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說

謝大立

大修車間的楊主任和謝書記總吵，吵不出結果，一個說：“找武廠長評理去。”另一個說：“走哇，不去的是縮頭烏龜。”

兩人一前一后，氣哼哼地往廠部大樓走，經過熱處理車間，人高馬大的武廠長領著一群人迎面過來，他倆剛剛張開嘴，武廠長把兩雙手套給他們一人一雙，像一根楔子一樣嵌入他倆中間，一手搭住一個人的肩膀，說：“來了十個車皮的紅磚，鐵路上限我們八個小時內卸完，人手不夠，正愁，來了你兩個天兵天將……”正說著，車笛聲響，一輛大卡車在他們的身邊停下來，武廠長把他倆一推說：“上車！”他倆正考慮上還是不上，后面的人托著他們的屁股把他們掀到車上。

到了鐵路邊停下，武廠長從駕駛室里出來，指著第一節裝滿了紅磚的車皮說：“這是你倆的。”他們齊聲喊：“武廠長……”武廠長手一抬，臉一黑，說：“天大的事卸完磚再說。”說完就領著其余的人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無奈，他們紅著臉，呆呆地望著一行人離去的背影，眼神里布滿了足夠的尷尬。然后他們把目光收回到要卸的一車皮紅磚上。謝書記望望天，下午三點鐘的太陽在楊主任那邊，他便往車上爬。在他爬時，楊主任臉一黑從地上拾了塊土疙瘩，取下隨身帶的皮尺量車皮，在謝書記看向他時，用土疙瘩在車廂的中間畫出一道線。

謝書記看日頭后再爬車，選的是東頭，東風壓倒西風，是謝書記在車間里的行事風格。楊主任劃線也是看出了這點，明擺著的挨整，你他媽的還來這一套，老子今天要看看，到底是誰壓倒誰？他身體好，長期滾爬在大修現場，卸這點磚小菜一碟。謝書記老煙槍一桿，平時又缺乏鍛煉，要卸完這半車皮磚，可是要費些事。畫完了說：“穿小鞋的事，各穿各的。”謝書記也說：“你以為你的腳小，小鞋只夾我的腳，不夾你的腳。”

多少年后，楊主任都認為，這是謝書記一輩子說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話。把這個認為告訴謝書記，是在退休后。他們一輩的科級干部，除了他倆，都提了副處級，他們不但被落下了，還被人喊了幾十年的卸磚干部。謝書記聽了他的認為后說：“既然知道我這話有水平，為什么不活學活用。”楊主任說：“你不也一樣嗎，光說不練，你那時要是有一點行動感動我，也許我們兩人都成為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了。”

這一天，老謝老楊在小區的公園里聯手博弈神算子。神算子，廠里的相棋冠軍，一拳不敵二手，輸給了他們。輸棋不輸嘴的神算子說：“你倆退休前要像今天這樣配合，不就上去了。”老楊說：“上去了，今天不成了你的笑料。”老謝說：“其實，退休的廠頭們把架子放下，來這里與大家同樂挺好的，沒必要羞于見人似的，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家里……”

正說著，在武廠長手里因偷雞摸狗栽過跟斗的田漢來了，說：“那個用磚壓了你們一輩子的壞老頭終于死了。”他倆同時一愣：“武廠長走啦？”田漢說：“啥武廠長，壞老頭！”老謝老楊臉一板說：“田漢你注意嘴德！”田漢說：“被人整了，還開口閉口武廠長，是不是還要去參加他的追悼會？”老謝說：“要去的。”老楊說：“謝謝你通知。”田漢說：“去的少不了那些被他提起來的官老爺們……”

那些人他們確實不想見。

在通往殯儀館的路口，武廠長的兒子女兒迎接了他們，流著淚對他們說：“謝叔楊叔，我爸都不會想到你們會來送他，他臨終前還在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倆。他沒急著提你們，是想磨磨你們的壞脾氣，要提你們了又碰到了要文憑……他的在天之靈要知道你們來了，會感動得大哭的……”

這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那些當初稱武廠長再生父母的官們一個也沒有來。來的，除了親戚朋友，就是些建廠初期的老職工。介紹來賓時，他們的名字排在了最前面，原打算參加完追悼會就撤退的他們，只好留下來把武廠長送到位。

答謝宴上，老職工們一桌，追思老廠長。有的說：“老武頭雖然大老粗一個，罵過我、訓過我，但那是一種‘打是親罵是愛。”有的說：“后來的那些廠頭們雖然文化一個比一個高，花花腸子也一個比一個多。”還有的說：“聽后來的那些官們表揚，還真不如被老廠長罵幾句暖心……”

喝得高了，開起玩笑來，有人問老謝老楊：“那天你們為啥子事扯皮，被老頭子搞去卸磚的？”老楊說：“記不得了。”老謝說：“那年頭的狗扯羊皮能記到現在才是怪事……”有人說：“卸完磚后去找過廠長沒有總該記得吧？”老楊說：“傻呀，找罰了還去找打？”老謝說：“累得現在想起來還腰疼，咋去？”神算子說：“你倆大前年退休的，按五行來，該屬水吧？”老謝老楊說：“是呀！怎么啦？”神算子說：“有些事你不信還真不行，按老廠長的生辰八字，我算了一下，五行中屬土，水來土掩，也叫一物降一物……”

一陣沉默過后，老楊點著頭說：“那個年頭，沒有像老廠長這樣的干部還真不行……”老謝嘆口氣說：“老廠長給人的印象是個大老粗，其實是大智若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