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松 徐娟


摘要:2017年得到實質推進的中加FTA是兩國經貿合作發展的新亮點,但從2018年至今,中加FTA談判陷入停滯。從中加FTA談判的發展歷程來看,中加在FTA議題上的分歧在于加拿大對中國國有企業的投資設置門檻和加拿大將貿易與價值觀掛鉤。中加FTA目前毫無進展的阻因在于中美戰略競爭下美國的影響,“孟晚舟事件”后中加關系惡化以及加拿大國內大選、執政黨政策傾向和政府價值觀外交的阻力。中加最有可能通過分領域分階段進行貿易談判,先期達成彼此均能接受的行業貿易協議,再通過漸進性努力達成全面FTA。兩國達成全面FTA在短期內難以實現,中加FTA可能陷入長期停滯。
關鍵詞:中加FTA;加拿大;影響因素
中圖分類號:D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20)11-005-08
在逆全球化和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的國際背景下,自由貿易協定(FTA)成為21世紀各國取消貿易壁壘,促進貿易自由化的主要手段。2015年,加拿大自由黨領袖賈斯汀,特魯多上臺后積極與中國商討雙邊FTA,為兩國經貿合作發展帶來新的機遇。2017年中加FTA迅速完成四輪探索性討論,但2018年以來中加FTA談判未得到任何實質性推進,目前已經陷入停滯。
對于中加FTA,中外學者尤其是中國學者大多從貿易、投資、關稅、社會福利效應等經濟領域視角進行研究,認為中加經貿競爭未有重疊、貿易互補性較強,達成協議能夠給兩國帶來明顯收益。大部分加國學者認為中加FTA不僅能夠使加國獲得市場準入優勢,還可以在能源價格下跌、傳統貿易伙伴經濟增長緩慢的情況下增加加拿大的進出口總額,為加國創造大量就業崗位帶動本國經濟發展。除經濟領域視角外,加國學者還從國家戰略利益、國際競爭體系等方面拓寬了對中加FTA的研究視角。相關研究指出,加拿大政府試圖締結區域及雙邊FTA以使加拿大在亞太地區的戰略利益得到充分實現。加拿大應以《綜合性經濟貿易協定》(CETA)等高標準協定為基礎構建全面、多層次結構的中加FTA以增強自己的國際競爭力。總體看來,大多數學者選擇從經濟角度剖析中加FTA的經貿效益前景,學界對其發展進程的影響因素研究較少,且國外研究成果比國內豐富。本文對中加FTA談判的發展歷程進行梳理,厘清兩國推進FTA產生的分歧,并從國際體系、雙邊關系以及國內因素這三個角度論述大國競爭格局、中加雙邊關系和加拿大國內因素對雙邊談判的綜合影響,探討其發展前景,以期為中加FTA研究提供參考借鑒。
一、中加FTA談判進程及分歧
(二)中加FTA談判進程
第一階段,中國提出中加FTA構想。在加拿大保守黨領導人哈珀任期內,中加經貿合作已經打下良好基礎:加拿大在中國成都、南京、青島、沈陽、深圳、武漢新設6個貿易辦公室,以擴大雙邊貿易和投資;加國內成立了北美第一家人民幣離岸交易中心;雙方共同達成了歷時18年、經過22輪正式談判和數輪非正式磋商的《中加投資促進及保護協議》(FIPA);完成了《中加經濟互補性聯合研究》;兩國還確立了促進能源合作的雙軌對話機制、經濟財金戰略對話機制和外長年度對話機制。基于上述基礎,2012年哈珀第二次訪華時,時任中國總理溫家寶提出探討“商簽中加自由貿易協定的可行性”,這是中國高層首次對加提及FTA。但哈珀認為目前與中國談論FTA仍“為時尚早”,中加對推進雙邊FTA持相反態度。
第二階段,中加FTA的實質推進。2015年加拿大自由黨領導人特魯多上臺后積極推進中加FTA談判。在加中貿易理事會年會上,特魯多明確指出加強經貿往來對中加均有益處。出席該論壇的中國駐多倫多總領事薛冰呼吁盡快啟動中加FTA談判,推動雙邊貿易再上新臺階。此時,中加對推進FTA均持積極態度。隨后2016年兩國總理一年內實現互訪,兩國領導人共同確立到2025年實現雙邊貿易額翻番的目標,并宣布開啟FTA探索性討論。中加隨后展開四輪自貿區聯合可行性研究暨探索性討論會議,為兩國政府未來是否啟動自貿區談判提供參考依據。四輪探索性會議分別于2017年2月、4月、7月、9月召開,其中第一次和第三次會議在北京舉行,第二次和第四次會議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加拿大還就本國民眾和企業最關注的問題進行公眾咨詢,以期早日開啟FTA談判。根據2017年亞太基金會調查的民意數據,55%的加拿大民眾支持中加簽署FTA,這一比例較2016年增長9個百分點,相較2014年增長19個百分點。四輪探索性討論會議的成功舉行為中加正式開啟FTA談判奠定了良好基礎。
第三階段,中加FTA談判停滯。特魯多與中國高層的頻繁互訪、2017年四輪FTA探索性討論順利進行都透露出兩國即將正式開啟FTA談判的訊號。2017年底特魯多宣布再次訪問中國,各界人士均認為他此行目的是“宣布與中國開始FTA談判”。中方也表示做好了與加拿大達成FTA的準備,但特魯多與中國總理李克強的雙邊會議不僅草草結束,原定在會議結束后舉行的聯合記者會也被取消,兩國并未宣布開啟FTA談判,舉行雙方只是“同意繼續探討達成全面貿易協定”。2018年2月召開的中加部長級會議也未繼續推進中加FTA。2018年11月第三次中加領導人會晤時關于FTA只重申會“繼續推進自由貿易協定談判”。2019年12月特魯多接受采訪被問及中加FTA時表示“除非找到包容共同立場的空間,否則不會探索與中國進行更深的自由貿易”。中加FTA談判連續兩年未有進展,實際陷入停滯。
(二)中加推進FTA的分歧
綜觀中加推進FTA的歷程,加拿大對中國國有企業的投資設置門檻是兩國的主要分歧。2012年中國向加拿大主動提出商討中加FTA,適時中海油宣布以151億美元(高于市值價格60%)收購總部位于加拿大境內的全球能源公司尼克森,以其數額之大且公司位于加拿大境內引發加國民眾的激烈爭議。哈珀政府三次延期批準該項目,雖然最后這一項目獲得許可,但同一天哈珀便禁止加拿大油砂公司向中國國有企業出售任何股份,除非是“特殊情況”。哈珀政府對中國國有企業在能源領域投資的限制間接拒絕了中加FTA開啟的可能性,“幾乎一夜之間,哈珀政府與中國的初步貿易談判破裂”。《加拿大投資法》規定外國國有企業對加投資額達到4.16億加元必須經過聯邦政府審批,對于私營企業這一限度放松至10.46億加元。中國國有企業對加拿大的投資占總投資的80%。加拿大對超過一定投資額度的中國國有企業實行不公平待遇,中國卻未對加國企業投資實行任何歧視性政策。2016年中加磋商FTA時,中方明確表達希望“加拿大在投資限制方面做出讓步”。
加拿大將貿易與價值觀掛鉤是中加FTA面臨的重要分歧。哈珀政府促進對華貿易合作時一直未放棄對中國人權的干預,哈珀曾公開表示“不會通過淡化對中國人權記錄的批評來改善與北京的貿易關系”。2010年中加建交40周年時哈珀發表演講一方面講到“中加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從未像現在這樣充滿希望”,另一方面在演講的第三十秒哈珀就重新談到了所謂的人權問題。特魯多雖然對華采取友好合作態度,但其對華貿易政策也帶有濃厚的加拿大價值觀色彩。2017年特魯多二次訪華時提出期望與中國達成“漸進式”貿易協定。根據加拿大前外交部長、“漸進式貿易議程”的設計師方慧蘭(Chrystia Freeland)的闡述,漸進式貿易就是將社會政策與貿易政策聯系在一起,以確保社會各階層可以從貿易和投資中獲益。也就是說加拿大倡導的漸進式貿易協定包含性別、勞工和環境等與貿易無直接聯系的價值觀議題。中國駐加拿大大使盧沙野明確指出“各國實現民主、人權的路徑不同”,中國的基本立場是“不主張FTA談判摻雜太多的非貿易、非商業因素”。
二、中加FTA發展的阻因分析
FTA不僅是各國尋求經濟戰略利益的手段,更是各國政治外交決策考量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加FTA推進受阻乃至停滯應置于國際體系、雙邊關系以及國內因素中加以探析。本文認為導致中加FTA一波三折、未有進展的影響因素主要有三個方面:國際體系變化下的美國因素、中加關系惡化以及加拿大國內氛圍的影響。
(一)中美戰略競爭下的美國因素
21世紀以來國際體系最大變化就是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發展中國家迅速崛起,對美國主導的世界政治經濟秩序形成了挑戰,經濟發展迅速、政治影響力不斷增強的中國成為美國的主要競爭對手。對此,美國采取反制措施對中國進行極限施壓,遏制中國的崛起以維護其全球霸主的地位。
加拿大作為美國的傳統盟友,與其在政治、安全、經濟等多個領域深度勾聯,兩國存在高度不對稱依存關系。美國和加拿大在地理位置上比鄰而居,地緣政治上關聯密切;國家安全上構建了北美防空司令部和洲際聯合體;軍事上與美國的雙邊戰略和防務合作以及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集體防務是加拿大防務的兩大支柱;文化上加美擁有相近的歷史和文化價值觀。在經濟上,加美通過世界貿易組織使得雙邊經濟關系制度化,1992年加拿大、美國和墨西哥共同簽訂《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使得北美經濟逐漸一體化。加拿大最大的貿易伙伴國和出口市場長期是美國,美國占加拿大出口貿易總額的70%以上。加拿大憑借NAFTA享有優先進入美國市場的特權;與美國相鄰的優勢地理位置,使其成為與加拿大簽訂FTA國家的外國投資者進入美國市場的潛在窗口。外國投資者可以通過加拿大規避美國對其進入本國市場設置的關稅屏障,直接對美國市場造成影響。因此美國無論出于地緣政治、國家安全、還是經濟利益的角度,都對加拿大的經濟發展動向保持警覺,不會放任加拿大與其漸行漸遠。哈珀政府曾在《加拿大外交政策計劃》中指出美國故意拖延加拿大TPP談判以制約其與亞洲進行進一步的貿易往來。
在中美戰略局勢緊張的情況下,中加積極推進雙邊FTA引起美國的高度“關注”。2017年4月,在加拿大與中國進行FTA可行性研究第二輪會議的節點上,美國向加拿大出口的軟木木材加征最高24%的反傾銷關稅,并決定與加拿大、墨西哥兩國就“對美國不公平的”NAFTA進行重新談判。NAFTA一向被加方認為是加拿大繁榮的“堅實基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2017年8月,加拿大與中國完成第三輪FTA可行性探索性會議后,美、加、墨三國宣布重新開始談判NAFTA。在加拿大積極與中國磋商FTA的時間節點,美國政府再三阻擾導致加拿大必須以NAFTA為重。加拿大由此撤回了與中國開啟“貿易多元化的第一步”。2018年12月,美、墨、加經過數輪談判最終達成了《美墨加協定》(USMCA),而中加FTA在完成四輪探索性討論之后毫無進展。最重要的是,新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USMCA第32條規定“任何一方與非市場經濟國家簽訂自由貿易協議時,應允許其他各方在發出6個月的通知后終止本協議,并以它們之間的協議(即雙邊協議)來取而代之”。美、加、墨一直都沒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簡言之,這一條款中“非市場國家”針對的就是中國。如果加拿大與中國擅自締結FTA,則會面臨被踢出USMCA的風險。實際上這賦予了美國對加拿大和墨西哥與其他國家簽訂FTA的限定權,無疑給中加FTA增加了新的外部阻力。雖然2018年11月在第三次中加總理年度對話上,特魯多稱“加方愿同中方繼續推進自由貿易協定談判,不會受到其他國家立場影響”。但在2018年中加沒有就雙邊FTA開展過一次實質性探討。
總之,中美戰略競爭格局之下,中加FTA發展的壓力主要來自于美國。與中國貿易競爭日益激化的情況下,美國顯然不會放任自己的傳統盟國加拿大在經濟上與自己分道揚鑣,與其最大的競爭者中國日益密切,對本國形成政治、經濟上的壓力。美國借重談NAFTA成功阻礙加拿大與中國經貿深入發展,并借助USMCA對加拿大FTA締約國施加外部限制。加拿大對美國的高度不對稱依存使其在關鍵議題必須站邊美國,即便哈珀政府和特魯多政府相繼推行經濟外交和貿易多元化戰略,試圖擺脫在經濟上單一依賴美國的局面,但目前以美國對加拿大經濟的影響力來看,加拿大經貿決策必須兼顧美國的利益。
(二)“孟晚舟事件”后中加關系全面走低
隨著中美貿易摩擦升級為中美貿易戰,加拿大被動卷入美國和中國的博弈之中。2018年底,美國以中國企業華為公司具有“安全威脅”為名抵制華為,要求加拿大依據《加美引渡條約》逮捕在其境內轉機的中國華為公司首席財務官孟晚舟,并將其引渡到美國。2018年12月1日,加拿大警方應美國政府司法互助要求逮捕了孟晚舟,中國多次要求美國立即撤銷孟晚舟的引渡要求,并敦促加拿大立即釋放孟晚舟,“孟晚舟事件”給中加關系帶來多方挑戰。
首先,中加外交陷入低谷。“孟晚舟事件”發生后,加拿大前外交官邁克·康明凱(Michael Kovrig)和加國商人邁克·斯帕弗(Michael Spavor)在中國因“涉嫌危害國家安全”被捕。“雙邁”事件被加方媒體廣泛解讀為中國對加拿大逮捕孟晚舟的報復之舉。特魯多公開稱中方此舉是“任意”“不公平的拘押”,并要求“美國在加拿大人獲釋之前不要與北京簽署最終貿易協議”。中國表態稱加方向華盛頓示好是“火中取栗”,加方呼吁美國幫助施壓中國釋放邁克,康明凱和邁克·斯帕弗之舉是“浪費時間”,而且“注定要失敗”。對于中方的回應,加拿大新任外交部長商鵬飛(Francois Philippe Champagne)回應稱“加拿大不會從北京汲取外交經驗”。繼“雙邁”事件發生后,還有一名加拿大籍公民謝倫伯格(Robert Lloyd Schellenberg)因在中國走私毒品罪被判死刑,特魯多稱中國“隨意”做出死刑判決。中方則反擊加方缺少對中國法律體系的尊重,對其缺乏法治精神的言論表示極度不滿,并敦促加方尊重中國司法主權,停止發表不負責任的言論。中加強硬對話日益形成雙邊關系的緊張局勢,中加外交關系由前期兩國總理互訪頻繁的“黃金時期”開始進入寒冬。
其次,“孟晚舟事件”后,兩國在經貿領域摩擦不斷,雙邊貿易投資一路下滑。加拿大是世界上最大的油菜籽生產國和出口國。根據加拿大油菜籽協會(Canola Council of Canada)的數據,該國農民生產的油菜籽約有40%供應給中國,中國是加國最大的油菜籽進口國;中國是加拿大豬肉的第三大出口國,僅次于美國和日本;是加拿大第五大牛肉出口市場,位列美國、日本、中國香港和墨西哥之后。“孟晚舟事件”發生后,中國先取消了加拿大油菜籽企業對華出口許可證,隨后對加拿大豬肉、牛肉等進口產品實行禁運,并要求加拿大立即釋放孟晚舟。2019年在加拿大農業部長畢博(Marie-Claude Bibeau)等高層領導的努力下,中國重新進口加拿大的肉類產品,但兩國關系的緊張局面并未改變,中國仍禁運加拿大油菜籽。兩國貿易摩擦對雙邊經貿的影響直觀表現為不斷下行的貿易和投資趨勢。根據2015-2019年前三季度貨物貿易數據顯示(見圖表1),2016-2018年中加同期貿易額總體呈現持續增長態勢,但2017-2018年雙邊同期貿易增長速度明顯放緩,相較前期增長比例下降5.4%;2018年中加前三季度貿易在特魯多第一任期內達到峰值的571.3億美元,2019年度中加同季度貿易額開始下降至552.6億美元,同比出現負增長。中加貿易趨勢與兩國關系的發展態勢基本保持一致。特魯多上臺后加大與中國經貿合作力度,推進中加FTA,中加貿易增長比率由2016年的負增長一路飆升到2017年的13.1%,同比增加了20.1個百分點。2018年中加FTA開始停滯,中加同季度貿易增長放緩,2019年同季度雙邊貿易開始出現負增長。中加雙邊直接投資額也呈現下降趨勢,且中對加投資下降幅度遠超過加對中投資下降幅度。根據亞太基金會數據統計,2019年上半年中國對加拿大直接投資額約為244.97萬美元,相較2018年上半年的12.94億美元下降了81%;加拿大對中國的直接投資由2018年上半年的10.55億美元下降至2019年上半年的9.39億美元,減少了11個百分點。
最后,中加社會人員交流減少。“孟晚舟事件”及“雙邁”事件后,加拿大文化遺產部長喬美蘭(Melanie Joly)取消了對中國的訪問,原定于2018年12月中旬舉行的加中旅游年慶典活動被無限期推遲。加拿大旅游局(Destination Canada)等旅行機構也停止在中國的旅游宣傳活動。2019年1月14日加拿大政府先發出第二級“提高警惕”的赴華旅行警示,并援引“可能面臨任意拘留的風險”;次日,中國領事服務網也發出赴加旅行警告,提醒前往加拿大旅行的中國公民需要“充分評估風險,近期謹慎前往加拿大”。雖然加拿大官方數據表明近五年來中國赴加人數一直保持增長態勢,但增長速度開始放緩。根據2015-2019年(1-10月)加拿大統計局數據(見圖1),2017年中赴加旅行人數的增長比率開始下降,相較2016年的22.66%下降了10個百分點。2018的中赴加人數同比下降5.71%,2019年同比下降6.46%。目前中國公民對加拿大臨時居民簽證申請、永久居民簽證申請、留學簽證申請數量均呈現不同程度的下降趨勢。根據加拿大聯邦移民、難民及公民部(IRCC)2018-2019年(1-10月)中國對加拿大的臨時居民簽證申請、永久居民簽證申請、留學簽證申請數據(見圖表2),2019年每個月份簽證申請人數都低于2018年。2019年中國赴加臨時居民簽證申請人數為513,467人,同比下降27.99%;中國赴加永久居民簽證申請人數為27,426人,同比降低5.45%;中國赴加留學簽證申請人數為31,922人,同比降低0.93%。
在中加關系走低的背景下,加拿大正努力尋求重建雙邊關系的戰略框架。2019年11月二十國集團外長會議期間,加拿大外長商鵬飛同中國外長王毅會面時表示“愿意采取實際措施,重建互信,推動加中關系盡快重回正軌”。2019年12月,加拿大議會成立了加中委員會,專門研究兩國在領事、外交、經濟、法律、安全等各方面問題,以彌合兩國分歧,探尋共同發展空間。毫無疑問,加拿大認可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對其貿易和投資的重要性,然而,在雙邊外交形成對峙、經貿合作下滑、雙邊人員往來減少的情況下,中加FTA談判難以重新開啟。
(三)加拿大國內阻力
加拿大大選影響了中加FTA推進的連貫性。加拿大政府每五年進行一次換屆選舉。在選舉之際,執政黨會更加關注下一屆選舉情況,“尤其關注選民對其政策的看法和其政策對選民的影響”,不愿“采取富有爭議的或強硬的行動”。加拿大其他大小政黨也將以競選為重。因此每屆政府必須在執政前期就重點問題取得突破,否則重要議題都將擱置或成為各黨派贏取選票的籌碼。特魯多執政之初迅速推進與中國的經貿合作,但第二次訪華時特魯多錯失與中國正式開啟中加FTA談判的良機。隨后,中加FTA推進時間節點與2019年加拿大政府大選時間重疊,導致特魯多無暇東顧,開啟中加FTA的談判議程由此被擱置。此外,選舉中若反對黨政府在眾議院中獲得超過半數席位便可上臺執政。但若沒有政黨獲得絕對多數選票,在選舉期間的執政黨可以在眾議院中獲得其他黨派的支持,組成少數黨政府繼續執政。這意味著少數黨政府若想通過中加FTA的某項具體條款,就不得不考慮其他黨派的利益。在平衡各方利益時,執政黨的決策空間就會進一步被壓縮。2015年特魯多領導的自由黨以絕對優勢取代哈珀政府組成多數黨政府上臺執政,這使其對外決策有較大的自主決定權,與中國的經貿合作得以迅速推進。2019年秋季大選,特魯多雖然成功連任但卻是組成少數黨政府。由此特魯多在對外政策上的考量需要平衡更為復雜的黨派利益,其對中加FTA的決策權也將進一步受到制衡。
加拿大執政黨的政策傾向對中加FTA發展的可能性有決定性作用。加拿大建國以來均由自由黨和保守黨輪流執政。1948年以來,加拿大保守黨先后五次執政,自由黨六次。自由黨和保守黨輪流執政中各自的執政理念逐漸形成不同的政策趨勢。在對華政策上,加拿大保守黨認為“日本高于中國”,對中國堅持“強硬政策”,加拿大自由黨卻傾向更加務實的外交政策,著重發展與中國的外交、經濟、貿易等全方位合作。例如,哈珀領導的保守黨政府與特魯多領導的自由黨政府在中加經貿議題上就形成鮮明對比。哈珀政府不積極主張對中國經濟開放,沒有足夠的政治氛圍與中國建立全面的經貿伙伴關系,導致中加FTA并未得到積極推進,中加關系和經貿狀況停滯不前,甚至出現倒退。特魯多執政時中加FTA一年內就完成四輪探索性討論。由于FTA條款繁復涉及利益相關方較廣,具體落實起來較為耗時。因此加拿大政黨輪流執政的傳統使得中加FTA的正式推進充滿不確定性。若保守黨上臺意味著加拿大將會對中國采取更為保守的外交政策,積極深化中加自貿協定的可能性較低,自由黨上臺則更可能推動中加經貿合作的進一步發展。
加拿大社會的價值觀加劇了中加在FTA議題上的矛盾。加拿大政府推行以人權、環境保護、公民自由、法治等為核心的價值觀。1994年加拿大政府發布的外交白皮書《世界中的加拿大》(Canada in the World)將“推廣加拿大的價值觀和文化”列為其外交政策的三大目標之一。哈珀政府對華外交完全遵循了加拿大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外交白皮書的范式,在與中國尋求貿易合作的同時推廣加拿大的價值觀,多方攻擊中國的人權紀錄。從2006年會見達賴喇嘛到2014年干涉中國對許志永的判決,哈珀在與中國深化貿易時深受強烈的意識形態影響。相比哈珀重點推行的人權價值觀,特魯多更加注重加拿大價值觀中的環境保護、勞工權利、性別平等其他方面。第二次訪華期間特魯多發表聲明稱“致力于追求惠及所有人、反映加拿大價值觀的貿易,特別是在環境、勞動力和性別方面”。加拿大社會認為與中國深化經貿合作時必須考慮人權等價值觀問題。2009年12月的一項民意調查結果顯示,在1006名受訪者中,68%加拿大人認為與中國進行貿易時,加拿大應更加注重人權而非貿易。2012年中加FTA提出后,加拿大亞太基金會的民意調查顯示,加拿大人對中加FTA的支持率呈現下降趨勢,從當年的48%降至2014年的36%。2014年57%加拿大人認為加國應該與本國勞工標準水平相近或優于本國的國家加強經濟聯系。2016年加拿大人對中加FTA的支持率開始上升。2016年46%加拿大人支持中加FTA,2017年這一比例上升為55%,2018年為59%。然而,加拿大民眾對中加FTA支持率上升的原因并非出于對中國的好感,而是基于對美國、歐洲等加拿大傳統貿易伙伴出現貿易保護主義的擔憂。2018年亞太基金會民意調查顯示,加拿大人對中國的印象相較之前有所好轉,但在所有亞洲國家(地區)印象排名中中國一直是最后一名。調查顯示人權紀錄(42%)、環境狀況(18%)等是加拿大人不喜歡中國的主要原因,超過70%加拿大人認為政府應推動中國的人權發展。50%加拿大人認為加拿大應與中國達成“漸進式”貿易協定。由此可見,雖然加拿大民眾認識到了中加FTA對加拿大經濟的重要性,但大部分人仍根深蒂固地認為與中國貿易必須考慮加拿大價值觀。加拿大的選舉制要求政府必須作出符合民意的決策,否則會承受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總之,中加FTA若想順利達成,必須處理好加拿大國內政治、經濟及社會各方面的阻礙因素。
三、中加FTA的前景展望
基于發展歷程及其推進的綜合影響因素,中加FTA發展前景具有三種可能性:一是經過多輪磋商,中加簽署全面FTA;二是中加分領域分階段進行貿易談判,先期達成彼此均能接受的行業貿易協議,再通過漸進性努力達成全面FTA;三是戰略時機不成熟,中加FTA久拖不決,陷入長期停滯。
首先,中加經過多輪磋商簽署全面的FTA在短期內難以實現。雖然中加均致力于達成一項“全面的”雙邊FTA,但綜觀中國的國際貿易協議談判,中國幾乎從未在短時間內與加拿大類似經濟體量的發達國家達成涵蓋貨物貿易、服務貿易、勞工、知識產權、環境等領域的全面貿易協定。以澳大利亞為例,澳大利亞與加拿大經濟發展水平相近、資源稟賦相似,中澳FTA于2005年4月啟動,歷經二十二輪談判,最后在2015年6月正式簽署,同年12月正式生效,歷時長達十年。中澳FTA主要涉及貨物貿易、農產品貿易、法律、服務貿易等各方面,以逐步減免關稅的方式實施,是目前中國與發達國家簽署的較為全面的雙邊FTA。但在討論期間,中澳FTA也曾因為國內外因素的影響,服務、投資、關稅配額等分歧陷入停滯長達兩年。這一情形與當前的中加FTA境遇相似,對于推進中加FTA具有借鑒意義。最重要的是加拿大期望與中國達成涵蓋環境、性別等新領域議題的FTA。這意味著中加FTA所涉及范圍比中澳FTA更為復雜,故而難以在短期內重新開啟并達成符合雙方期望值的全面的中加FTA。
其次,中加分領域分階段進行貿易談判,先期達成彼此都能接受的行業貿易協議,再通過漸進性努力達成全面FTA的可行性較高。第一,探討開啟中加FTA的過程中,兩國已經建立了良好的對話平臺和合作機制。2014年兩國簽訂的《中加投資保護協定》(FIPA)涵蓋了國際投資協定所有重要的內容,為中加兩國投資者解決糾紛提供了解決途徑,營造了良好的雙邊貿易環境和發展框架。目前,中加已經搭建了一系列高層次對話機制,如兩國總理年度對話機制、經濟財金戰略對話機制、年度外長對話機制、氣候變化部長級對話機制、環境部長級對話機制、國家安全與法治對話機制等,為中加開展簽署相關領域的合作協議提供了良好的制度條件。第二,2012年的《中加經濟互補性研究》為分領域達成行業貿易協議奠定良好基礎。2012年中加在農業及農產品(包括漁業與海產品)、清潔技術及環境產品與服務、機械設備、自然資源及衍生產品、服務業、紡織品及相關產品、交通基礎設施以及航空業七個彼此特別關注的行業領域展開互補性研究,結果表明兩國在這七個領域存在重要增長機遇,尤其是自然資源及衍生產品和農業及農產品領域。中國和加拿大可以這七個領域為基礎,按照一定順序先期達成具體領域的貿易協議,促進經貿深化合作。與旨在消除幾乎所有貿易壁壘的FTA不同,分領域達成貿易協議可以使相關部門就某一領域的產業壁壘進行磋商,大大減少中加貿易協定面臨的阻力。第三,分領域達成貿易協議可以規避美國對中加深化經貿合作的干預,給中加提供增進理解的良機。中加分領域達成貿易協議不受USMCA關于協議各方與非市場國家達成FTA必須提前通知其他協議國這一規定的限制。此外,中加分領域進行貿易協議談判雖然耗時,但在不斷的磋商中,中加能夠促進彼此在諸如經濟、政治體制差異、價值觀等貿易與非貿易問題上的理解,為雙方在適當的時機下達成全面的FTA做好準備。
最后,中加FTA也可能因為戰略時機不成熟而久拖不決陷入長期停滯。其一,美國對加拿大決策的影響在短期內難以消除。地緣和歷史因素決定了加美在經濟、政治、軍事、安全等各方面的深度融合,加拿大在對外決策中必須考慮美國的戰略利益。自2008年金融危機后,美國經濟處于衰退狀態,加拿大有必要開拓除美國之外的多元貿易伙伴,經濟保持高速增長和擁有巨大消費市場的中國無疑是合理選擇對象。然而,加拿大目前處于中美戰略競爭的夾縫中,難以發揮作為中等強國在國際事務中的斡旋調停作用,因此必須考慮中加FTA對加美關系可能帶來的潛在影響。其二,中加關系陷入僵局阻礙了雙邊深入開展經貿合作的進程。孟晚舟和“雙邁”案件成為給中加關系造成重大負面影響的“黑天鵝事件”,不斷惡化的中加關系意味著中加FTA將無限期推遲。其三,中加在涉及雙邊FTA的相關領域存在較大分歧。加拿大擔憂中國的投資是基于政治利益而對國有企業實施歧視性政策,這與旨在消除貿易壁壘促進自由貿易的FTA背道而馳。加拿大的貿易政策目標要求其外交貿易政策如實反映加拿大價值觀,但將貿易與價值觀掛鉤不符合中國的利益訴求。如果中加雙方在涉及貿易與非貿易領域的分歧難以達成一致意見,中加FTA則極有可能久拖不決,陷入長期停滯。
作者簡介:唐小松(1966-),男,漢族,湖南郴州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加拿大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復旦大學國際關系博士,研究方向為公共外交、中美關系、中加關系、網絡外交。
徐娟(1994-),女,漢族,江西九江人,單位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語語言文化學院,主要從事加拿大研究。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