吐氣。
買票的人紛紛而來,又紛紛而去。無一例外,他們拿著一張或幾張火車票,急匆匆奔向檢票口。王小元知道,通過檢票口之后,他們就能進入候車大廳,在那里等待屬于他們的火車。此后的時間,他們將乘著火車奔赴東西南北,經過或長或短的旅途,回到故鄉。只有他和楊光,傻子般站在柱子旁邊,看別人買票,離開,買票,離開……如此循環。
王小元摸了摸褲兜,那里裝著他的全部家產,八十元錢。而要買一張去老家的票,哪怕是硬座,也得四百多元。換句話說,他的錢還差三百多元。錢不是樹葉子,到哪里去找呢?看著燈光下晃動的人臉,王小元多么希望碰上一張熟悉的臉??上?,眼睛都看酸了,硬是沒有看見一個熟人。
王小元看人的時候,楊光卻背靠柱子,低垂著頭。那模樣,就像一個頭重腳輕的問號。王小元推了推他,叫他幫忙盯著。楊光嗯了一聲,瞟了一眼,又垂下頭,一聲不吭。王小元說,楊光,你好好看看啊,有沒有熟人?楊光搖搖頭,嘆息一聲,坐到包裹上。王小元問,你有多少錢?楊光從兜里掏出幾張紙幣,攤在手里說,就這么多了,不到一百元。王小元說,肚子餓了,先買點東西吃吧。楊光瞪大眼睛說,還吃啊。王小元說,反正錢也不夠買票,先吃點吧。
王小元跑到隔壁的超市,買了兩個面包,兩瓶礦泉水。不一會,王小元回到大廳,扔給楊光一個面包,一瓶礦泉水。楊光掏出一張紙幣,遞給王小元說,元哥,錢。王小元一巴掌打回去,呵斥說,什么錢?收起來。
夜深了,大廳變得格外空曠。買票的窗口陸續關閉,最后只剩下一個窗口在堅守。十二點之后,偶爾有一個或幾個買票的人走進來,也是隨來隨走。空空蕩蕩的大廳中,只有王小元和楊光還坐在柱子下,如同死不挪窩的釘子戶。
王小元本打算在大廳待上一夜。理由很簡單,這里有暖氣,還不用花錢。他們半躺在包裹上,聽著風吹響一只只尖利的哨子,一點睡意也沒有。楊光忽然推了推王小元,低聲說,元哥,我們走吧。王小元說,走?去哪里?楊光說,那邊有兩個警察,盯著我們呢。王小元瞟了一眼,果然看見兩個穿制服的,正在不停地看他們。王小元有點發怵,他最怕的就是警察。他站起身,提起背包說,走吧。
出了大廳,立刻感到寒意逼人。昏黃的燈光下,躺著一團團骯臟的雪。一些背著包裹提著袋子的人影,哆哆嗦嗦地晃動著,像孤魂野鬼。有幾個人正在排隊驗票,手里拿著火車票和身份證。王小元看著他們,心想要是能夠跟著混進去,那就太好了。候車大廳有暖氣,有長排的椅子,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王小元和楊光轉了幾圈,沒有找到可以睡覺的地方。沒有辦法,只得又回到售票大廳那根柱子下,放下包裹,背靠柱子,閉目養神。耳邊傳來嗚嗚的風聲,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列車碾過鐵軌的咔嚓咔嚓聲,或悠長或尖利的汽笛聲,還有各種不知名的奇怪的聲音。
楊光動了動,輕聲說,元哥,咋辦?
咋辦?涼拌。
我是說真的,你說我們咋辦?
王小元說,我要是知道咋辦,早就辦了,還他媽等這么久?
楊光沉默了一會,又說,真冷,有煙嗎?
王小元把煙盒掏出來,撕開,里面只剩下一支皺巴巴的紙煙。
一會兒后,他們點燃了最后一支煙,你一口我一口地抽了起來。
四
新的一天開始了,火車站又成了人的海洋。
王小元和楊光站在旁邊看別人買票,巴望能夠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他們看了許久,仍然一無所獲。王小元不想再看,對楊光說,走吧,出去轉轉。兩人背上背包,走出大廳。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不時碰上別人的包、手臂、腿、身子、屁股、乳房。沒辦法,人實在太多了,到處是人,滿眼是人。
天空又開始下雪,雖是白天,但天色迷茫,仿佛已經到了黃昏。他們又冷又餓,感覺肚子里有一根棍子,翻江倒海地攪來攪去。王小元告訴楊光,之所以感覺冷,是因為肚子里無貨,只要吃飽喝足,就能把寒冷逼退。楊光耷拉著腦袋,像搖來晃去的問號。王小元說,這樣吧,先吃點東西。楊光說,還吃啊,不回家了?王小元說,再不吃點東西,餓都餓死了,還回什么家?正說著,看見前面撐著幾把大傘,傘下擺著一些小吃攤,有臭豆腐,烤洋芋,烤紅薯,糯米粑粑等。王小元走過去,賣了兩個烤紅薯,一個丟給楊光,一個留給自己。楊光趕緊掏錢,王小元呵斥道,又來了,煩不煩?楊光想了想,掏出幾塊零錢,買了兩個烤洋芋,丟一個給王小元。王小元說,好,這樣好,你吃我的紅薯,我吃你的洋芋。
吃了紅薯洋芋,王小元說,走吧,繼續轉轉。楊光說,別轉了,一會又餓了。王小元說,也是啊,那就不轉了。楊光說,元哥,我們該怎么辦?王小元想了想,一拍腦袋說,有了。楊光趕緊問,你快說啊。王小元說,注意看地上,會不會有錢包?楊光說,元哥,你真會開玩笑。王小元說,誰跟你開玩笑,走吧。
王小元在前,眼睛盯著地上。楊光在后,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上除了烏黑的雪,骯臟的塑料袋,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楊光停住腳步說,算了,這辦法不靠譜。王小元也停住腳步,憤憤不平地說,媽的,點太背了,這么多人,居然沒人掉錢包。楊光說,怎么辦?王小元踢了一腳雪,沒好氣地說,涼拌!
王小元四下看了看,忽然一跺腳說,媽的,有了。楊光說,你說,你說。王小元說,走,去找兩個破碗。楊光不解地看著他,找破碗干嘛?王小元指了指前面,說,跟他一樣。楊光看過去,只見一個斷腿的老乞丐坐在雪地上,旁邊放著一個破碗,里面裝了幾張紙幣。楊光指了指乞丐,又指了指自己,元哥,你的意思,我們要當乞丐?王小元點點頭,還能怎樣?只能如此了。楊光陡然挺直脊背,大步向另一邊走去。王小元喊道,楊光,楊光。楊光說,要當你當,老子寧愿餓死,也不當乞丐。
轉了幾圈,又回到售票廳。怎么辦呢?該到哪里搞錢呢?王小元想了又想,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借錢的人。來云城后,他最熟悉的莫過于那一幫工友,可他們已經離開了;就算他們還在,也不過是泥菩薩過河。其次就是陳學書,狗x的早跑了,還提他干啥。除此之外呢,他想了又想,真沒有什么朋友。他不甘心,苦苦回憶,掘地三尺。腦海里忽然靈光一閃,竟想起了一個人——小敏。對,小敏,劉三姐餐館的服務員。他曾經去餐館吃羊肉粉,與小敏有過幾次短暫的交流。對了,小敏還說過,有時間可以找她玩呢。
王小元拍了楊光一巴掌,說,你看著包裹,我出去一趟。楊光說,你去干嗎?王小元說,還能干啥,搞錢。楊光說,搞錢?去哪里搞?王小元說,少廢話。
王小元說完,踢了楊光一腳,轉身走出了售票大廳。
五
餐館并不大,不過二十幾平。位置也不好,坐落在鐘山路的一個小巷子里,看上去臟兮兮的。門上掛著一塊大紅大紫的牌子,上面站在一頭黑山羊,還有幾個大字:劉三姐餐館。老板應該是個女的,可能姓劉,來自廣西,所以用了這個名字。在此之前,王小元雖然來過幾次,但從沒見到劉三姐。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坐在柜臺邊,守著電腦,收錢開票。餐館主要經營羊肉粉,生意還不錯。印象中,食客絡繹不絕,幾個穿白衣的女孩子忙得不亦樂乎。
王小元不敢貿然進去。他躲在行道樹后,探頭看餐館。餐館的玻璃霧蒙蒙的,雖然能看見里面的人影,但沒辦法分辨誰是小敏。王小元看了半天,使勁踢了一腳雪,掏出十元錢,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幾個食客坐在火爐邊,彎著腰勾著頭,就著大碗吃粉。他走到柜臺前,對抱著電腦玩游戲的男人說,來一碗羊肉粉。男人收了錢,丟給他一張票兩個鋼鍘兒,又埋下頭玩游戲。王小元挑了個位置坐下,眼睛四下打探,卻沒有發現小敏。一個女孩端著托盤過來,放在他的面前說,帥哥,你的粉。王小元看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說,美女,跟你打聽一件事。女孩說,什么事?王小元說,小敏呢?女孩悄聲說,她在里面,老板正在訓話呢。王小元壓低聲音說,訓話?為什么?女孩說,做錯事唄。王小元說,請你告訴他,就說我找她有事。這時,柜臺后的男人抬起頭,朝這邊看了看。女孩趕緊丟下王小元,轉身收拾桌上的碗筷。
王小元一邊吃粉,一邊注意里屋的動靜,卻什么也聽不見。羊肉粉真香啊,辣辣的,熱熱的。他盡量克制自己,小口小口地吃,小口小口地喝。吃著喝著,不禁想起了可憐的楊光。他恐怕餓壞了吧?回去的時候,記得給他帶兩個饅頭,或者兩個大餅。
王小元喝完最后一口湯,看見小敏捂著臉從屋里跑出來。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婦女探出頭,沖小敏吼道,趕緊做事,否則一分錢也拿不到??礃幼?,這個女的就是所謂的劉三姐吧。小敏用手擦了一下眼睛,低下頭,動手收拾桌上的碗筷。當她經過王小元的身邊時,王小元輕聲叫道,小敏,小敏。小敏嚇了一跳,看了看王小元。王小元趕緊說,小敏,我找你有事。小敏悄聲說,你先去外面,我一會來找你。
王小元走出餐館,站在一棵行道樹下。天又開始下雪了,密密匝匝地撒下來,不像鵝毛,倒像鹽米。五分鐘過去了,小敏沒有來。十分鐘過去了,小敏沒有來。十五分鐘過去了,小敏還是沒有來。王小元的心開始顫抖,小敏莫非不來了?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王小元覺得自己已經凍成冰棍。他決定走了,再站下去,肯定要鬧出人命的。不過,他有點不甘心,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了看餐館。這時,他看見了小敏的瘦小的身影,從玻璃門鉆了出來。
小敏跑過來,低著頭說,哥,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王小元咧嘴笑笑說,沒事的,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小敏說,怎么可能呢?對了,你找我有事?王小元本想開口提錢的事,但話到嘴邊,卻又壓了回去。小敏說,哥,你說嘛。王小元說,小敏,老板為什么要訓你?小敏低下頭說,沒什么的,哥,說你的事情吧。王小元說,你說啊,老板娘為什么訓你?小敏說,其實也沒什么,因為我想回家了。王小元說,想回家?這有什么錯?小敏說,我去找老板要工錢,可老板說館子缺人手,叫我再干一段時間,我不想干,只想要錢,老板就生氣了。王小元頓了頓,說,錢要到了嗎?小敏搖搖頭,用手擦了一下臉。
沉默了一會,小敏說,哥,你找我有什么事?王小元看著瘦弱的小敏,想起了家里的妹妹。妹妹很瘦,身體單薄,正在讀初中。
哥,你說啊。小敏揚起臉,輕聲說。
王小元伸出手,抱了抱小敏,低聲說,沒事,沒事,哥只想來看看你。
小敏沒有掙扎,任由他抱了一會。王小元放開小敏,笑著說,小敏,我走了,有什么人欺負你,一定要告訴哥,好嗎?
小敏說,好的,哥。
王小元轉過身,揚起頭,迎著飛舞的雪花走去。
哥,你慢走。身后傳來小敏的喊聲。
王小元舉起手,朝天空揮了揮,沒有回一下頭。
六
王小元走進火車站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楊光一下子站起來,迎上去說,元哥,怎么樣?
王小元不說話,把手中的塑料袋塞給楊光,說,拿著。
楊光打開袋子,里面裝著兩個白面饅頭。他拿出一個,遞給王小元,王小元擺擺手說,我吃過了。楊光說,你真吃過了?王小元說,吃吧,堵住你的嘴巴。楊光說,那我吃了。王小元說,吃吧吃吧,少廢話。
楊光啃著饅頭,看著王小元問,元哥,借到錢了嗎?王小元不說話,一屁股坐在背包上,靠著柱子閉目養神。楊光推了推他,元哥,你倒是說句話啊。王小元睜開眼睛,瞪了楊光一眼,少廢話,讓我睡一覺。楊光說,算了,不說算了,肯定沒借到錢。王小元說,知道還問,閉上你的臭嘴。楊光說,可是,可是……王小元說,別可是了,看好包裹,我先睡一覺,再想想辦法。
王小元睡得很沉,吵鬧聲風聲汽笛聲也沒有把他吵醒。他竟然說起了夢話,—會說凍雞,一會兒喊陳學書,一會又叫媽,一會兒叫小敏……亂七八糟,不知夢到了什么。有幾次,楊光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就問他有什么事,結果沒有回音,才發現他在說夢話。
王小元睡到晚上十二點過,打了個呵欠,從夢中醒過來。他揉了揉太陽穴,對楊光說,我出去一趟。楊光說,干嗎?王小元說,搞錢。楊光說,我和你一起去。王小元說,廢話,你走了,誰看包裹?楊光想了想,說,那好吧,但你千萬別干壞事。王小元說,別他媽廢話,老子是那種人嗎?
走出大門,刺骨的寒風嗖嗖有聲。王小元打了個寒戰,把手揣進兜里,縮著肩膀,走進一片暗淡的燈光中。風從耳邊吹過,夾雜著隱隱約約的鳴笛,以及火車碾過鐵軌的咔嚓咔嚓聲。此時此刻,肯定有一列火車正在穿過大雪,從遠處呼嘯而來。他熟悉火車的聲音,絕不會有錯的。就算閉上眼睛,他也能想象出火車穿雪而來的情形。不過,那是其他人的火車,與他沒有一點關系。
此時已是凌晨一點,火車站行人稀少。一般情況,火車到站會熱鬧一陣,但要不了幾分鐘,吵鬧的人們就會隨風飄走。王小元避開明亮的燈火,專走燈火昏暗的地方。他的手揣進兜里,攥著一個硬硬的東西。那是—把水果刀,是他返回火車站的途中買的。離開小敏后,他不知不覺走到了人民廣場,在空曠的廣場上站了許久,這才慢吞吞往回走。經過一家包子店的時候,他買了兩個饅頭。經過一家五金店的時候,他鬼使神差走進去,選了一把水果刀。不貴,只花了十元錢。現在,他把水果刀攥在手里,準備碰碰運氣。
王小元拐進了火車站側邊的一條小巷。巷子又窄又長,兩邊是磚墻,一條水泥路從中穿過。不一會兒,他盯上了一個婦人。婦人背著超大號的背包,彎腰走在前面。王小元攥緊水果刀,不遠不近地跟著。漸漸地,他與婦女的距離越來越短,幾乎可以聽見她粗重的喘息聲。那婦女忽然回過頭來,沖他笑笑,側身站在一邊,示意他先走。王小元也笑了笑,叫婦女先走??粗鴭D女臃腫的身影,王小元覺得很像老家的某位鄰居大嫂。他嘆了口氣,松開了握刀的手。
幾分鐘后,王小元盯上了另一個目標。這是一個姑娘,應該不會超過二十歲。姑娘背影單薄,戴著毛線帽,穿著黑色羽絨服,背著一個大包,提著幾個袋子。王小元豎起大衣領子,半遮住臉龐,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姑娘仿佛感覺到了什么,邁開急促的步子。不過,由于東西太重,她跑了一小段路,再也跑不動了。她停下腳步,彎著腰,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王小元緩緩走到她的后面,她忽然轉過身,顫聲說,大哥,你要干嗎?借著朦朧的燈光,王小元看見了姑娘驚恐的臉,竟與小敏有幾分相似。她真瘦,像一根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松開匕首,低聲說,我,我,我幫幫你吧。姑娘使勁搖頭,顫聲說,不用,不用。王小元說,走吧,不用害怕,我看著你的。姑娘說了聲謝謝,鞠了一個躬,匆匆走出了巷子。
大概又過了十幾分鐘,王小元盯上了第三個目標。這是一個魁梧的男人,穿著大衣,戴著毛線帽,挺著肚子,挎著小皮包,有一種成功人士的派頭。王小元差點叫起來,媽的,這狗x的看上去與陳學書真像啊。他把手伸進兜里,抓住了水果刀,躡手躡腳地跟在后面。男人顯然沒有發現什么,走到一個轉角的時候,掏出小弟弟對著墻撒尿,擠出一串響亮的屁。王小元貼墻而立,盯著撒尿放屁的男人,又想起了陳學書。陳學書撒尿的時候,也喜歡把屁股扭來扭去,還喜歡打雷。打雷是陳學書的說法,他把放屁說成打雷。王小元看著走在前面的男人,一時間有點恍惚,覺得男人就是陳學書,或者說,陳學書就是這個男人。
男人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做了一個陳學書經常做的招牌動作。他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用火機點燃,使勁吸了一口,朝天空吐出一個煙圈。王小元熱血上涌,緊走幾步,一下拔出了水果刀。
這時,—個黑影忽然跳出來,抱住了他的腰。王小元掙扎了幾下,竟無法移動分毫。王小元罵道,哪個狗x的?那人喘著氣說,是我,元哥。王小元聽出是楊光的聲音,罵道,狗x的,放開我。楊光說,你放下刀,我就放開你。王小元訓斥道,放開我,信不信老子弄死你。楊光沉聲說,不放,弄死我也不放。
王小元看了看前方,男人早已沒了蹤影,他罵了一聲娘,把水果刀丟到地上。
楊光松開手,趕緊抓起那把水果刀,使勁朝墻后扔去。
王小元踢了楊光一腳,媽的,你干的好事。
楊光撓了撓頭,看著王小元笑起來。
七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火車站還是老樣子,除了人還是人。王小元和楊光也還是老樣子,除了亂轉就是亂轉,像兩只無頭蒼蠅。轉著轉著,天就轉黑了,他們又回到售票大廳的柱子下,坐在背包上看人家買票。
王小元閉上眼,背靠柱子,聆聽紛亂的吵鬧聲、風聲、咔嚓咔嚓聲、鳴笛聲。楊光低垂著頭顱,直著眼看沾滿污泥的皮鞋。兩人沉默了好久,楊光推了推王小元,說,元哥,難不成我們要老死在火車站?王小元說,別鬧,讓我好好睡一覺。楊光說,元哥,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睡?王小元說,別煩我。楊光說,你想想辦法,別睡了。王小元說,這不正想著嗎?楊光說,想到了沒?王小元笑起來,媽的,本來想到了,卻被你嚇跑了。楊光喊起來,元哥,別開這種玩笑。
售票大廳漸漸冷清下來。楊光靠著柱子,竟然打起了鼾聲。王小元睜開眼,看了楊光一會兒,輕輕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大廳。
王小元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來到了陳學書的辦公樓。他站在樓房的陰影里,四下看了看,到處一邊死寂,—個人影也沒有。二層小樓佇立于飄揚的雪花之中,仿佛一個陰森森的影子。王小元貼墻而走,爬上二樓,摸到辦公室前。借著飄來飄去的燈光,可以依稀看見門上紅色的牌子:兄弟建筑隊。門是關著的,上面貼著一張封條。透過窗玻璃往里看,依稀可見幾張辦公桌,一些大大小小的文件柜,幾臺落滿灰塵的電腦。很顯然,里面藏不住人,更不可能有陳學書。王小元想了想,蹲下身子,四下摸索了一會兒,找到了一根鐵絲。他將鐵絲伸進鎖孔,扒拉了好一陣,終于把房門打開了。
走進屋子,渾濁的空氣直往鼻孔鉆,有一股嗆人的火藥味。借著窗外灑進來的燈光,王小元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希望能夠找到幾張鈔票。可是,他很快就失望了,抽屜里除了一沓沓資料,啥也沒有。他很生氣,把資料全抓出來,隨手扔到地上,再用腳踩上幾腳。忽然,他愣住了。忽明忽暗的光線中,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正瞪眼看著他。他嚇了一跳,蹲下身子,看著那張地上的臉。不錯,是陳學書,狗x的逃了,卻把身份證復印件落下了。他撿起復印件,對著外面的燈光看了又看。不錯,是陳學書。禿頭,大嘴巴,大臉盤,蒜頭鼻,小眼睛,短眉毛,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不是他還是誰?王小元仔細辨認上面的信息:陳學書,男,漢族,四川古藺縣某某村,身份證號為510******18。王小元伸出手指,對著陳學書的額頭,比了個開槍的姿勢。隨后,他將復印件對折,放進了衣袋。
翻了好一陣,一毛錢也沒找到。王小元幾乎要氣炸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氣死了也沒用啊。他想了想,盯住那些落滿灰塵的電腦,心臟怦怦亂跳起來。他咬咬牙,對自己說,不管了,誰叫那狗X的卷走我們的工錢呢?這樣一想,他鎮定了許多,慢慢蹲下身子,扯掉電腦插頭,把主機從電腦桌下拉出來。他轉了幾圈,想找到一個袋子,把電腦裝進去。不過,摸索了好一陣,沒找到他想要的袋子。最后,他找到一個紙箱,裝上一臺電腦,急匆匆離開了辦公室。
雪真大,密密匝匝打下來。王小元抱著紙箱,艱難地跋涉在荒涼的街頭。他不敢回火車站,抱著這樣一個大紙箱,害怕招來警察。怎么辦呢?不可能在外面混吧,這么冷的天,不凍死才怪。王小元想了想,最后決定回工地,在工棚里待上一晚。那里雖然沒有電,沒有火,但至少可以遮擋風雪,好歹算個落腳之處。
王小元記不清自己走了多久,終于看見了熟悉的工地。走到這里,就如走進了自家的菜園子,不用再害怕什么了。他抬起頭來,看見半空中參差錯落的腳手架,上面落滿了白雪,像一座冰山。忽然,他的腦海里又跳出了凍雞的形象。透過朦朧夜色,他仿佛看見城市的上空掛滿了凍雞,閃耀著冰冷的光芒。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笑,他看了看自己,儼然就是一只凍雞。
八
王小元走進售票大廳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他頭發凌亂,眼睛血紅,面無血色,簡直就是一只僵尸。楊光猛然撲過去,將他死死抱住,嚶嚶哭了起來。
王小元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大老爺們,不嫌丟臉。楊光說,你去哪兒了?我以為你走了。王小元說,怎么可能?楊光說,我昨晚醒過來,發現你不在了,我好害怕,打你的電話,說已經關機。王小元說,我那破手機,早沒有電了。楊光說,你究竟去了哪兒?王小元推開他,笑著說,我去搞錢了。
王小元說著,從兜里抓出一把紅彤彤的百元大票,舉到楊光的眼前,來回晃了晃。楊光叫了一聲,一把奪過鈔票,叫道,真的嗎?真的是錢嗎?太好了,可以回家了。王小元笑了笑,低聲說,注意注意,別人在看你呢。楊光看了看四周,發現不少人正盯著他看,趕緊把錢收了起來。
走吧,買票去。王小元說。
對,買票買票,買票買票。楊光說。
王小元說,把你的身份證給我,我去買吧。
楊光說,不行,我去買,我去買。
王小元把身份證交給楊光,指著列車表說,記住,我坐的是T8870號列車,終點站是四川古藺縣。
楊光拿著錢和身份證,走了幾步,又轉身說,王哥,你這錢從哪兒搞來的?王小元瞪了楊光一眼,說,你有病吧,少啰唆。楊光說,你說清楚,錢從哪兒搞來的?王小元說,我有個老鄉在城外的石廠上班,找他借的。楊光說,你的老鄉?怎么沒聽你說過?你沒干壞事吧?王小元說,你又不是我爹,我什么事都要向你交代嗎?楊光說,你沒騙我吧?王小元罵道,不信拉倒,把錢給老子。楊光賠著笑臉說,我信,我信,我去買,我去買。
看著楊光的背影,王小元不禁搖了搖頭,這孩子,死腦筋。他下定決心,對于用電腦換錢的這件事,打死也不跟楊光提半句。
排了半天隊,楊光終于買到了車票。把車票交給王小元的時候,楊光問,元哥,你身份證上的住址是貴州的,為什么要買四川的票呢?王小元說,很簡單,我的對象是四川人,我要去四川過年。楊光說,什么時候找的對象?王小元哈哈笑道,你一個小屁孩,少打聽大人的事情。楊光委屈地說,誰是小屁孩?我已經18歲了。王小元哈哈大笑,就你那小樣,18歲也是小屁孩。
他們背上背包,走出了售票大廳,大搖大擺地走進檢票口,把火車票和身份證了遞給檢票員。那一刻,他們覺得自己像個英雄。
進入候車室后,他們坐在椅子上,靠著背包,蹺著二郎腿,看看列車表,看看美女,看看窗外飛雪;聽聽列車員悅耳的聲音,列車碾過鐵軌的咔嚓聲,或悠長或短促或尖利的汽笛聲……
楊光的車次是在晚上九點。檢票開始,楊光握住王小元的手說,哥,我先走一步,你保重啊,謝謝你。王小元抱了楊光一下,說,兄弟,回去后好好讀書,不要再出來了。楊光說,好,我回去后,一定把買票的錢打給你。王小元說,打住打住,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哥,就不要再提錢的事。楊光說,好的,哥。王小元說,說,回去好好讀書,不要回來了。楊光說,好,記住了。想了想,王小元又說,沒有錢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楊光笑著說,好的,哥。
楊光背著背包走進人流之中,不時回過頭來,拼命朝王小元揮手。不一會兒,洶涌的人流淹沒了楊光,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
楊光走后,王小元靠著背包,靜靜地等待屬于他的火車。他拿出車票,看著古藺縣幾個黑色的字,想象那里該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一天之后,他將會踏上那里的土地,像一個一無所有的漂泊者?;蛘哒f,像一只行走的凍雞。
王小元放下車票,從衣袋里掏出陳學書的身份證復印件。他盯著他的臉,覺得他也在盯著自己的臉,帶著一種詭異的笑容。王小元笑了笑,伸出二拇指,比了個開槍的動作,戳著陳學書的腦門說,陳老板,我今年去你家過年,你等著!
此時,夜色深沉,王小元的耳邊,響起了尖利的鳴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