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毅
像丘陵一樣起伏不定
為什么不能把頭壓得再低,把腰身練得更加挺拔,從矮處走向聳立的高山?
為什么不能從容抬首,坐看很遠的山峰,以云繞霧散的姿態向往一縱無邊的平原?
因為年齡、體力、教育、思維……所依附的美,躍人的速度慢了,我等不到山崖的牡丹在光中照耀,更等不到蒼鷹攆著雀子直插云霄……
平原的空席卷一往無前的詞匯,是我眼力不濟的茫然。
我只愿做丘陵一名忠實的信徒,退居不高不矮的川中,既對高山表示敬仰,又對平原展現寬容。
我是一座在歲月中度過高山向平原的丘陵,既不能再高,又不能再低,只想在凌晨出門、散步、打拳,在傍晚回家、吃飯、睡覺……
一切變通的法則,我不反對!不管筆直也好,平坦也罷,只要說出它們通過彎曲的意愿,我就喜歡。我飲五谷生百病,得一隅而觀全貌,卻無力到高山看得更遠,到平原理清方向。
人群之間,如果我是高山和平原的解藥,我愿意用乳狀的美等到星月蒙昧,借用朝前的時間平緩高山激情的洪流,讓更猛的沖刷浸進緩慢的平原。
這種中庸既不放縱高山的巍峨,又不得罪平原的寬容,還能安頓人心的跌宕和遼闊,讓它們為世界做出美的貢獻!
當一條草魚從口袋滑出
魚有靈。草魚更有。
它葆有素食主義的光輝,把自己當作魚類的教徒和紳士,用草素雅的禮教保持性溫、味甘,入肝暖胃、平降肝陽、祛風、治痹、益腸、明目……張開吃草的嘴,沒沾染其它膻腥氣味。
它被岸上那個頭戴草帽的釣者擋住天庭直入水深處的光,和其它種族一樣被引誘,被一根釣線拉出水面,脫離自由美麗的江河湖泊,將自己的肥美、窈窕和水性擱淺百無一用的岸上。
或被一張人間大網愈收愈緊,愈來愈勒進鱗間,在水面滲出暮云碎裂分割開來的漂浮血色。
它受阻的活潑再沒多余的水,為成為紳士的教徒開脫草的柔韌、甜美。它深知命運在掙脫中的殘酷!它仍在掙扎,仍在裝著滿身傷痕的口袋以靈救靈!
它用鰭劃破塑料袋底部,以逃生的欲望伺機脫離漁翁意念里的束縛和牽掛。
無數的徒勞又被一個新的口袋裝住。它看見人間大地飛升的光,在漁翁謹慎的力拽中閃著鋒芒,又被另一張網罩住。
可笑的漁翁與它掙脫的命運,盡情享受的過程,突然沒了生機,沒了那份如魚得水的暢快。它感到人類的狡黠,正如這口袋的預感,成為被別人牢牢抓住的把柄,一時間無絲毫氣力。
他們和它們一樣被放在砧板上,一刀一刀被活剝、被分解、被煎炒、被燉煮,從中分蘗出性溫、味甘的奇異功效。
夏天的下午,更需要多走幾步
風云變幻,嚯嚯雷聲中的太陽,醒著的草木,正是你的飄蕩。
你是否預知我的腳步聲已蕩開云翳,讓身體更加醒目?
事關斜陽的芳叢,絕對不只一隊穿云度日的鳥兒,它們自有來回的理由,照著你我拐進更遠的深山。
我是在午睡清醒后的斜陽中攆上你的。我更明白一張臉上的汗水為什么那么潮濕、剔透、晶瑩。
我相信跟隨者總會從時間中把夢境實現。所謂高溫下降的身體,只不過是時間的輪轉,才繞過太陽,又回到月梢,勾畫出藍。
又在下午的天邊聽見雷聲、淋著雨點……一圈一圈迎著閃電。
這加重的體魄,寒濕中的輜重,記住的核心,為肉體純潔的兩面,一面給你陽光,一面給你月色。
而且把脊背挺往向陽的某處,把胸膛前傾月影朗照的密林,又繞著你的臉,喊開密布的山水。
你只在某處記住我,我卻在夏天的下午需要多走幾步,才能抵達你承前繼后的三百六十五天。
艾灸
越來越多的富足,豢養的肉身越來越臃腫、沉重。
每走一步,痛楚和不適牽引著筋骨,越來越低地壓向地面。
再多的語言敵不過艾灸的力量,一切的用心和積累都是無用。除了熱量和藥力,它們是不會輕易從體內走出來減輕日漸的混沌的。
它們在語言里,只需一句兩句,就會透過窗戶向你揮一揮手。
這種不死,不會無聊地說起鳥鳴,也少有煙霧繚繞寒涼的身體,捂暖叩向大地的脊背。
比如環繞背部的煙霧,升起來的光芒保持那種旁若無人的高貴姿態,不再讓嬌嫩的少男少女動容。
比如珍貴的崗位,穩坐的尊嚴,與另一個重逢毫無顧忌的權力,較量的希望從晨曦中升起的結局。
比如一時疏忽,潰敗的瞬間,又彼此距離拉得很近,才感受到艾盒隔熱的重要。現在什么都像灸條走出的煙,大了就會在熾熱中一點點化為灰燼,小了就會因溫度不足而驅不出積癰半生的禍害。
我終于實現了祛濕拔毒的愿望,才赤裸全身,等待理療師前來用溫炙的灸火,熏染我的恍惚和不是,在去向分明中照亮周身的輜重,將更多的星盞布滿早晨的藍空。以至于面對別人時的從容和坦蕩,勉強與近來的實體面面相覷。
這也是很好的事情
在這車水馬龍的城市,面向一條河流,用尚未脫盡俗塵的薄心與每一滴水遙相呼應,也是很好的事情。
它大朵大朵地奔走,所賦予的急緩,有如生活的流言,那么輕,那么重,在河面上卷起幾重浪花,又被一陣秋風拉向深谷。
隨形轉換的身體,被生活壓得越來越瘦,就越來越游刃有余。
它們在突飛猛進中,抄摘的愛和恨,時而波濤洶涌,時而酒綠燈紅,卻怎么也阻止不了平靜中緩緩地流淌。
至于其間的單薄,也是茶案上需要的水,把口干的話說出。
我錯過歲月激烈的擁抱,才在夜深人靜中找到兵刃入庫的佳境,將少于生活的暴烈從夢幻中一點點洗凈。
所謂的兵荒馬亂,只不過是一個人的心與蕓蕓眾生的不合,自己才活得那么累,那么孤芳自賞,不惜用漣漪之水擦拭混沌的眼球,才看出個體的小范圍。
我終于知曉這卑微的肉身為什么經不起小小的磕碰,原來它們和大多數一樣,除了俗塵,還有一盞薄心照著就近的事物,讓我們低著頭想了好久,才明白意義和芳名。
如果再走,我一定要倒行逆施,以強舉之力把兩岸的花朵深扎于水中,讓它們無論何時,只要張嘴,就有人間的姿勢從漲勢中坦然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