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后觀我記

□ 賈平凹

一、書案上時常就發(fā)現(xiàn)一根頭發(fā)。這頭發(fā)是自己的，卻不知是什么時候掉的。摸著禿頂說：草長在高山巔上到底還是草，冬一來，就枯了!

二、聽人說，突然地打一個噴嚏定是誰在想念，打兩個噴嚏是誰在咒罵，連打三個噴嚏就是感冒呀。唉，寧愿感冒，也不去追究情人和仇人了，心臟已經(jīng)平庸，經(jīng)不住悲，經(jīng)不住喜，跳動的節(jié)奏一亂，就得出一身的冷汗。

三、一直以為身子里裝著一臺機器，沒想到還似乎住了個別的，或許是腸胃里，或許是喉嚨里和鼻腔里，總覺得有說話聲。說些什么，又聽不懂。

四、腳老是冷，尤其怕風，睡覺首先得把被角窩好，但弄不明白往往腳上不舒服了，牙咋就疼。疼得拔掉了四顆，從此少了四塊骨頭，再不吃肉。

五、開始能與高官處得，與乞丐也處得，凡是來家都是客，走時要送到樓道的電梯口了。

六、吃得越來越簡單，每頓就是一碗飯，卻過生日不告訴人了，自己給自己寫一條幅：補糧。并題款：壽之長短在于吃糧多少，故今日補糧三百擔。

七、啥都能耐煩了。

八、不再使用最字。曉得了生活中沒有什么是最好，也沒有什么是最壞。不再說謊，即使是沒惡意，說一個謊就需要十個謊來圓，得不償失，又太累人。

九、沒有了見到新土地就想著去撒種子的沖動，也戒了在雪上踩泥腳印子的習慣。但美人還是愛的，而且樂意與其照相，想著怎樣去襯出人家的美。

十、早晚都喜歡開窗看天，天氣就是天意，該熱了減衫，該冷了著棉。養(yǎng)兩盆綠蘿，多注目綠蘿，葉子就繁，像涂了蠟一樣光亮。養(yǎng)一只大尾巴貓，貓尾大了懶，會整日地臥在桌前打鼾，倒覺得坦然。

十一、劈自家的柴生自家的火吧。火小時一碗水就澆滅了，不怨水；火大了潑一桶水都是油，感謝油。

十二、每到大年三十夜里，肯定回老家去父母墳頭點燈，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大年初一早上，肯定拿出規(guī)劃來補充，六十五到七十，七十到八十九十一百，哪一年都干啥，哪一月都干啥，越具體越好。生命是以有價值而存在的，有那么多的事情往前做，閻王就不來招呼，身體也會只有小病不致有大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