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組未來

徐善來

今年2月，2020年秋冬時裝周正如火如荼地舉行著，時裝行業紛紛翹首以待，在這個全新的時代紀元下，各大時裝品牌會如何書寫自己嶄新的篇章。也正是在時裝從業者奔赴米蘭、巴黎等時裝陣地一線的路上，新冠疫情猝不及防地來襲o2月23日，當Giorgio Armani宣布“為避免所有受邀客人進入擁擠的地方，以確保安全”，原定舉辦的兩場秋冬時裝秀取消，改為線。上直播的形式。從這一刻起，因全球疫情蔓延而擴散的恐懼、悲觀席卷巴黎，即便之后時裝秀如期開場，人們審視時裝的角度也已然發生了變化。雖然秀場上的美好依舊，但也不能否認，時尚這座象牙塔必須直面社會危機所帶來的挑戰。

因此，當我們再度復盤本季時裝周留下的吉光片羽時，那些能夠深入心靈，能夠以時裝為媒介呼應現實生活，重構內心秩序，給人帶來希望的流行元素，顯得更為難能可貴，這也就是為什么拼布這樣一種象征著修補、彌合的傳統手工藝形式，在今時今日看來意義非凡的原因。

在上百年的歷史中，拼布，或者在更廣泛的層面上的“修補”，總是社會蕭條、環境動蕩之際，人們用以平衡實用與體面的良藥。據史料記載，拼布最早起源于古埃及和中國北方地區，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那里的人們將一定形狀的小片織物拼縫在一起，以起到抵御嚴寒的目的。而在13-14世紀，歐洲大陸的寒流也迫使生活條件有限的西方普通家庭把碎布、舊衣服和窗簾剪成布塊，拼接成床單、毛毯、棉被。隨著經濟發展和人們審美需求的提升，這樣一種裝飾性極強的工藝也慢慢開始從廢物利用的角度發展成掛毯地毯等家居元素，繼而被傳播開來。

在上世紀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拼布作為將舊衣舊物回收再利用的形式受到了廣泛的歡迎，而如今，在印度等勞動力密集型的國家，拼布在能工巧匠的手下升華為一種藝術，也逐漸對拼布的造型與工藝進行了區分，不同場合適用于不同的拼布式樣，一件原本只是用來御寒的技法成為了一種傳統工藝的延續。

1.在位于紐約的公寓中，名媛Gloria Vanderbilt身著拼布設計外套坐于拼布地毯之上攝影：Horst P.Horst，美國版Vogue1970年2月刊。2.采用東方傳統修復技術中的“金繕”，將破碎的瓷器重新拼接修補，寓意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用心使其愈合，從殘缺中綻放出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殘缺之美”。3中國藝術家李曉峰受Lacoste品牌之邀，以青花瓷器碎片為元素創作的運動衫，選用了考古遺址中出土的瓷器碎片，將這些瓷器碎片進行修整、打磨、拋光，以銀線串聯，而他創作的另一件青花瓷片連衣裙也入選了2015年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中國：鏡花水月”展覽。4.TomFord2014春夏系列中不規則的多彩金屬閃片如同破碎的玻璃將模特全副包裹起來。5-6.Viktor&Rolf2017春夏高定系列，以東方傳統技藝“金繕”為靈感，將往季單品甚至是其他品牌以往的單品進行拆分重組，每個部件的邊緣都被鑲了一層金色的點綴。

在時裝領域，拼接、重組向來是設計師們樂于把玩的元素之一，近年來在中規中矩的布料之外，諸多設計師們也嘗試將多重顏色和材質進行排列組合，創造出意想不到的奇妙效果。2011年，彼時剛剛接過Alexander McQueen創意重任的Sarah Burton正在尋找一種繼承前輩激進美學又忠于自我的設計路線，而秀場上由破碎青花瓷器拼接重組而成的連衣裙與高跟鞋便可以說是她交上的一份滿分答卷。珍貴而易碎的瓷器向來被人們小心呵護，并以完好無缺作為衡量價值的關鍵要素，而Burton則選擇劍走偏鋒，呈現破碎之后重組帶來的殘缺之美，對于看慣了完美無瑕的時尚圈來說的確是一個不小的沖擊。在專業的制瓷領域，也有著一種專門用來修補破損且兼具審美價值的技術——金繕（Kintsugi），取自東方審美理念中的“侘寂”美學，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用生命中最難得的物質與心血面對缺陷，進行修繕，不去試圖掩蓋，以此獲得對物，質和人性的升華。經過金繕后的破損瓷器雖然恢復了原狀，但在原有的開口和裂縫處仍舊會留下金粉或金漆附著的軌跡，像是從器物中流淌出的璀璨希望。

或許是因為危機之下我們對殘缺、療愈等話題的敏感性超越以往，在本季秋冬時裝周的臺上，以拼布為核心元素的時裝創意迎來了集體爆發的態勢。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非Marni的別樣“愛麗絲夢游仙境”莫屬。創意總監Francesco Risso在設計中的思考反映了許多人在當下的困惑，“我們是生活在一個迷幻的世界中，需要接地氣;還是生活在牢籠的束縛里，需要點迷幻的釋放呢？”因此Risso選擇以拼布這樣一種極富多面性與包容力的方式，來表達夢境與現實的碰撞。整場時裝發布從頭到尾、從頭到腳，從時裝到鞋履，無不以拼接形式呈現，象征著炫目華麗的織錦、絲絨與表面粗糲啞光的麂皮、亞麻等材質共同組合成無袖連衣裙廓形大衣等標志性單品。在裙裝胸前和腰部嵌入的不規則金屬框架與裙邊不經意露出的線頭和毛邊，也在呼應著嚴絲合縫的鑲嵌與隨性而為的裁剪之間的反差。也許我們再也回不去童年樂園，但Francesco Risso所打造的這些華麗而又不修邊幅的時裝，正照見兒時調皮嬉鬧的自己。

而另一邊，拼布代表的精湛的傳統手工精神也在被傳承與發揚。在Alexander McQueen，創意總監Sarah Burton被圣費根國家歷史博物館的展品——一件名為“WrexhamTailorsQuilt”的19世紀中葉拼布作品——所吸引，當年的制作者James Williams從1842年開始，白天回收生產制服時剩下的毛料，晚上將碎片重新拼合縫制，花費十年的時間才得以完成。反觀McQueen生前，也曾以古董拼布作品作為時裝制作的材料。在Burton手中，拼布技藝被近乎不露痕跡地展現出來，精裁法蘭絨套裝上遍布著以色塊呈現的幾何圖案，細密的拼合工藝令人在遠處幾乎無法看到邊角的存在，模特更像是身著一整塊印花面料，只有近距離欣賞才能洞察拼接的奧秘，這也是工藝給人帶來的奇妙體驗。同樣在Tod's，新任創意總監Walter Chiapponi在秀場尾聲以一件拼接大衣收尾，Chiapponi顯然更熱衷于強調品牌對皮革的高超駕馭能力，細看之下，一塊塊棕色系的皮革實則回收自鞋履生產過程中的邊角料，各自散發著迥然不同的質感，暗示著在他的帶領下，品牌的核心價值正在以另一種形式繼續發光發熱。

7.在ChristianLacroix1992秋冬高級定制秀場，模特展示的織錦拼布裝飾外套做工奢華又不失濃厚的異域風情。攝影：GuyMarineau，美國版Vogue1992年10月刊。8.Dior2018秋冬系列中的拼布連衣裙與馬鞍包。9-10.AlexanderMcQueen2011秋冬系列中以破碎的青花瓷為元素拼湊重組的設計。

對于當下而言，拼布本身也帶有一種可持續的意味，把過往陳舊的衣物重新利用起來，發掘其全新的生命力，也是時裝產業與當下社會議題進行互動的一種可行做法，Maison Margiela本季便是從這一觀點出發。早在Martin Margiela本人執掌品牌的階段，團隊便以從二手市場搜集來的古董服裝進行一定程度的拆解、修復，制成Replica系列，并在服裝內襯中注明風格、年代等描述。而創意總監John Galliano本季對這一概念進行了再次發揮，來自于二手商店和舊貨市場的服裝被重新拆分、重組，從原本Replica系列所強調的完整性中跳脫出來，構建一個嶄新的時裝形象，并命名為“Recicla"，既是延續服裝的生命，也是延續品牌的精神。

在時代的變遷中，拼布這一古老卻觸手可得的制作形式，在時裝的創意世界中承載著多元的指向：對工藝的追求、對歷史的傳承、對環境的負責，甚至是對人們內心的療愈和慰藉。也許這就是21世紀20年代，時裝作為社會生活中的一部分所必須要承擔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