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超
(河南警察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中共中央、國務院多次強調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工作。特別是在2019年的全國公安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對于打擊涉黑涉惡等突出的違法犯罪作了進一步強調,全國各地掃黑除惡專項行動也取得了豐碩戰果。黑惡勢力犯罪作為一種十分嚴重的刑事犯罪,已嚴重影響了社會大局穩定、國家長治久安和基層政權的鞏固。近年來,涉黑涉惡問題日益突出,表現出向政治領域滲透,軟暴力傾向明顯,多種犯罪合流等新規律、新特點。涉黑涉惡問題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課題,已有研究主要集中于黑惡勢力犯罪的現狀[1]、原因[2]、特點[3]、對策[4]以及黑惡勢力對基層政權的滲透[5]、黑惡勢力的“保護傘”[6]等問題,大多局限于一種宏觀政策上的分析和具體法律適用上的探討,而缺乏對黑惡勢力犯罪發起過程的深入研究,也缺乏深刻的理論分析。發起行為及過程是黑惡勢力沖突行為發生的重要前提,筆者調研發現,黑惡勢力往往具有較強的發起能力,一旦發生矛盾和沖突,黑惡勢力一般會在短時間內實現數十人,甚至上百人的聚集。大量的聚集和沖突給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和社會穩定產生了嚴重的影響。本文以豫中T縣為考察對象(1)本文主要引用2013年在豫東T縣調研時的卷宗材料和個案訪談,基于筆者近三個月的實地調研。不足之處在于材料有些陳舊,未能窮盡當前黑惡勢力一些新的犯罪特點。但筆者認為,調研材料足以說明黑惡勢力傳統的群體沖突行為及過程,不影響本文主題的探討。,運用“結構洞”等相關理論(2)該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主要是羅納德·博特。他在1992年發表的《結構洞》(Structural Holes)一文中提出。“結構洞”是指兩個關系人之間的非重復關系,非重復關系被隔離開來,他們之間沒有直接聯系,或者說,一個人擁有的關系對另一個而言具有排他性。無直接聯系的人際關系發生了斷裂,從網絡整體來看好像網絡結構中出現了洞穴,因而稱作“結構洞”。例如,在A—B—C 網絡中,B處于網絡的中間位置,與AC同時保持著聯系,AC之間沒有直接聯系,AC如果要發生聯系,必須通過B,因此B就處于AC之間的“結構洞”位置。“結構洞”理論的核心要義在于,一個人或組織在社會關系網絡中的位置決定了它的作用和影響力;或者說,第三方的作用讓原來聯系不緊密的甲乙雙方變得密切起來,對第三方而言,則是找到了一個結構洞。,重點對黑惡勢力沖突行為的起因、發起過程、機制、條件及其治理進行深入分析,嘗試為當前的掃黑除惡專項行動提供有益理論啟示。
黑惡勢力犯罪嚴重危害社會治安和影響群眾安全,具有個人和社會等多方面的原因。隨著我國經濟社會轉型,黑惡勢力也隨之變得活躍,容易通過非法手段攫取經濟利益,更容易產生大量的沖突和矛盾。黑惡勢力的沖突行為主要發生在經濟、社會和生活等領域。
近年來,我國經濟社會發展迅速,為更多人提供了經商機會。同樣,越來越多的黑惡勢力成員也開始涉足經濟市場,尋求發財之道。在T縣,他們主要涉獵房地產開發,信貸公司投資,各類桑拿、洗浴、歌廳、餐飲經營等生意,并搶先在T縣承攬建廠、修路、架橋、綠化等工程項目。生意上的投資、經營競爭產生了大量利益紛爭,更容易發生矛盾和沖突。例如,在洗浴桑拿等行業通過搶奪對方客戶,打通自己的財路;通過壓縮對方活動空間,擴大自己的生意影響。除了洗浴桑拿行業,黑惡勢力在建房、供料等其他生意上都存在惡性競爭和沖突。在一起涉黑案件中,兩個黑惡勢力團伙為爭奪一廢棄工廠的土地開發權,不惜一戰。雙方各自召集一些閑雜人員攜帶棍棒、砍刀和斧頭等作案工具聚眾械斗,導致大量人員受傷。可見,為了經濟利益而引起沖突行為在不同的領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當然,有時候,黑惡勢力也會為了長期利益而暫時選擇妥協。可以說,在T縣,黑惡勢力之間因爭搶生意經營權而引發的沖突和打斗相當普遍。為了謀求彼此的經濟利益,他們通常會不惜訴諸武力解決爭端,嚴重地擾亂了T縣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秩序穩定。
除了生意上的利益紛爭和沖突外,黑惡勢力之間還會因為一些不起眼的瑣事而大打出手,一點小小的糾紛就能引爆一場血斗。筆者在T縣城郊派出所了解到一起傷害案件,事情的起因一點不復雜。2013年夏的某天晚上,李某與幾位朋友在T縣城某夜市吃夜宵,席間李某主動與鄰座一“熟人”(之前見過幾次面)打招呼,不曾想鄰座的“熟人”竟然說不認識他,這讓李某很生氣,他覺得自己特沒面子,一氣之下,李某二話不說,上去就開打,還用啤酒瓶砸向“熟人”的頭部。看到兩人打架,雙方朋友也都紛紛參戰,一場聚眾毆斗就這樣當街發生了。還有一些黑惡勢力成員在光天化日之下無緣無故地動手傷人,甚至還有因小事鬧出人命的。一個黑惡勢力成員因玩游戲而取了他人性命,起因是受害人在虛擬游戲里把他“打死”了。他很生氣,就帶同伙在網吧里找到被害人,隨后對其拳打腳踢,被害人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在T縣,黑惡勢力成員因小事而大動干戈的現象屢見不鮮。生活中不斷出現的矛盾沖突和摩擦,不僅反映了黑惡勢力成員的年輕氣盛、爭強好斗的主觀心理特征,而且也揭示了政府、社區和家庭在黑惡勢力成員管控方面的嚴重缺位。
隨著年齡的增長,黑惡勢力成員一般不再感情用事,而是開始變得比較“理性”,沖突的目的也不那么盲目了。加上自身人力、學歷等資源相對缺乏,他們開始把目標鎖定在提高自身的社會名氣上,以此攫取更多的社會資源。王某某是黑惡勢力團伙中的一個小頭目,他混跡江湖多年,周圍籠絡了一大幫對他忠心耿耿的“小弟”,他經常組織團伙成員幫人平事、支場,除了賺取一些經濟好處外,更想提升自己的社會名氣和影響力。所謂“平事”,即通過向需求方提供武力支援,以化解需求方所面臨的沖突困境。為了幫助需求方,黑惡勢力成員不惜承受來自身體上和法律上的雙重風險和威脅。實際上,幫他人“平事”并非全是為了出于義氣,而是借幫他人之名提升自己的社會名氣和影響力。有學者認為,訴諸身體攻擊是為獲取一種社會贊同和期望的反應[7],或者說,訴諸身體攻擊是為換取一種社會承認,以表明他們社會地位的尊貴。某種意義上,T縣的黑惡勢力團伙比拼的就是一種社會名氣,誰的名氣大,誰就有發言權。正如黑惡勢力成員艾某所說:誰是老大,有三樣東西說了算,一是拳頭,二是錢,三是名氣。黑惡勢力成員認為名氣和影響力是其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黑惡勢力成員混跡江湖的重要途徑。雖說它幫助黑惡勢力成員獲得了個人地位,但是這種地位的獲得是建立在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秩序的基礎之上的。
當沖突發生時,黑惡勢力總會千方百計發動人員參與沖突,以使自己一方在沖突中占據優勢。從“結構洞”理論視角來看,黑惡勢力群體沖突的發起過程就是利用和占據“結構洞”有利位置對發起對象施加影響的過程。發起對象的選擇對于沖突行為的成敗至關重要,黑惡勢力一般將發起對象分為兩類,一是自己的上行關系(所謂的“大哥”),能夠起到為黑惡勢力“立威”的作用,并幫助其提升沖突行為的自主性;二是自己的下行關系(所謂的“小弟”),能夠起到為黑惡勢力“造勢”的作用,并幫助其實現沖突行為的規模化。
“大哥”是江湖俗稱,一般指在某個地方具有一定財力和影響力的人物。“大哥”一般由那些混跡江湖多年的閑散人員充當。“大哥”講義氣,顧兄弟,有自己人脈圈子,在圈子里有較高的威望。大多數黑惡勢力成員擁有較多的上行關系,在具體的沖突過程中,為避免自己處于對抗的劣勢,他們總會搬出自己的“大哥”作靠山,想辦法讓對方知道自己“大哥”的名號,從而通過借勢“大哥”的“威名”震懾和壓制對方,通過結交“大哥”提升自己在沖突過程中的結構自主性,并最終在沖突中占據上風。
黑惡勢力成員顯擺“大哥”的做法,不僅僅是一種身份的炫耀,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把“大哥”搬出來為自己撐腰壯膽,以獲取“大哥”的保護。或者說,通過借勢“大哥”之“威”樹自己之“威”的目的,類似于人們常說的“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等。有學者把這種個人權威的獲得過程稱作是“日常權威”或“嵌入式權威”的獲得過程[8]。他認為日常權威是在社會關系網絡中獲得的,主要通過第三方權威的介入而獲得,與法理、地位和角色等相關性不大。具體講,是通過占據“結構洞”的有利位置獲得的,它是基于人情和面子而運作,道德、情感和倫理是其發生的基礎,具有工具性、獲益性和功利性等特征。黑惡勢力成員之間的沖突過程正是基于這種日常權威的獲得過程,即通過嵌入第三方權威而有目的地營造有利于自己的關系網絡,以實現黑惡勢力成員在沖突過程中的自主性。
本文嘗試從“結構洞”理論切入,對黑惡勢力之間的沖突發起過程進行分析。假設三個黑惡勢力成員分別是甲、乙、丙,甲和乙代表沖突的雙方,丙代表甲的上行關系(第三方權威),甲與乙之間發生沖突導致兩者關系的斷裂,由于關系“斷裂”在兩者之間形成了“結構洞”。在甲與乙之間的沖突中,為占據主動,甲把丙(第三方權威)引入沖突,一方面可以幫助甲直接對乙進行控制;另一方面可以提升甲自身的權威,從而更成功地實現對乙控制。總的來講,丙(第三方權威)填補了甲與乙之間因沖突斷裂形成的“結構洞”,這樣,使不可控的甲與乙之間的雙邊關系變為較易可控的甲—丙—乙的三邊關系,使甲與乙之間單一的沖突關系變為甲、丙共同對乙的雙重沖突關系,(見圖1)

圖1 丙嵌入甲、乙沖突過程的作用機制
丙(第三方權威)嵌入甲、乙雙方沖突過程所發揮的作用顯而易見,一方面增強了甲應對沖突的能力;一方面抑制了乙在沖突中的優勢。丙(第三方權威)的嵌入不僅提升了甲的結構自主性,而且還提高了甲討價還價的能力,幫助甲在沖突中占據主動,并最終成為一個結構自治者。與丙(第三方權威)嵌入沖突過程一樣,在與甲的沖突中,乙也可像甲那樣引入類似于丙的其他權威(如丁等),以建構有利于乙方自己的關系網絡。實際上,不管沖突的哪一方引入第三方權威,都能帶來沖突雙方格局的變化。
在T縣,黑惡勢力成員通過借“大哥”影響力長自己威風的做法相當普遍,特別是那些層次較低的黑惡勢力成員更擅長這種做法。低層次的黑惡勢力在群體中地位不高,可動用的社會資源相對有限,導致他們在沖突中不占優勢,在沖突中也缺乏戰勝對方的信心。為了提升應對沖突的能力,在沖突過程中,他們更傾向于尋求“大哥”的保護。當然,這樣做也存在風險,如果“大哥”沒到場、中途退場或對方對“大哥”不認同,那么,都會使引入方陷入更大的風險之中。可見,“大哥”是否能發揮保護作用,主要取決于“大哥”的權威、意愿及對方對“大哥”權威的認可程度。
沖突的勝算不僅取決于“大哥”所營造的結構自主性,還取決于“小弟”的響應程度,即沖突中的發起規模大小。在T縣多起沖突中,黑惡勢力成員除了尋求“大哥”的鼎力相助外,還會極力發動“小弟”為自己“造勢”(人多勢眾),以使自己在沖突中贏得主動。“小弟”通常由一些處于中下層的刑滿釋放、無業青年、打工仔、學生等群體組成。有能力發動“小弟”的人,主要以上行關系居多。發動規模大小與發動者在其關系網絡中的位置有關,發動者位置越高,擁有的社會關系資源越多,其發起的規模就越大,反之亦然。在T縣,當黑惡勢力遇到沖突險情時,他們多半會選擇發動“小弟”給自己造勢,以提升自己在沖突中的勝算砝碼。
本文以T縣處理的一起涉黑案為考察對象,嘗試對黑惡勢力群體沖突中的發起過程進行“結構洞”理論分析。基本案情是:2011年7月份,石某某(該人是T縣人,因尋釁滋事被多次判刑,出獄后做生意有一定經濟基礎,在T縣小有名氣)在開發一處房產時,因為土地糾紛與附近一小學發生矛盾,石某某隨即組織社會閑雜人員100多人到學校聚眾鬧事,造成學校員工多人受傷(其中重傷3人,輕傷6人)。石某某組織人員的過程和機制(見圖2)。
圖2顯示:石某某發起的對象大致分為五個層級(3)筆者分成五個層級僅是一種粗略的劃分。此種劃分試圖反映石某某發起關系網絡資源的次序和過程,但由于不同的層級都具有各自發起的特殊性,所以,具體的層級劃分可能會更復雜一些,例如第五個層級中20多名三職高學生還可以作進一步的劃分,因為他們內部之間也存在著進一步的發起過程。但筆者不能窮盡所有的細節,只能根據案卷文本事實做一些基本的整理和劃分(為便于說明本文用字母代替人名)。。分別是第一層級人員:A;第二層級人員:B1、B2、B3、B4、B5、B6、B7;第三層級人員:C1、C2、C3、C4、C5、工人5人;第四層級人員:D1、D2、D3、D4;第五層級人員:E1等三職高學生以及其他社會閑雜人員。在五個層級中,第一層級A發起的次序具有一定的方向性,即由上往下層層發起。具體次序是:A首先直接發起第二層級人員,第二層級人員接著往下發起第三層級人員,以此類推直至第五層級人員。反過來,從下往上,每一層級人員都對各自的直接上層級發起人積極響應,不管是從上往下,還是從下往上,都是相鄰的兩個層級之間直接發生關系。第二層級人員B1談到他的參與過程時說:
2011年7月6日中午,A給我打電話說,他工地上出事了,跟人弄不得勁了(發生沖突了),讓我明天找幾個得力的兄弟幫忙平事,我沒多想,就答應他了。隨后,我聯系了C1,C1又通過D1找到了二十多個E1(主要以T縣三職高學生為主),還有幾個在社會上混的,這些人我大部分都不認識。為表達感謝,我用A給的500元錢,在穆子良飯店請他們吃了燴面,飯后我們一起去了工地……(根據訊問筆錄 GP-20130822整理)。
由B1的參與發起過程可知,A讓B1組織人,B1又讓C1組織人。在A發起之后,C1與D1一起幫B1組織了二十多個人。從發起的順序來看,A是從上往下層層發起的。由于每個人都是按照自己的關系圈子組織人員的,由于關系圈子具有一定的范圍界限,造成了不同圈子的人之間相互不認識(出現A不認識B1組織的人,B1也不認識C1組織的人的情況),使得不同層級人員之間具有非冗余性和異質性。本案例中,B1處于A與C1之間的“結構洞”位置,C1又處于B1與E1之間的“結構洞”位置,而B1、C1等充當了初級關系人角色,他們憑借著“結構洞”的有利位置為A發起了數量巨大的關系網絡資源。

圖2 黑惡勢力 A發起人員的過程和結構圖(根據石某某刑事案卷整理)
黑惡勢力發起人 A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規模的發起能力,主要得益于他占據了有利的“結構洞”位置,擁有了相對有效的關系網絡資源。具體表現在A遵循了“結構洞”理論的兩個原則。
首先,通過效率原則,發起了更多的初級關系人。效率原則強調初級關系人的重要作用,主要通過最優化網絡中的每個初級關系人來最優化網絡中每個關系人的結構洞產出[9]。圖2所示,B1作為A結構中的初級關系人,為A組織人員起到了“橋梁”作用,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為A提供了B1所擁有的關系資源,而這些資源A并不直接擁有;二是為A節約了發起的成本,由于B1的“橋梁”作用,A就可以節省掉與B1關系網絡中每個關系人的聯系成本。A就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對其他初級關系人進行發起(例如,可以對第二層次的B2、B3、B4、B5、B6、B7等進行發起)。如此,A也就能夠發起更大規模的關系網絡資源。
其次,通過有效原則,發起了更多的次級關系人。與效率原則不同,有效原則關注的是初級關系人發起的整個網絡的總產出和總規模,即所有次級關系人的人口數。初級關系人的數量多少是發起規模的關鍵,因為初級關系人越多,所能發起的次級關系人就越多。圖2所示,如果A要發起更多的人員規模,就需要確立更多的初級關系人。因為,每個初級關系人都擁有各自的次級關系人網絡,每個次級關系網絡都是一個通路之“港”,每個通路之“港”都具有非冗余性,而非冗余性確保了A擁有多樣性的信息總量。例如,在A的發起結構中,A除了擁有B1這個初級關系外,還同時擁有B2、B3、B4、B5、B6、B7等眾多的初級關系人,其他初級關系人又擁有更多的次級關系人(如C1、C3等)。這樣,A就能夠同時掌控數量龐大的初級關系人和次級關系人,也能夠掌控更多的“結構洞”產出,進而能夠發動更多的關系網絡參與到沖突之中來。
需要強調的是,在遵循“結構洞”的效率原則和有效原則的基礎上,黑惡勢力發起規模和效果還與發起人的身份、地位和影響力緊密相關。發起人的社會地位越高,經濟實力越強,就越能發起更大規模的關系網絡資源。在T縣另一起聚眾毆斗案件中,一位具有“企業家”身份的發起人,在與當地農民因征地拆遷爆發的群體沖突中,一次性就發起了六七百名人員參與沖突(4)參與打的每人給100元,一包中華煙,去了沒打的每人50元,一包黃鶴樓煙,中午管飯。(訪談記錄 AGY--20130905),幾乎發起了T縣所有能夠發起的力量,甚至還發起了T縣臨近縣市的社會閑雜人員。由于參與沖突人員眾多,他們之間大多互不認識,出現在沖突中敵我不分,誤傷自己人的情況(為了便于區分,“企業家”專門為自己一方統一配發白手套)。此外,由于被發起的“小弟”在沖突中只聽從于他們各自的“大哥”,導致他們參與沖突的積極性不高,除非在沖突中自己挨打,一般情況下他們只會袖手旁觀,出現“人多未必勢眾”的奇怪現象。
黑惡勢力成員為何愿意聽從發起者的組織和安排?這不僅客觀上由于“結構洞”的工具性發起,而且還具備更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亞文化)和條件。在T縣調研中,當筆者問及為什么愿意冒著風險給發起者提供打架幫助時,他們的回答如出一轍,認為提供幫助大多考慮到面子、人情、義氣、名氣和利益等因素。
在T縣調研中,多數黑惡勢力成員在提到參與打架的原因時都提到了“面子”,例如,“如果不去,面子上掛不住”“不去面子沒地擱”“不給老大面子哪能行”,等等。可見,黑惡勢力成員很看重“面子”,他們所指的“面子”具有兩層含義:一是維護受助者的面子。受助者的面子是其在接受他人幫助時,并在他人的評判和認可中獲得的;受助者借助他人的面子維護了自身的身份、地位;二是維護幫助者的面子。面子是相互的,幫助者在幫助他人之后,也會收獲自己的面子。黑惡勢力成員陳某某說:“都是在社會上混的,不去沒面子,以后沒法在社會上混”,(訪談記錄 MH——20130808)反映出陳某某獲取“面子”的行為邏輯。他認為,如果不幫忙,人就會背負不仁不義的罵名。所以,為了所謂“面子”,他自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幫助他人。在這里,面子與友誼、道德和良心無關, 更不是所謂的自尊[10]。 翟學偉認為,面子是個體一種形象,是為迎合某一社會圈子的認同而經過印象整飾后表現出來的認同性的心理和行為[11]。 “面子”在關系網絡中實現,具有模糊化和開放性的特征,是一個推廣性和輻射性的概念。
費孝通通過對比中西方社會結構指出,中國人主要講的是關系和“人情”[12],它是中國傳統倫理與文化的重要體現。“人情”是基于互惠基礎上的一種禮尚往來,送給他人“人情”,同時也收獲了他人欠下的“人情”,欠下的“人情”總是要還的。黑惡勢力成員主動響應打架邀約,既送了朋友“人情”,又收獲了朋友“人情”。他們認為,如果朋友有事了不幫忙,到時候自己攤上事時,沒法搞!因此,黑惡勢力成員在接受他人幫助的同時,也會竭盡所能地提供回報。“助人者自助”,“人情”確保了黑惡勢力成員之間的持續交往。如同市場中的商品交易,以此商品交換彼商品,只是這種交易不是即刻完成的,而是在一個持續循環的、具有多樣性背景的交換過程中完成的。
中國人看重“兄弟情分”,明白“義利之辨”,在意“君佞之別”。盡管過去的傳統有所簡化,但是其中蘊含的“孝”“悌”“忠”“義”“禮”等倫理模式對現代人行為模式的影響仍然很大。講義氣雖說是中國傳統的重要內容,但卻被黑惡勢力當作混江湖的工具,講義氣的人朋友多,講義氣的人有威望。T縣的黑惡勢力成員通過講義氣結交朋友,通過講義氣立足社會。“義氣”之風滲透在黑惡勢力日常生活的諸種“關系”中,只可惜這種“義氣”用錯了地方。
“名氣”可以幫助黑惡勢力成員更好地逞強于社會。為在社會上占據一席之地,他們總會不遺余力地追求個人“名氣”與影響力。訪談中許多黑惡勢力成員多次提到“名氣”,例如“我去幫忙主要圖個名氣”“跟著“大哥”混圖個“名氣”“跟老大幫忙,還可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能落個名聲”等,可見,實現“名氣”的提升是黑惡勢力成員參與沖突的主要原因。提升“名氣”有兩種實現途徑:一是通過暴力及暴力威脅下的江湖義氣或威懾力來實現。正如陳柏峰所言:“暴力就是一種‘資本’,‘混混’通過暴力積累了‘名氣’,于是他們就可以利用這種‘名氣’強行進行壟斷性經營。”[13];二是借助于上行關系(社會精英等)的權威和聲望來實現。也即黑惡勢力借助上行關系的“威名”提升自己的“名氣”,其最終目的主要還是為了攫取個人的經濟私利,以及提升個人在社會中的影響力。
黑惡勢力成員所提升的名氣和聲望畢竟是不入主流的江湖名氣和影響力,經濟社會的發展為T縣黑惡勢力成員提供了難得的發展機遇。受此影響,他們開始把主要精力轉向對經濟利益的追求上。由于大多黑惡勢力成員在人力、文化等資源方面是缺乏的,加上制度性的利益配置途徑有限,使得關系網絡運作成為他們攫取資源的重要方式。因此,一些幫忙參與打架的“小弟們”不管是送人情,表忠心,還是講義氣,秀暴力,其真正的目的主要還是想從社會關系網絡中獲取利益回報。也就是說,黑惡勢力成員只有不斷地對關系網絡進行投資,才能實現關系網絡資本向物質資本的轉化,他們也就能夠獲得更多的個人經濟社會地位提升。
黑惡勢力發起人一般在沖突事件中起核心關鍵作用,如果沒有發起人的發動,也就不會有更大規模的人員沖突。黑惡勢力的發起人擁有大量的初級關系人和次級關系人,擁有較雄厚的社會資源,在整個關系網絡中占據“結構洞”的有利位置,并且具有較高的個人“威望”。2019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公安工作會議上強調,要對涉黑涉惡等突出的違法犯罪堅持重拳出擊、露頭就打。“擒賊先擒王”,重拳打擊包括“大哥”在內的各級發起人,不但能夠有效遏止沖突事件發展蔓延,而且還可以有效震懾下面的“小弟們”,起到“樹倒猢猻散”的作用。首先,重視宣傳發動。通過互聯網、電視臺、報紙、微信等發布宣傳信息,統一思想認識,提高政治站位,積極發動群眾,在全社會形成對黑惡勢力同仇敵愾的濃厚氛圍。其次,強化線索摸排。向社會公開舉報電話、舉報信箱和舉報郵箱,發動群眾檢舉揭發,提升主動發現能力,對重點地區、重點領域、重點行業進行摸排,特別是對這些混跡于江湖的“大哥”們進行重點摸排防控,發現隱患及時化解處理,防止其違法犯罪行為發生。再次,加大打擊力度。對于已發生的黑惡勢力沖突事件的發起人,要依法從嚴、從重、從快打擊,要強化“打財斷血”,鏟除其發起所憑借的經濟基礎,打破其在關系網絡中的核心地位,形成對黑惡勢力發起人的高壓震懾態勢,從源頭上遏止犯罪行為的發生。
從“結構洞”角度來看,為了斬斷黑惡勢力發起人的力量基礎,公安機關除了對黑惡勢力發起人進行重拳打擊之外,還要對響應者進行防控。即,需要對黑惡勢力發起人周邊的初級關系人和次級關系人進行打擊,壓縮黑惡勢力發起人的關系網絡邊界,清除黑惡勢力生存的灰色空間[14],提升公安機關的結構自主性,也即提升公安機關掃除黑惡勢力的關系網絡優勢。具體講,黑惡勢力的初級關系人和次級關系人主要包括上層的“保護傘”和下層的“小弟們”兩種關系對象。
1.對上層的“保護傘”關系的打擊。中共中央、國務院多次指出,要把掃黑除惡與反腐敗斗爭和基層“拍蠅”結合起來,深挖黑惡勢力“保護傘”[15]。2019年10月,公安部部長趙克志在全國公安機關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推進會上強調,要堅持刀刃向內、刮骨療毒,對充當黑惡勢力“保護傘”的領導干部和公安民警,堅持發現一起、嚴肅查處一起[16]。黑惡勢力長期盤踞一方、稱霸一方、做大成勢,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保護傘”的保護和縱容,不但助長了黑惡勢力的有恃無恐、恣意妄為,還為黑惡勢力提供了一種共生滋長關系,無形中提升了黑惡勢力的結構自主性,提升了其違法犯罪的勝算砝碼。為了打擊黑惡勢力違法犯罪,使公安機關占據與黑惡勢力之間“結構洞”的有利位置,需要極大地壓縮黑惡勢力“保護傘”的保護關系。一是完善查處“保護傘”的辦案協調機制。紀檢監察機關可與公安機關同步立案、同步調查,做到紀法銜接,掃黑除惡與反腐拍蠅同步推進,探索聯合專案組辦理案件機制;二是切實加強基層社區組織建設。加強基層社區組織建設,就要徹底整頓軟弱渙散基層黨組織,提升基層社會治理的水平,確保基層政權不受黑惡勢力侵蝕。從基層源頭治理,徹底鏟除黑惡勢力的滋生土壤。
2.對下層的“小弟”關系的約束。黑惡勢力的另一個重要發起對象主要是一些刑釋解教、無業閑散人員,包括一些在校學生。對這些重點發起對象進行約束,有利于有效瓦解發起人的力量基礎,大大減少黑惡勢力的“后備力量”。一是加強對此類人員的管控、幫扶、幫教工作,提供就業渠道,整合各職能部門力量幫助他們順利融入社會;二是加強學校對學生的思想教育,樹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傳播正能量,特別是對個別有不良表現的學生進行重點教育,最大限度地減少社會亞文化的影響;三是加強對“城中村”“城郊村”和校園周邊的治安秩序整治,重點加強對“流動人口”管理,肅清圈子文化,防止拉幫結派,有效鏟除黑惡勢力滋生土壤。
針對黑惡勢力涉足經濟領域較多的現實,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精神,重點加強對涉黑涉惡問題突出的重點地區、重點領域、重點行業進行整治。一是嚴厲打擊欺行霸市、強迫交易、信貸欺詐等群眾反映最強烈、最深惡痛絕的各類黑惡勢力違法犯罪,切實保護經營者和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二是嚴格規范市場監管和市場秩序,對市場經營主體運營過程全程監督,對違規、違法行為做到早發現,早處罰,構成犯罪的,及時移交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三是嚴查黑惡勢力市場經營的“保護傘”,對涉及民生等領域的經營行為重點督查,發現官員為黑惡勢力提供利益保障等違法犯罪的,及時查處,絕不姑息,對涉案人員堅決依法予以追責嚴懲,徹底斬斷腐敗分子與黑惡勢力的利益鏈。通過多策并舉,多方發力,著力打造公平競爭,開放有序的市場經濟環境,從市場空間上壓縮黑惡勢力的活動范圍,有效減少黑惡勢力違法犯罪的機會。
公安部部長趙克志強調,要進一步準確把握法律政策,不斷提高偵查辦案質量,充分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用足用好法律武器和政策規定,有力有效打擊黑惡勢力犯罪[17]。結合當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實際,需要及時完善相關法律法規,為掃黑除惡提供強有力的法律保障,有效填補法律上存在的“結構洞”劣勢。一是對重點地區、重點領域出現的一些新問題、新動向(例如,高利貸、套路貸、校園貸以及交通物流等領域的新型犯罪)及時認真研究,制定操作性強的法律法規;二是對于群眾反映強烈的、發生在基層的、身邊的腐敗和“保護傘”問題,繼續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堅持掃黑除惡與基層“拍蠅”相結合,為深挖黑惡勢力“保護傘”提供法律保障;三是明確政策界限,量化認定標準,避免司法實踐中出現不一致的情況,確保辦案質量和辦案效率統一,確保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