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戶的人生

□ 童 鈴

一

我打小就住平房，我們村只有一個廁所，你要問半夜上廁所怎么辦？確實挺麻煩，我一般吃完晚飯就不喝水了。

我爸媽特別節約。我爸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看水表，水表走字兒走多了，他就在那兒罵罵咧咧。我媽喜歡去早市撿漏兒，她發現早市關門前總會放出一些特價菜，比如商家就剩兩斤油菜，那就可能讓你5 毛錢全拿走，所以別人早上6 點就去買菜，我媽11 點才出門。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雞蛋特價，她囤了20 斤，天天炒雞蛋、荷包蛋、水波蛋……我都快吃吐了，臨了也沒全吃完，壞了幾個，我媽心疼得不行。

我在物業干了8 年維修，每天穿著工作服，一會兒給住戶裝個八字閥，一會兒給換個花灑，每天忙忙叨叨的，一個月就掙2000元。我家里有一些空置的房間，都租給了一個江西老板當倉庫。

一開始我和那個江西老板關系不錯，工人來送貨、搬貨，他有時忙不開，我就幫他盯著，回頭他請我吃頓好的。但他有一天突然說要給我結錢，我幫他盯一趟，他給20 元，一共6 趟。我把錢收了，心里不舒服，他一個外地人成我老板了，我倒成打工的了。后來看見他，我愛搭不理的，沒過多久他就搬走了。現在想起這事，我挺后悔的，我這心態不對，他多半是出于好心，看我收入低，又不好明說，暗里找機會給我補貼，沒想到我還不領情，我那會兒也是太年輕。

后來就趕上拆遷，我家連同院子的面積在內，能分兩套大三居或者三套小兩居，我選了后者。我妹已經出嫁，家里就我和爸媽，一套兩居室三口人夠住，其他兩套我簡單裝修了一下，就往外出租了。

剛拿到鑰匙的時候我想過賣掉一套房換點兒現金，咱也享受一下有錢人的生活，可聽說了我一個發小兒的事之后，我就改變主意了。我發小兒在鄰村，早我們一年拆遷，共分到5 套房，他賣掉兩套后，買了輛40 多萬的車，又投資了超市、服裝店、五金店，全虧了。我想哥兒幾個水平差不多，都是苦孩子出身，從小沒見過大錢，電視上說了，好多中了彩票的人最后都傾家蕩產，那是沒本事管理大筆財富，咱不圖發大財，靠租金生活挺好的。

兩套房租出去之后，我想起我在物業掙的2000 塊錢工資，頓時覺得索然無味，每天忙忙叨叨的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有時候碰到挑剔的住戶，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回家和父母說我想辭職，我媽看了我一眼，就同意了，她知道我干不了伺候人的活兒。

爸媽還是那么省。新房子的水表安在過道上，被物業鎖起來了，我爸唉聲嘆氣了一禮拜才適應沒有水表的日子。但他又開始查智能電表，在他的限制之下，我們全家每天用電不能超過3 塊錢。我媽在陽臺上種吃的，黃瓜、西紅柿、辣椒……什么都種，她花80 塊錢買了棵橘子樹，后來還真長出橘子來了，鄰居家的孩子來我家玩，摘了兩個吃，把我媽給氣壞了。

他們的生活幾乎沒變，我的生活可就不一樣了。

我每天早上9 點多起床，吃完早飯出門遛一圈兒，沒發現你這咖啡館之前，我下午有時睡個午覺，有時陪爸媽看會兒電視，晚上有時和我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吹牛，唱個卡拉OK，有時就在家待著。

最初我感到特別幸福，晚上想幾點睡就幾點睡，早上想幾點起就幾點起，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現在至少實現了50%。可時間久了，好像溫水煮青蛙一樣，人越來越懶，想干點兒什么吧，往往想得很美好，真要去干又提不起勁兒來。

二

今年年初的時候，我妹的孩子過生日，他問我：“舅舅，我下一個生日時能見到我舅媽嗎？”我一聽就知道，這壞小子當“傳聲筒”呢，多半是爸媽和妹妹教他的。我爸開口了，說你這天天宅在家也不是個事兒，媳婦兒不會主動上門，你得出去跟人交往。我說我一個無業游民，誰看得上我呀？我爸說，咱好歹是坐擁千萬資產的人家，房租年年看漲，咱家收入不低，這不還有北京戶口嗎？以后孩子上學也方便。

就這樣，我開啟了相親之路。介紹人問我想找什么樣的。我說我初中文化，但平時也愛看個書報雜志的，所以希望女方除了人品好，也多少愿意讀點兒書、關注一下時事，大家能聊到一塊兒，至于婚史、收入、職業、籍貫我一概沒要求。

見的第一個姑娘是大專學歷，長得挺精神的，寒暄幾句之后，她開始問我家庭情況，問得可仔細了。我聽出來了，她關心我家那3 套房將來是不是都歸我，我妹有沒有份兒。其實我妹夫經濟條件不錯，房子好幾套，都是婚后財產，我爸媽壓根兒沒打算把房給我妹。我這個人吧，不圖人家什么，但也不愿意人家圖我什么，就扯了個謊，說這房產我和我妹一人一半。那姑娘沒說什么，回去之后再沒聯系我，看來我這個人加上一套半房子對她來說吸引力不夠。

這是看不上我的，也有我看不上的。有個開小賣部的姑娘，性格不錯，對我也百依百順的，但是沒主見，什么都不懂，我和她在一起，老找不著話題。你說她沒文化吧，人能用手機發信息；你說她有文化吧，錯別字連篇。我都不敢想，真在一起的話，將來這幾十年可怎么過。

我還交往過一個單親媽媽。我覺得沒什么，帶個孩子就帶個孩子唄，我爸媽不同意，說，現在養孩子多貴你知道嗎？爸媽過得這么省，都恨不得去早市撿剩菜吃了，你倒好，拿錢倒貼別人家的孩子。單親媽媽是特別敏感的那種人，怕別人看不起她，怕孩子受氣，我們交往了一陣子，就不了了之了。

三

再后來就遇到了小吳。小吳比我小4 歲，高中文化，在一個高速收費站上班。

她正在考自學考試的本科文憑，已經通過了5 門課。她說小時候不懂事，不知道好好學習，現在這工作不長本事，每天收費、開票、放行，技術含量約等于零，再不學點兒東西，等以后年紀大了，萬一下崗了，可怎么辦？我說你工資雖然不高，但勝在工作穩定，別擔心。她說哪兒能不擔心呢？以前那些國企職工以為自己端的是鐵飯碗，不也說砸就砸了？人身上得有點兒技術，走哪兒都不怕，越老越吃香。她說，她其實沒那么喜歡正學著的財會專業，但覺得不論哪個企業都需要會計，所以她計劃先考到會計證，等過幾年有經驗了，再考注冊會計師。我說，別太拼了，你萬一下崗了，我這每月收著房租，餓不死咱倆。她說，你也要趁年輕學點兒東西，就算房地產市場能永遠旺下去，人也不能一輩子就這么過，總得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我笑了笑，沒說話，我覺得她很有想法。

和小吳交往了半年，我越發認為這姑娘不錯。她特別細心，我們一起吃飯，她會留意我哪道菜吃得最多，等下回吃飯，她主動問我，那個菜還點嗎？她請我去她那邊玩，我一看桌上，茉莉花茶、松子、獼猴桃，全是我最喜歡的。她和我那些朋友處得也特別好，她會照顧到現場的每一個人，誰著急要走，誰喝多了，她全看在眼里。

如果說我們之間有不和諧，那就是她老催我去找個工作，她說考個文憑也行。我提不起勁兒來，我不缺錢，也不追求名牌，碗里有口吃的，我就心滿意足了。有時為了應付她，我說“行行行，回頭我查查，看哪個專業適合我”，但回回都沒下文。她老跟我吵，說這樣下去不行，我就說幾句好聽的哄哄她。后來她不吵了，也不念叨這事兒了，我心里竊喜，想著她可能接受了這個事實——我一個好幾套房產在手的人，不需要太努力。

誰知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她想了很久，決定和我分手，她說我是個好人，但我倆不合適，她不能和一個混日子的人過一輩子。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急，我說，你怎么不看看我的優點？咱倆相處這么久，哪件事我沒有依著你？我是真心喜歡你，以后房子可以加你的名字。她說她相信我會對她好，但我確實不是她想找的那種人。后來她用快遞給我送了一部價值3000 塊錢的手機，說半年以來出去玩啊吃飯啊，多數時候都是我付賬，她不能白花我的錢，這手機送給我。我當時郁悶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要一手機干嗎？我要的是她這個人!我聽我妹說，對女人來說，30 歲是個坎兒，女人一到30 歲會特別著急地想把自己嫁掉，她正在這個坎上，可即使這樣，她也不愿意妥協，真夠倔的，可我喜歡的不就是她這股勁兒嗎？

分手已經有些日子了，我知道她說得沒錯，我不上班整整6年了，從28 歲到34 歲，一個人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年齡，我什么都沒干。我有時就想，等我活到我爸媽那歲數，再回頭看這一輩子，會不會后悔？我連一個值得回憶的點都找不到。你們上一整年的班，工作總結得寫好幾頁紙吧？而我每一天都在重復，今天和昨天沒區別，昨天和前天也沒區別，活著的意義根本不能追問，一追問我就心虛。

最近有個朋友想開個寵物店，拉我一起干，我準備試試，這次是真的，投資款已經打給他了。你們外地人老說我們北京人懶，我可不想被你們說中了，等干出成績來，也許還能把小吳追回來，你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