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一
我常常在蘇州河邊晃蕩。
一條源于太湖、途經蘇州的河流,成為上海敘事、沉思、抒情等種種話語的背景。比如,孫甘露寫下這樣關于蘇州河的句子:“再遠處是外白渡橋,它似乎是我靈魂中唯一的橋。我的鄰人在此處溺水而死。我記得那兄弟倆在扶欄上飛身躍下的身姿,在空中仿佛是長機和僚機。”
英國領事館、百老匯大樓、郵政局大樓、自來水廠、圣約翰書院、新天安堂、上海大廈、俄羅斯總領事館、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大樓、禮和洋行、新亞飯店……上海開埠后,首先出現于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的建筑,有些成為舊址,有些轉換功能。一座城市、—個國度的現代化進程,就是從外白渡橋開始沿蘇州河向西緩緩推動展開的,像逆流而上的偉大者。
上海特別市設立于一九二七年(一九三〇年改稱上海市),隸屬關系由江蘇改為國民政府。三十年代中期,上海工業資產總額約占全國的百分之四十,工人數目約占全國的百分之四十三,工業產值約占全國的百分之五十。由此可見,上海對于中國的意義,蘇州河對于中國的意義。
當下,那些年代久遠以至于曾被廢棄的舊倉庫大樓,在河邊次第展現,大都是榮毅仁家族的工廠、碼頭、倉庫。中國紡織業、糧食加工業都在這一條河邊起步,繼而通過河上的駁船、黃浦江與東海上的貨輪,影響中國乃至東亞的經濟和社會面貌。
一條貿易之河,就是一座城市的血管、動脈。
各種各樣的排水管道,長期以來朝著這條河傾瀉市井生活的種種熱力、腐敗與毒素。近年改造之后,那些管道隱蔽到了淤泥之下,水質持續改善,魚群與垂釣者開始出現。各個時代的槍眼彈痕,在岸堤、橋墩、河邊建筑上依稀可見,無法改造也無須改造,像細碎的傷口、眼睛,繼續保持痛感和視力。不斷有污泥、濁水、鮮血、吶喊、嗚咽注入,蘇州河從未放棄奔流,像忍辱負重的母親。
四行倉庫,由省城銀行、大陸銀行、鹽業銀行、中南銀行四家銀行公用的一座倉庫,在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至十一月一日期間,成為全世界關注的淞滬會戰的最后戰場,也是一個政治舞臺——國軍中校謝晉元帶領的四百名軍人在此拼死抵抗日軍,讓蘇州河邊租界里的美、英、德、法人士,坐在窗口、陽臺上,像坐在包廂里一樣觀看、評述,再把感想傳播至世界——蔣介石就是這幕戲的導演,試圖以此贏得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戰的同情與支援。
牢記其中一個細節:傍晚,雨中,某個女孩游過蘇州河,給守軍送去一面中國國旗。
這是五月,雨絲間雜著雷聲,
我從樓廊俯望蘇州河,
碼頭工人慢吞吞地卸煤
而炭黑的河水疾流著。
一艘空船拉響汽笛,
像虛弱的產婦晃了幾下,
駛進幾棵洋槐的濃蔭里;
雨下著,雷聲響著。
另一艘運煤船靠攏碼頭,
“接住”,船員扔船纜上岸,
接著又喊道:“上來!”
隨后他跳進船艙,大概抽煙吧。
輕微的雷聲消失后,
閃出一道灰白的閃電,
這時,我希望能夠用巴枯寧的手
加入他們去搬運濕漉漉的煤炭,
倒不是因為閃電昏暗的光線改變了
雨中男子漢們的臉膛,
他們可以將灌滿了全身的燒酒
贈送給我
但是雨下大后一會
停住了,他們好像沒有察覺。
我昔日冒死旅行就是為了今天嗎?
從雨霧中捕獲勇氣。
以上是肖開愚的詩《下雨—一紀念克魯泡特金》。
蘇州河邊的雨,讓一個四川籍詩人想起克魯泡特金和巴枯寧這兩個無政府主義者——據說,同樣來自四川的作家李堯棠的筆名“巴金”,就來自這兩個人漢語譯名的組合。巴金,一個隱秘的無政府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像蘇州河邊這場雨,想怎么下,就怎么下。而一個寫作者的筆尖像閃電,迅疾閃現、枯萎,短暫改變現實的光亮度,讓人們“從雨霧中捕獲勇氣”。
肖開愚是這首詩中蘇州河上勞動場面的觀察者。視角似乎來自河邊華東政法大學的樓廊。
華東政法大學前身,是一八七七年建設的圣約翰大學,孫中山曾在此面對學子演講。鄒韜奮、宋子文、榮毅仁、林語堂先后在此就讀。肖開愚站立的樓廊,無數才子也曾掮5灑地站立在那里。我家就在這樓廊的對岸,河上勞動場面,在九十年代以后消失—一為了河水的清澈度,煤炭們的黑腳只能避開這條水路,去走生硬的鐵路。
當下,戰士、碼頭工人、工業、資本家消失,藝術、藝術家涌現。蘇州河邊的倉庫與工廠成為文化遺存,被改造成別致的畫家工作室、美術館、藝術設計車間、畫廊。長發飄飄或光頭閃爍的人們,出出進進。藝術品收藏者、拍賣師、游客,進進出出。著名的“蘇州河藝術倉庫”,名動四方。
三
曾經在河邊莫干山路一個由紡織廠改造成的美術館內,看達利作品展,印象深刻——
《永恒的記憶》。鐘表癱瘓在樹枝上、木桌邊,時針分針無力地固定在六點五十分左右的位置,成為超現實主義的著名符號。像這座城市里的人想起老上海,就會說:“三十年代……”
《人體上的抽屜》。女人胸前一左一右兩個抽屜裝著什么?愛情、回憶還是購物憑證?少年時代某個中午,在父親抽屜里翻讀到他與母親熱戀時的情書,我慌亂而好奇。在上海,各種辦公室里的抽屜,都必須上鎖——如果讓達利將抽屜移植到那些官員、職員、演員的身體上,隨身游走,是否可以增強其安全感?在上海街頭或巴黎旅行途中忽然喪生的人,有可能給清理他抽屜和遺物的親人,帶來震驚—一他有那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消失的影像》。雙影像畫法。一個正在讀信的女子和背景中的地圖。仔細看去,那女子的頭部、胸、腹、裙子,又幻化為男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胡須……像一行詩疊加若干意象、一個夢堆積眾多的夢、一條蘇州河匯聚眾多的溪水和流言……
達利,一九〇四年出生于西班牙菲拉斯市卡達克斯鎮,以藝術和行為上的叛逆之舉,被馬德里圣費爾南多王家美術學院勒令停學,后又被當局作為危險分子投入監獄、逐出馬德里。一九二七年來到巴黎,愛上了詩人布勒東的妻子——俄國女子加拉。加拉最終選擇成為其唯一的模特兒和愛人。曾經照亮一個詩人的加拉,開始照亮一個超現實主義畫家。一九八二年,加拉在塞納河邊去世,達利一病不起,七年后追隨而去。
加拉反復出現在達利作品中,獲得永恒。比如,《出現三個卡拉的肖像》:三塊被置于荒野里的石頭上,卡拉金發深眸、高鼻闊嘴的美婦人形象一一鐫刻其上,夕陽在背景中退潮……加拉的選擇可能是對的,她造就達利也造就自己。詩人大都比畫家寂寞,詩人的愛也比畫家的愛寂寞。加拉不寂寞了。
蘇州河常常被譽為“中國的塞納河”。美術館外,早年紡織廠的一座煙囪保留著,像蘇州河這一個蘇先生所手持的煙斗,向巴黎雪茄致敬。
四
郁達夫撐著一把傘站在蘇州河邊,等待客船去杭州。
這是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三日的早晨,瓢潑大雨,沖洗街道上前一天沖突中死難者的血跡。此刻,罷工、對抗與鎮壓,在全城仍然持續上演。《中國革命史》稱這一事件為“四一二反革命政變”。
經過長久預謀,以蔣中正為代表的國民黨右翼勢力,自四月十二日開始,與杜月笙代表的江湖勢力合謀,在上海大肆屠殺國民黨左翼人士、共產黨員和工人。廣州、北京相繼出現類似屠殺事件。四月十八日,蔣中正在南京成立“棄俄聯日,清黨反共”的國民政府,與武漢國民政府分道揚鑣。四月二十八日,李大釗遇難。國共第一次合作失敗。
“四月是殘酷的。”詩人、小說家、創造社成員郁達夫,知道艾略特的這一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這是郁達夫的名句。三十一歲的青年作家,風頭正勁,已經發表小說集《沉淪》,在新文學運動中占據醒目位置。
此刻,滿城風雨,郁達夫心緒黯淡。街頭時時有槍聲響起。河邊碼頭上站滿候船的人。他要去杭州,去一個叫王映霞的女子那里尋找安慰。
滬杭鐵路已經因上海的流血沖突而中斷。等了五個小時后,郁達夫才上船、起航。輪船先是向東航行,經外白渡橋進入黃浦江,再一路經過董家渡、高昌廟、閔行、松江、金山,進入浙江境內的運河時,天已經暗下來了。四月十四日清晨,至嘉興。傍晚,抵達終點站杭州拱宸橋,郁達夫看見碼頭上一個花一般的女子,迎面撲來。
一九二八年,郁達夫不顧魯迅勸阻,在杭州與王映霞舉行結婚典禮。之后,與友人發起成立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隨后參加抗日宣傳工作。果然為情所累——婚變。移居新加坡,主編《星島日報》。一九四五年遭日軍屠殺,四十九歲,尸體下落不明。
王映霞后來定居上海。與人聊天或接受記者采訪,喜歡回憶郁達夫,不提戴笠等蜜蜂一樣試圖在她身上采蜜的政客、商人。一個詩人給了一個女子寂寞,也給她虛榮,算是幾十年前一場戀愛的利息,可以慢慢享用。“那辰光啊,我倆每月日常開銷有二百大洋呢,吃得比魯迅家還要好。”“那辰光啊,蘇州河上起航的船很慢,我看著鐘表等他。”
就像加拉反復出現于達利的油畫作品中一樣,王映霞也反復出現于郁達夫上海時期的日記中——
“南風大,天氣卻溫和,月明風暖。我真想煞了霞君。”
“我的錢,已經花完了,今天午前,就在此地做它半天小說,去賣錢吧!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愛,那么恐怕此后的創作力更強些。”
“天上浮云四布,涼風習習,吹上她的衣襟,我懷抱著她,看了半天上海的夜晚。”
“映霞的豐肥的體質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不離在追迫我。向晚的時候,坐電車回來,過天后宮橋的一剎那,我竟忍不住哭起來了。”……
天后宮橋,就是現在的河南路橋。無數越過蘇州河的人,在電車、汽車、馬車、轎子里哭著,確保了蘇州河在上海人精神世界里的水位,始終不落。這些痛苦、痛哭的人,也從一條河流的無窮動力中,捕獲勇氣。
二〇〇〇年,王映霞去世,時年九十二歲。
五
“招商局內河輪船碼頭”“戴生昌碼頭”這兩個顏體書寫的橫幅標志,一前一后,樹立于蘇州河邊。
旗幟半舒半卷。吹動旗幟的風,大約是晚春初夏時節的風,暖融融,懶洋洋。碼頭上的人影,看不清是下了船還是在準備登船。
河上,一艘客船與一艘似乎裝滿青菜的貨船,糾纏在一起,像性格不合的人、主義不同的黨派,有了紛爭。河面不寬,相互要小心避讓,才能各自通過。
這是我從一張蘇州河老照片上看到的情景。拍攝者大約站在山西路橋或河南路橋上,向河面及岸邊俯瞰、拍攝。照片上的顏色,由照相館師傅手工上色點染,毫不吝嗇紅色綠色的使用,顯得喜氣洋洋。
大約是晚清或者民國初期的照片——其中,蘇州河北岸,還沒有出現一九三五年建成的河濱大樓。由于地塊形狀的限制,設計者公和洋行因勢賦形,將河濱大樓設計成手槍形狀,解決了建筑的通風采光問題。從空中俯瞰,它大致上像一個“S”,契合了這一大樓的所有者沙遜英文名字中的第一個字母。底層甚至設計了游泳池——用不自然的水,向自然的蘇州河致敬。
米高梅公司、哥倫比亞公司等美國電影制作機構,都曾租用河濱大樓辦公,通過窗前的河流獲得美感和靈感。公寓居民大都是外國高級職員。二戰期間,沙遜作為上海猶太商人協會會長,將其作為猶太難民營。淞滬戰役結束后,河濱大樓被日軍作為集中營,關押英美僑民。一九四九年后,沙遜在上海消失,市政府安排知識分子和南下高級干部居住于此。
現在的河濱大樓,享受歷史保護建筑的待遇。德高望重,顯得蒼涼。我在一個午后去窺探。格局混亂,居民身份不一。樓道里堆積居民們的各種雜物。有“剪發請進”“定制旗袍”等生意招攬的字樣,出現在幾扇門上。炒菜的滋滋啦啦聲和油煙味,電視里的滬劇吟唱和洗發水廣告樂曲,在樓道里蕩漾繚繞。幾個婦人圍聚在樓梯拐角開闊處,撐起麻將臺,霸氣十足地瞥了我這個陌生人一眼、兩眼、三眼。
趕緊下樓,我在蘇州河邊松了一口氣。
六
太湖水進入大海的途徑有三條:吳江、東江、婁江。
吳江是蘇州河最初的名字,河面寬約十公里,浩浩湯湯。此時,黃浦江僅僅是其支流。杜甫來到江南,寫下詩句:“剪取吳淞半江水。”于是,吳江就被稱作吳淞江。由這一句詩,還引發出一九一八年所建的私家園林“半淞園”,后毀于日軍轟炸,只留下一條“半淞園路”隱隱作痛。
在唐代,吳淞江邊的青龍鎮(今上海市青浦區)是一個國際性港口,蘇州、杭州、湖州、漳州、泉州、越州、溫州、臺州的船只,時時滿載貨物,在此航行、交易。南洋、日本、新羅等國的商船屢屢可見。日本遣唐使也自東海方向而來,沿吳淞江,經青龍鎮、蘇州,輾轉去了長安城。為了給夜晚航船指示方向,吳淞江邊建起眾多古塔,七層八面,燈火通明。
北宋以后,由于海岸線向東撤退,蘇州河相應縮小寬度至兩公里左右,至元朝,河寬急劇縮小至六十米。明朝初期,蘇州巡撫海瑞,通過建設水閘、分流、疏浚,使一貫泛濫、改道的吳淞江,竟然轉變成為黃浦江的支流。曾經吸引米芾、梅堯臣、蘇軾、秦觀、王安石們造訪的青龍鎮,沉寂了,煙火萬家化為芳草連天。
上海鎮取代青龍鎮的位置,迅速壯大。上海地圖中的虬江路,是吳語中“舊江路”的訛音—那里是明代吳淞江或者說蘇州河的河床,目前的路貌,仍可看出早年流水委曲前行之狀。
一八四三年開埠后,蘇州與上海之間航線異常繁忙。一八四八年,上海道臺在英租界擴大區域的協議中,首次正式把吳淞江寫作“蘇州河”。蘇州之蘇,繁體字由草、魚、禾組成,充滿了具體的美感和愛意,值得記憶和珍惜。簡體的這一個“蘇”字,像一個抽象、空泛的人,不值得托付情感和信任。
上海灘流行一個去蘇州吃魚的時間表:正月塘鱧肉頭細,二月桃花鮭魚肥,三月甲魚補身心,四月鰣魚加蔥須,五月白魚吃肚皮,六月鳊魚鮮如雞,七月鰻鱺醬油燜,八月鲃魚先吃肺,九月鯽魚要塞肉,十月草魚打牙祭,十一月鰱魚吃只頭,十二月青魚要吃尾——不去蘇州吃魚的人,在上海餐館等待蘇州河上貨船運來的水產,這價格就比蘇州館子貴了。
把煤炭、蔬菜、糧食運進來,把布匹、唱片、茶瓶、肥皂、汽油、書籍、玩具、家具、服裝、手電筒、自行車、收音機、縫紉機、化妝品……運出去,蘇州河吐故納新,像一個生氣勃勃的新郎,讓上海這座妖嬈魔幻之都,始終處于新婚期。
上海何以成為上海?蘇州河如此成為蘇州河。
一九〇八年滬寧鐵路通車,一九〇九年滬杭鐵路通車。之前,上海人出行的主要方式,就是在蘇州河邊乘客輪。江南水網密集,走水路進出上海非常方便,僅需一夜或者一天的時間。人心慢下來,深思熟慮,上岸后就能做出比較妥當的選擇。即便冒險、下賭注,也多了一份成功的概率。五四運動后,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柳亞子,遭國民黨通緝追捕,不敢坐汽車火車,化裝成水鄉婦女自黎里劃船搖槳,沿蘇州河吱呀吱呀而來,在十六鋪碼頭坐輪船去了日本。
三十年代以后,上海周邊的鐵路、公路網密集起來,許多航線停運。在上海與西塘、南潯、烏鎮、橫扇、松陵、錦里等偏僻小鎮之間往來時,人們還是愿意乘船。這些近距離航線,一直保留到上世紀六十年代。
蘇州河邊的潘家灣、譚子灣、藥水弄、番瓜弄、陸家宅、沈家宅等區域,因蘇北、湖南農村的大批移民聚居而成。這些人依靠蘇州河而生存,作為挑夫,在碼頭上穿行勞作。或者在碼頭邊做生意,開一個面館、茶館、理發店、旅店。也有設在船上的妓院,客人上船后就搖到僻靜港灣,衍生出上海灘一個曖昧詞語“入港”,意思是“事情辦成了”。
火車、汽車取代輪船后,挑夫們就去火車站、汽車站謀生,學習與現代化的車輪建立感情,偶爾回頭面對蘇州河,是否也會產生一絲傷感和愧疚,就像拋棄前妻的浪子?
目前,蘇州河的客運功能完全消失。旅游公司的快艇,上上下下的碼頭,南腔北調的游客,都嶄新得像急于否定過往的人,沒有一絲舊上海的痕跡與氣息了。
七
對蘇州河目前的新局面,小說家金宇澄不滿意。
多年前,在巨鹿路上一個餐館里,他、我和另外兩位女作家,曾經吃過一次晚餐。那時,他還沒有特別著名。談起八十年代以前的蘇州河,他坦言,喜歡這一條河流的蕪雜、喧囂、污濁、生機勃勃。
曾經居住在蘇州河以北的金宇澄每周一、三、五騎自行車越過江蘇路橋,去《上海文學》雜志社上班。過蘇州河,他都停下來看看河面,覺得很養眼。半晌,又一揮右腿騎車而去,車鈴叮叮當當。
蘇州河進入他后來的長篇小說《繁花》,自然而然:
“阿寶慢慢走上三官堂橋,背后的景色,已讓無數屋頂吞沒,腳下的蘇州河,散發著造紙廠的酸氣,水像醬油,黑中帶黃,溫良穩重,有一種親切感。阿寶靜下來,靠緊欄桿,北岸是六十二路終點站,停了一部空車,張開漆黑大口,可以囫圇吞進阿寶,遠遠離開,可以一直送阿寶,到遙遠的綠楊橋,看到夜里的田埂,絲瓜棚,番茄田。”
三官堂橋,就是江蘇路橋。八十年代的一個電影《大橋下面》,就在這座橋下拍攝。演員龔雪、張鐵林并肩看著蘇州河,說著抒情的話。
民國時代的茅盾,在長篇小說《子夜》中,也安排主人公、資本家吳蓀甫及其父親吳老太爺,出現在蘇州河的黃昏里: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流去。”
“北河南路口的上海總商會以西的一段,俗名‘鐵馬路,是行駛內河的小火輪的匯集處。”
“碼頭上冷靜靜地,沒有什么閑雜人。輪船局里的兩三個職員正在那里高聲吆喝,轟走那些圍近來的黃包車夫和小販。蓀甫他們三位走上船甲板時,吳老太爺已經由云飛的茶房扶出來坐上藤椅子了。”
上述的“云飛”,就是戴生昌輪船局的小火輪。茅盾應該坐過這一小火輪,回烏鎮去,或從烏鎮來。有感情了,就把它寫進小說里去。那小火輪上,應該配有藤椅。
一個上海作家沒有寫到過蘇州河,是可疑的。像一個上海人沒有在蘇州河邊出現過一樣可疑。
因此,我在三觀路橋或者說江蘇路橋下晃蕩數次,終于寫出了一首詩《蘇州河臘月的一個黃昏》:
橋洞里,一個流浪者在人行道邊的破被子下
沉沉大睡,像頭熊
用冬眠來對待冷峻的現實。
卡車、貨車反復穿越橋洞中間的道路
隆隆作響像春雷,試圖結束美夢或噩夢——
像醫生在對流浪癥進行穿刺?
河面上波紋縷縷,像神的指紋、證詞和諾言:
“再努力半個月,
你就是一河春水了。”
有鳥飛過的柳樹,會先綠兩三天。
仰頭看見鳥飛的人
推遲五分鐘進入暮年。
八
郁達夫之后,蘇州河邊的愛情繼續生成。
“愛與尋找”這一主題的故事片,無時無處不在上演—一即興演,按照命運之神編寫的劇本來演,紀實風格地演。何況,這被兩岸高樓擠逼而出的一條細膩河流,的確像斷腸人的一縷柔腸。
婁燁導演的紀錄片風格電影《蘇州河》,故事凄美。少女牡丹跳入蘇州河殉情、呼喊:“我變成美人魚也要來找你。”扮演郵差馬克的賈宏聲,開始尋找周迅扮演的牡丹,卻遇見酷似牡丹、依然由周迅扮演的舞女梅梅……
駁船突突突突掠過,裝載著建筑材料、狗、燈火、花花綠綠滴水的衣褲——像春心,突突突突,一陣跳蕩,然后平靜。
我喜歡在蘇州河邊晃蕩,沿蘇州河路曲折地走——這條路的走勢決定于河的走勢。端午時節,河上會有鑼鼓聲、吶喊聲響起——年度龍舟賽,有眾男女揚槳擊浪、形勢雄壯,從武寧路橋開始,到外白渡橋結束,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
晚清文人、中國第一個新聞記者王韜,曾經報道過外國人在蘇州河上“斗舟”的情景:“西人以操舟為能事,雖富商、文士亦喜習之。每于春秋之交,擇空闊處斗舟樂。”一九〇五年,中國第一家劃船俱樂部就成立于外白渡橋旁,目前只有舊址,船和劃船的人都消失了。蘇州河,像一個人的晚年,成為許多舊日歡樂的遺址。
沿蘇州河晃蕩,我看見郵差、少女、若干尊雕塑、新娘新郎、把假肢扔在遠處誘發路人同情的乞討者(假肢和他褲腿之間是一片青草)、背手風琴的外國人、蹲在路邊翻讀《唐詩三百首》的拾垃圾者、仰頭看一只小鳥的孩子、用二胡演奏豫劇《花木蘭》的盲人。我在這個盲人面前的破碗中放下口袋內所有的硬幣。叮叮當當的聲音,為《花木蘭》加上一段明快節奏。盲人和花木蘭,讓我用幾秒鐘時間想了想故鄉中原。
“想到故鄉卡達克斯就感覺到深切的寧靜。夏天的傍晚……畫……早起的夜月,鄉愁,一種寧靜的愛……反光與藍色天空,海……純白的泡沫,快樂!一條回航的漁船及黃昏第一顆星星的閃耀……”這是畫家達利的話,一點也不抽象、超現實、怪誕,因為一種寧靜的愛。想到中原,就使我感覺到深切的寧靜。那是我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親們的沉睡之地。
達利的《父親肖像》,寫實。肖像中的父親,一個雅好藝術、愛跳薩爾達納舞的小鎮公證人,微禿頭頂,側望遠方,背景是達利留下美好回憶的童年家園——一座依山傍水的白色小樓,在附近河面上微微映出反光……與他超現實主義畫風迥異,這些作品也就不太引人注目,但令我久久觀望。
九
在蘇州河邊畫廊,發現一個普遍現象——從達利,到當下中國畫家,在表達愛情和親情時,都遠離超現實主義,回到傳統寫實畫風。甚至情詩、情書,如郁達夫致王映霞,在熱烈處,必然出現結實的細節和直敘,確證這愛意與深情的存在,不再凌虛蹈空。
也許,超現實主義有利于揭示時代的迷亂、騷動和欲望,而寫真,像愛,能夠明確一個愛人、一個親人的體態和容顏一
像一道充實的光,破開無邊無際的黯淡。
達利的畫,讓我想起一九九七年冬天去世的父親:小鎮上的公務員,三個男人的父親,書法、象棋、美酒愛好者。他知道上海和蘇州河,但一生的足跡沒有越出家鄉。他沒有太多照片,我也不是畫家。通向他,似乎只有文字和夢這兩種途徑,但始終不夠真切可觸。
我也算是一條回航的船,在黃河與蘇州河之間,身體之艙,有一燈如豆,照亮幾尾魚、菩薩雕像、香火、一些人的臉、詩……在中年以后漸漸加深的暮色里,寂然駛過,不為人知。周圍,成功者、冒險家、大師們如同輪船一般燈火通明,汽笛高亢,電視直播著他們的航線、海平線,萬眾迎接或送別。
心臟如燈,照耀我穿過個人化的寂靜黑暗,多么好——外白渡橋像外婆,張開鐵一般堅韌的雙臂,重新擁抱、接納我的童年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