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筆記 二篇

米原

季 節

一個人真正能從季節的變化中發現和體會一個村莊被撕裂的靈魂，大約得到老年以后。因為在此之前季節總是以它不可逆轉的堅定態度不斷向前，讓你不得不相信它的正確性。故鄉米村就是被季節不斷改變的地方，四季年輪的碾壓最終導致它干癟變形。

過去的米村青山綠水，風景秀麗。交通也相當發達，通往村外的水陸道路呈米字形向外輻射。雖然三面有青山護衛，可從村邊到山麓有足夠寬闊的稻田水系，使青龍、白虎、玄武三面高山顯得有情有義，前面兩里地外那片朱雀湖上四季有漁船出沒。湖水對面是常年生發紫氣的案山和朝山。兩座高低不同的遠山如兩位多情的少女，永遠含情脈脈地注視米村。米村倘若是一位成年未娶的男子，那他該是何等幸福啊！

米村的四季優美如畫。春天將至，迎春花爆開第一朵黃花時，朱雀湖上便有成群結隊的鴨鵝游弋。隨即暖風抹過山間的樹木枝梢，群山被綠意盡染，往往一夜之間眼前就會更新一幅嶄新的畫面。

夏天氣溫升高，幸好有水分遮擋，因而并不悶熱難當。有風時推開窗戶，無風時出到屋檐下或坐在村頭樹蔭旁搖扇納涼。年輕小伙子一頭扎進水里游泳，女孩子一邊呼喊吆喝一邊坐在岸邊把腳丫伸進水里。當一雙雙嫩白的腳丫在水中靜止時，成群的小魚便會嘩然而至，隔水啄動孩子下肢的肌膚，惹得岸邊發出連續不斷的驚叫聲。白日樹間的蟬鳴剛剛歇下來，晚間稻田里蛙聲又起，螢火飛舞，如同月亮俯身撒下無數閃光的碎屑，讓人們的夢境也變得晶瑩透明。

秋季是米村收獲最豐的季節。飄香的稻谷隨風掀起黃色的波浪，蝦兵蟹將咆哮著拱出淺水淤泥。肥碩的魚兒長大后在水里待不住了，爭先恐后地蹦出水面。它們仿佛要堂而皇之地快點登上人們的餐桌，也好盡早完成一生的終極使命。或許由于人們忙于收獲，忘記了秋風對于周圍山景的改變。當忙完水里和地里的活兒，在岸邊坐下休息時，才發現山不那么綠花不那么艷了。秋風一吹，地面鋪滿一層斑駁繽紛的樹葉花瓣。花草凋謝后的山脈褪去鮮綠色彩，顯露出雜亂昏黃的本色。

冬天的米村靜穆而安謐，如同一個疲憊的美人正閉合雙眼酣然休憩。北方的寒風雖然在遠處呼嘯，但到了這里卻怕打攪了睡美人的淺夢，變得輕微柔和，也不輕易讓水面結冰。即便有雪花當空飛舞而下，也會被湖水的嘴唇含吻消融，打眼望過除了枯黃的葦莖在風中搖曳，再沒有紛紛降落的雪絮蹤影。這期間人們守在家里多做些晾曬縫補一類的家務活，等待陰歷年底過罷大年，再把又一個新春迎進家門。

米村人盡情享受四季的幸福，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往往在日歷上翻過一年，在米村人感覺似乎只過了一天。

然而，現在的米村不是過去的米村，米村的四季變遷也讓人厭倦和憂郁。輪回的季節曾經給了人們不同的四季風光，如今它卻像惡作劇一般不分青紅皂白，也不分春夏秋冬。四季的特點消失殆盡，季節的概念無影無蹤，山水草木花鳥魚蟲再找不到過去的聲色滋味，就連從前的空間視野也變得窄狹短小。從村子中間朝外望去，周圍各個方向都建起了不同名目的礦山工廠，有個石材加工廠日夜嘶吼嘈雜，把滿村人攪得坐臥不寧。

對于這些龐然大物的存在，米村人無可奈何，只好眼睜睜地盯著他們過日子。

村里土地面積日益減少，剩下的少量地塊也種不下稻谷。水位下降后水源枯竭。舊時慣用的灌溉渠道水流退去，土地龜裂開一道道彎曲的縫隙，連野草也成活不了，更別說什么莊稼禾苗了。最糟糕的是村里一棵千年老榕樹竟然枯萎了，枯萎的榕樹誰也不忍心砍伐它，因為老榕樹是村里人心中的神。它也不知是村人的哪一代祖先最早栽在那里的，人們只知道它已經陪伴好幾代人過完一生，大家時刻也離不開它。即使在夢里，也常常有人夢見老榕樹的身影。可如今它枯萎了，枯萎得讓人欲言無聲，欲哭無淚。

四季的山水樹木、魚蟲花鳥是故鄉米村的忠實伴侶，它們有生命也有靈魂，可懂得這些的人并不多。年輕人為礦山工廠給自己帶來的金錢興高采烈，包括許多中年人也很滿足目前家里擁有的汽車樓房。只有老年人不是這樣，它們為無法享受過米村的美好四季而遺憾嘆息，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失魂落魄，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故鄉米村就是這樣被季節改變的。

季節改變了故鄉米村的一切，唯獨不曾改變的是季節本身。

風雨

這是一個有山有水的村子，村頭住著一戶依靠山水生活的人家。

正是夏季最炎熱的時候。村舍南邊的河面上，主人家剛把小木船泊在河心。打魚的男人收獲了一網魚之后，正要再撒一網，風驟然而起，船就搖晃了。人在船上站立不穩，仰臉一看壓上黑云的天色，主人就明白將要發生什么了。他當即拉回空網，雙手劃槳往岸邊趕。船靠上岸，船索系在一棵大樹上。主人抱著魚筐回家。風起了，風力越來越大。主人隨著耳邊的呼哨聲回頭一瞥，用繩索系在樹根的木船在淺水里也劇烈顛晃漂蕩，牛皮繩索被拽得左右搖擺著，正像一條臂膊在死死地牽扯著想要拼命掙脫的船身。

天空沒有了剛才的開朗鮮亮，現在是有些灰暗。田野遠方先是有一抹黃白相間的塵霧從地平線上騰起，接下那塵霧如一面巨大的幕布被拉動伸展，漫天鋪出，覆蓋了頭頂。河岸西邊高地不遠處，正在玉米田里施肥的女主人見身邊的綠長葉子呼啦啦交錯顫動，連忙貓腰把最后一把肥料撒在莊稼苗桿下，培上一層土，惶惶地走出了地塊。

人家樓門里外墻角下的花技開始搖擺，蜂蝶貪婪地叮伏在花蕊間不肯動一下。只要不是雨打翅膀難以飛翔，蜂蝶就改不了貪吃的本性。但它們終于還是經不住花枝的搖擺晃動，留戀不舍地飛舞一會，要重新叮上花瓣，卻再也叮不上了。它們飛著要離開，卻也不能離開，身子被一股力量推擁翻卷在花簇中。花木被不同方向的力量交替作弄起來，時左時右，時前時后。花叢被沖散了，花枝被折斷了，花瓣碎散成彩色的瓣片聚作一個形狀多變的團塊。這個團塊四面奔突，一陣正要落地，又驀地升起來轉起圓圈，忽然又被一股腦兒地顛上墻頭，重重地被甩播撒落進院子里。

門口的狗尖銳地吠叫幾聲，變換了一下蹲臥著的姿勢，撐立四蹄，狂吠幾聲，揚頭朝門外觀望。天色暗下來時，雞誤以為天色已經向晚，習慣性地飛撲上門前的楊樹枝杈間棲息。而樹干搖動不止，葉片枝椏互相疊壓甩打在雞棲身的地方。雞不能待下去只好撲騰下地躲在屋檐下。貓本來一直在墻頭看著蜂蝶在花間嬉鬧，這時跳下墻頭，帶落一塊瓦，瓦片碎裂的聲響驚得墻根的雞叫了幾聲，雞就聳起火紅的冠子躲向另一邊。貓已經從門縫鉆進了廚房，乖覺地縮身臥在鍋臺上。

從河岸回來的男人走到田邊喊女人，女人沒應聲。女人已經去西邊村巷要喚回出門游玩的孩子。男人在院子里放下魚筐，撒腳出門去接妻兒倆。狹窄的巷道里，女人抱著孩子正朝家走。男人喊叫妻兒，妻兒也喊叫男人。相距不遠，卻彼此聽不見聲，只看見對方的嘴在動。靠近了，男人一把接過孩子抱在懷里，女人跟在后邊，腳步卻怎么也跟不上。男人一手抱孩子，騰出另一只手拉著女人。水滴嘩嘩從頭上往下流，男人伸出脖子替顎下的孩子擋雨，女人撩起衣袖搭在男人的頭頂上。

院子里亂成一片。滿地都是樹枝花葉，臉盆、竹篩、籠筐一類的東西橫七豎八地滾落在院子里。房檐扯下了無數條水柱，水在院子里積起來，水面迸濺出無數個水泡。水泡游移不遠就破滅，破滅了又有更多的水泡迸濺出來，密密匝匝擁擠在越漲越高的水面上。

男人和女人在屋里的床上安頓了孩子，就松一口氣站在門口。眼見積水已經深過院墻的半截根基，男人猛然驚醒一般撲出院子，女人也醒悟了，抓起一頂草帽追出去扣在男人頭上。他們知道院墻下的出水口被雜物堵塞住了，再不疏通，水就會漫進屋里。他們彎腰忙活一會，出水口通了，但還是不頂用。因為這么迅猛的來水僅僅一個出水口根本排不及。幸虧院門敞開著，他們相視點頭拿了主意，抽開門下的擋板，水就洶涌地流了出去。在流淌的水面上，漂浮有綠色的樹葉和五彩斑斕的花瓣，還有好幾條魚在水中活蹦亂跳。主人家這才發現放在院子里的魚筐傾倒了，魚從筐子口游了出來，跳起來濺起水花，有幾條已經翻滾著重新在村子南邊的江河里自由游動。天空、山地和樹木仿佛被浩浩蕩蕩地梳妝洗禮過一樣，那么明媚鮮亮。

風雨恰逢其時地停了下來。男人和女人縮著身體抱住雙臂站在屋檐下，彼此盯著對方狼狽忙碌的模樣笑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