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那些年里,父親在老家種地,我們都還小。生活很貧窮,很簡單。父親終日掛念的,就是莊稼的收成。
入夏,一進入雨季,父親就開始變得憂心忡忡。盡管,在雨季前,父親已將所有的土地耘鋤過了。可是,雨季一到來,父親就又開始憂慮了。雨,一直下著,時大時小,斷斷續續,像一場場無賴的糾纏。烏云滾動在半空中,常常大半個月,天地就籠罩在雨霧之中。不能出門,田地里浸濕了水,更不能到田地里做農活。父親的心中,陰云密布。父親憋在家中,變得無所事事。他擺上一張小飯桌,泡上一壺粗糙的老茶,坐在飯桌邊,一個勁地喝茶,吸煙。房屋里,嗆人的煙味和潮濕的壁土的味道,攪合在一起,生發出一種坐臥不寧的煩躁。煙,是自家煙爐中烤出的生煙,父親用我們寫過字的本子紙,卷成喇叭狀的紙煙,當地人戲稱“大把擰”。煙勁很大,父親吸猛了,就會傳出陣陣的咳嗽聲,跟著是一聲聲的嘆息:“這雨怎地還不停啊,地都荒了。”那嘆息里,有著對老天的哀怨和詛咒。
是的,地都荒了。十幾天連陰的雨,讓沉寂了也許上百年的草籽都生發出了新的嫩芽。嬌嬌嫩嫩,生機勃勃地生長在夏日的土地里。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吞噬著莊稼,荒蕪著農田。青草的歡欣,漲溢成農人心中的憂郁。于是,像我的父親那樣的許許多多的農人,就在這個本是可以休閑的季節里,不得不發出悲涼的嘆息。對于一位農人來說,土地的荒蕪,是一件多么羞恥而又荒謬的事情啊,終日生于斯,長于斯,作息于斯,卻讓自己生命的依靠荒蕪了,何以有臉仰望蒼穹,俯視大地?何以有臉在未來面見自己的先人?一個地道的農人,是不會讓自己耕種的土地荒了的,一塊土地,就是他們的一張臉面,他們的心思會終日專注于土地,他們會把生長著莊稼的土地拾掇得干干凈凈,寸草不留,只讓莊稼蔥蔥郁郁地生長在那兒。
草,自然有它們生長的地方,比如田埂,比如山坡,那兒沒有莊稼,草生長的越繁茂越好。這些地方的草多了,就有了牛羊的口糧,農人們干完活,可以順手薅上一捆,背回家,放進自己家的豬圈或者兔舍里,喂養自己的家畜;這些地方的草生長得多了,農人還可以在草叢中捕捉蚱蜢,油炸成一碟美味佳肴,飲一壺老酒,以消解勞作的疲勞;可以悠閑地看蝴蝶和蜻蜓,在上面飛逸棲落,甚至于在夕陽之下,他們也樂意遙望那種荒草萋萋的景象,體味一些清寂悲涼的美。可是,田地里是不能生長草的,草多了,土地就荒了,荒了土地就不打糧食,“荒了地不打糧食”莊稼人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提醒告誡自己。如果哪一年耕種的土地荒了,那么,這一年的糧囤,也必定是荒空的,連老鼠也不會光顧,或者只是寂寂失望地跑過,拉下一堆黑臭的老鼠屎。這一年里,蛛網,會像草一樣覆蓋空無的糧囤,打開糧囤看看,撲面而來的只會是一陣陣刺鼻的霉塵的氣味。若是誰家的土地荒了,一定還會被鄉人笑話,大家指著那戶人家,戳戳打打,那戶人家的主人,在眾人面前就沒有面子,就抬不起頭來,甚至還會影響到兒女的婚嫁,有誰家的女兒愿意嫁給這樣懶惰的人家?有誰家的兒子愿意迎娶這樣懶散的人家的女兒?莊稼人的舌頭是刀,它會像收割莊稼一樣,去收割那些人世間的丑陋和邪惡,無聊和無恥。
田荒了,心就慌了。荒了土地,就荒了心田,荒了大地一樣的沉著和冷靜。所以,草,是不可以荒了地的。
那時候,父親還常常說一句話:“人心,就是一塊田地,草不能荒了地,人心也要干凈,不能生雜草,讓它荒了。”
“人心也要干凈”,“干凈”就是純潔,他是要我們做一個純粹的人,做一個高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