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說來可憐,我兄弟五個,唯有我二哥讀過中專。
其實,他讀的中專,也是在“文革”中吵吵鬧鬧畢業的,然后,被分配到湘南一家木材廠。按說,二哥也可以像其他同學分到廠里那些車間,當技術工人。或刨工,或車工,或電工,等等。他卻被發配到裝卸隊扛木頭,殊知,那是最艱苦的工種,上班風雨無阻,一般人是吃不消的。為何?皆因家庭成分太高。二哥是個苦命,在貯木場整整扛了五年木頭,有幾次,還險些從木堆上摔下來。摔下來是相當危險的,有工人曾經從木堆上摔下來,腿斷腰損,成了殘疾人,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二哥幸免此難,最后才憑借著自己的本事——打得一手好籃球,為廠籃球隊主力——終于調入廠子弟學校,任體育老師。
時間一晃,五十年就過去了。
二哥原先所在的木材廠,我曾經去過多次。那里高山連綿起伏,樹林蔥郁茂密,當然,還有河流清澈透底。二哥曾經帶著我去河里捉過魚。后來,還有風景綺麗的東江湖。只不過木材廠早已倒閉,呈一片荒涼景象,雜草叢生,時有蛇蝎竄行其中,廠里學校也已歸于地方上管理了。
這一切,恍然如昨。
上次,二哥即將進七十,我提前到他家里跟他喝酒。望著滿頭銀發的二哥,我忽然問道,算起來,你到這里已有半個世紀了,這里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是人?還是風景?或是其他?
二哥端著玻璃小酒杯,舉在眼前,似乎在透過酒杯觀察我,然后,又往酒杯里看一眼,好像杯中有他需要的答案。沉默片刻,二哥極其慎重地說,酒。
酒么?我不由驚訝起來。
我清楚,二哥在這里受盡歧視跟侮辱,找對象也是歷盡千辛萬苦,思想上跟生活上壓力極大,他甚至想到過自殺,自絕于親人,自絕于世界。幸虧他控制住了自己沖動的情緒,不然,今天哪里還能跟他喝酒呢?其實,我當時也產生過這個可怕的念頭。小小年紀學校就不準我讀書了,逼著我寄人籬下,躲在親戚家幫著賣冰棒。后來,二哥才好不容易成了個家,連我們都沒有通知,草草了事。所以,其中的那些酸甜苦辣,他深有體會,沒齒難忘。我不理解的是,難道這些難忘的經歷都比不上酒嗎?
無須置疑,這么多年來,我們曾經喝過各種各樣的酒,高檔的,低檔的,還有洋酒,乃至鄉下米酒。那么,難道這里還有更高級的酒嗎?甚至讓二哥在長達五十年的記憶中,竟然把它列為第一難忘之事嗎?那為何在這么多年里,我卻沒有聽他說起過呢?其中是否有難言之隱?或許,是我們從來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吧?
我的興趣顯然高漲起來,端起酒杯敬他,并催促說,那你說來聽聽罷。
二哥放下酒杯,說,老弟,實不相瞞,的確是酒,這種酒叫醽醁酒。說罷,擔心我不認識這兩個字,二哥拿起手機,將這兩個字搜出來給我看。
哦,我平時沒有注意到這兩個字,手機上解釋為美酒,應該是美酒的統稱吧。我卻不知,二哥所說的這種酒,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二哥眼睛望著窗外,似乎進入了回憶之中。窗臺上擺著幾盆花,有月季,有蘭草,有指甲紅,它們也看著二哥,好像在極力推動著他回憶的進程。二哥說,這種稀罕的酒,我在這五十年里,僅僅喝過兩次,不,說是說兩次,其實只有一次。后來,就再也沒有喝過了。他眼里射出某種強烈的渴望,同時,又有某種深深的遺憾。
二哥收回目光看著我,說,你也曉得,我們那一批同學是一九六八年進廠的,到一九七三年左右,同學們先后都結了婚,唯有我找對象無果,思想上極其苦惱。說得不好聽一點,我走在路上都不敢抬頭看人,覺得很沒有面子。尤其是看到他們牽著崽女走過來,我便立即轉身返回,不愿意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叫喊我,我也裝著沒有聽見。其實,毫不謙虛地說,若論人才,我并不比他們差勁,這一點,我還是比較自信的,只是家庭包袱過于沉重,這個你也很清楚,父母正在挨批斗呀。其實,廠里那些妹子,也有愿意跟我交往的,一旦聽說我的家庭背景,她們都失望地離我而去,并解釋說,她們對我個人毫無意見。后面的話,就用不著說出來了,擔心過于刺激我。在當年,雙方交代家庭背景,是談愛的首要條件,有些人甚至還要去單位或當地調查,生怕上當,如有不慎,那將會帶來一輩子痛苦。你說,誰愿意嫁給我們這類后生呢?我們簡直像垃圾,無人理睬。當時,我很絕望,估計這輩子極有可能打光棍了,當然,我擔心你以后也會跟我一樣。雖然內心絕望,我卻沒有放棄學習,空閑時間除了打籃球,每晚上還要躲在蚊帳里面看書。宿舍里的師傅們熄燈睡覺,我便打著手電看書。這一點,師傅們都很清楚,加上我工作賣力,因此,他們都很同情我,說自己也是沒有女兒,不然,一定要把女兒嫁給我。他們還說,如今哪里還有像我這樣喜歡學習的后生呢?我聽罷,不論師傅說的是真是假,我唯有感激跟苦笑。
二哥舉起酒杯,對我揚了揚,喝口酒,又陷入回憶之中。滿頭銀發似乎也變得凝重起來,像要牽引著他吐出醽醁酒的故事來。因此,我也明白,二哥應該快要講到神秘的醽醁酒了。醽醁酒這個陌生的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也應該是他描述的重點吧——因為二哥那些不堪回首的生活經歷,我基本上都清楚,用不著今天來訴說。
二哥點燃一根煙,抽了一口,繼續說,其實那個時候,也有人給我做媒,而那些妹子都是鄉村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我并不是看不起鄉村妹子,像我這種條件,只有別人看不起我的,對吧?那又是為什么呢?因為我看到師傅們討的都是鄉下婆娘,他們非常辛苦,到了休息天,還要回家挖土種田砍柴,個個累得像孫子,然后,又要匆匆地趕回廠里扛木頭,你說辛苦不?所以,我還是希望能夠找個有工作的妹子,免得以后過于辛苦。再說,崽女也吃農村糧,又如何是好呢?如果對方有工作,哪怕長相不怎么樣,我也只好將就了。在那個年代,我的擇偶標準,已經降到了最低點。
不久,有個退休的左師傅,來廠里看望工友。閑談之余,聽說我還沒有找到對象,尤其聽說我是他原來班組的人,便告訴我,說他村子里有個妹子,長相很乖態,十九歲。這個妹子曾經說過,她非嫁給工人不可。左師傅還說,如果我愿意,可以跟他去看看,只是見見面,沒有關系的,當然,至于成不成功,決定權還是掌握在我手里。到這時,我又把擇偶標準降下來了,不由感到有點悲涼。心想,如果妹子很乖態,那就討她為妻吧。不然,像這樣找來找去的,嫩豆腐可能都起綠霉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便跟著左師傅去了。宿舍里的師傅們都很高興,希望我能夠旗開得勝,滿載而歸。甚至還開玩笑說,你如果把妹子帶來了,我們都給你騰房子。說得我滿臉通紅。
左師傅快七十歲了,身體十分健壯,走起路來咚咚響,絲毫也不讓后生。村子并不遠,大約二十里路,卻要爬山越嶺,還要坐船過河。終于來到了村里,左師傅帶著我走進那個妹子家里。還在路上時,左師傅告訴我,妹子姓劉,叫劉小英。有父母,還有兩個兄弟。劉小英最小,所以,也叫滿妹子。這時,左師傅忽然問我能否喝酒,我如實地說,能喝一點。
劉家人看見我們的到來——可能左師傅以前答應過給滿妹子做媒吧——非常驚喜,并且迅速地行動起來。殺雞一只,買豬肉兩斤,打草魚一條,端豆腐四坨,另外,還有蔬菜兩碗。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這已經是極其客氣的了,簡直像過年。劉小英的確長得蠻乖態,身材苗條,皮膚白皙,根本不像鄉下妹子。這一點,左師傅并沒有哄我。他沒有像有些媒人,把死人說成活人,把地上的說成是天上的。我老是盯著滿妹子看,看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滿妹子明白我們來她家的原因,所以,臉塊一直緋紅,像吃了笑雞婆蛋。最后,她跟我對視了一眼,便迅速地走開了,似乎害怕跟我說話。
劉父話語不多,巴響旱煙,陣陣煙霧,模糊了那張多皺的黑臉龐,眼珠子卻死死地盯著我,很尖銳,像要把我的五臟六腑看個透徹,也似乎以為我是開玩笑的,并不把這件事當真。說實話,我害怕那種尖銳的眼神,因為我對這件人生大事,還沒有絲毫把握。劉家人住的是那種土磚屋子,有三四間吧。還很干凈,屋里也沒有雞屎味,這在鄉村并不多見。劉母客氣地對我笑了笑,便走進了灶屋,想必滿妹子也在幫忙吧。滿妹子的兩個兄弟,估計在田土里忙著,還沒有回來。
大概坐了一刻鐘,劉父叫左師傅陪著我說說話,自己掮起鋤頭走出屋門。我不明白他去做什么,或許,是去菜地挖土吧?難道客人來了也不陪陪嗎?況且,很有可能還是他未來的女婿。還有,他是否覺得我不滿意,便有意回避呢?不愿意在家里陪著我們聊天呢?以免雙方都很尷尬呢?不得而知。說實話,我有點迷茫。我雖然家庭背景差強人意,卻還是個堂堂的工人。這時,我心里已經打起了退堂鼓,而且,還在考慮離開的理由。我覺得這個理由,不要讓雙方感到難堪才好。
左師傅似乎看出了我內心的疑慮,大手一擺,淡淡地說,你隨他去吧。
大約過了兩個多小時,劉父終于回來了,竟有三個人出現在門口。劉父一個,后面還跟著兩個后生,我估計是劉家兄弟。兄弟倆抬著一只籮筐,對我笑了笑。我以為,籮筐里肯定裝著蔬菜之類吧。劉父臉上冒著汗氣,手里拿著鋤頭。他們走進堂屋,輕輕地放下籮筐。劉父則丟下鋤頭,竟然從籮筐里抱出一個棕色的瓷壇子,像極了陳舊的大鼓。壇子上面還沾有細碎的泥土。劉家兄弟要來幫忙,劉父大手一揮,不要他們沾邊。劉父把壇子小心翼翼地置于地上,這才輕輕地透口氣。我不明白,劉父臉上為何繃得那樣緊實呢?似乎仍在擔憂什么,他是否還在不滿意我呢?
忽然,左師傅驚喜地叫起來,嗬,兄弟舍得,兄弟舍得。
我看著左師傅,不明白他的意思。
劉父臉色嚴峻,好像有什么不妙的情況在考驗著他。他用蒼老的雙手,拂掉壇口上的細碎泥土,拿起小鐵錘,把封口的糯米泥砰砰敲開。糯米泥極其堅固,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夠敲下來,又要注意防止敲爛了酒壇子。隨著這種謹慎的敲打,只見糯米泥塊紛紛地往下掉落。這時,又露出一層厚厚的火蠟。火蠟也封得很死,需要用刀子使勁地一點點撬開,火蠟碎塊也紛紛掉落在地,跟白色的糯米泥混于一體,像某個隨心所欲的畫家,信手涂鴉出來的一幅畫。然后,劉父終于輕輕地揭開壇蓋,嗬,一股濃郁的酒香味突然彌漫開來,迅速地占領了屋子的空間。
左師傅又叫道,好酒,好酒。情不自禁地拍起手來。
我們也趕緊拍起手來。
劉父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極愜意的樣子。
左師傅向我解釋說,你不曉得吧,這種酒叫醽醁酒。他生怕我不明白,便沾著茶水在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起來,說,第一個字讀靈,第二字讀陸。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酒,這兩個生僻字,如果不翻字典,我也不認識。當地出產這種酒,左師傅既認識,又曉得寫,這不足為奇。
左師傅寬容地笑了笑,說,其實吧,我這輩子也只喝過四回這種酒,所以說,你是有福之人嘞。
然后,左師傅把醽醁酒的制作過程說給我聽。
頭茬燒酒(高度)一缸,約二三十斤,再把一只或兩只母雞殺掉洗凈,放入壇內密封。密封是很有講究的,先用火蠟封住,再加上一層糯米泥封上,然后,埋之于山野(埋藏時,行動極為秘密,連家人都不曉得,唯有埋藏者自己清楚),需要埋個十年八年,才挖出來喝。當然,也有埋藏二三十年的。所以,這種酒如此珍貴,一般人是根本喝不到的,非貴客不可。而且,并非一般的貴客。不然,主家是舍不得拿出來喝的,仍然讓它藏于山野之中。因為醽醁酒埋于泥土里,吸盡大地之精華,因而,它的味道醇美,帶有絲絲香味,極好入口,即使喝醉了也無卵事。當然啰,這一切都是因為稀罕所致。
左師傅說著說著,又說起一件異事來。
說距離這里不遠的村子,有個李姓人家,其父臨終前把崽叫于床前,告訴他在山上的某棵松樹下,埋藏了一壇醽醁酒,如果家里來了貴客,便可以取出來喝掉。由于有上述規定,李家的這個崽沒有告訴家人,獨守其秘密。誰知二十五年后,到了該取酒招待貴客時,李家的那個崽竟然忘記了埋藏之地。他尋找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到。這真是令人不可思議。其實,那棵松樹還在原地,而且長勢不錯,酒壇子卻不見了。那么,是否被人偷走了呢?不曉得。是否沒有找到準確地點呢?也不曉得。而且,那個埋藏的地方,周圍的泥土都是板板實實的,沒有被人挖掘過的跡象。因此,這壇好酒如果沒有被人偷走,也只能送給山神喝了。左師傅說,由此看來,這個祖傳的規定,也有弊病,如果埋酒的人突然去世了,或突然發了神經病,或不記得埋藏的地點了,豈不是浪費了一壇好酒嗎?
二哥說到這里,有點激動起來,說,這種酒的確不同一般,手指頭沾著酒水,竟然扯出長絲來,十分黏稠,有點像蜂蜜。當時,我問是否還有雞骨頭,劉父把酒倒出來,壇子底下僅存一點沉淀物了,估計那就是雞骨頭的殘留物吧。當然,那天喝酒的愉快自不必說,大家喝得痛快淋漓,一杯接著一杯。連劉母跟滿妹子也來助戰,加上滿妹子的兩個哥哥,真是一屋子熱鬧。左師傅蠻有意思,本來說不在劉家吃飯的,還要回家帶孫子,當他看到劉父取來醽醁酒時,居然賴著不走了,甚至比我們還喝得多,滿臉通紅,像關公。我也理解他,這種酒實在太難以喝到了,你說誰不想喝呢?再說,他留在劉家,我也少了許多尷尬。本來,我酒量只有三兩左右,那天,起碼喝了兩斤不止。而且,腦殼不痛不暈,竟然滿口留香,那個味道真是罕見。
我插話道,喝醽醁酒這件事,倒是沒有聽你說過,只是聽你說起過滿妹子,你們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二哥聽罷,頓時滿面羞愧,說,是呀,我對不起滿妹子,對不起劉家人,也對不起那壇好酒。后來的事情,你也不是不清楚,由于你嫂子的突然出現,況且,又是個工人,所以,這讓我感情的天平向你嫂子傾斜了。其實,你也清楚,我跟你嫂子能夠結婚,其艱難過程也是一言難盡。
我當然清楚二哥跟嫂子談愛結婚的過程。嫂子父親是個鐵匠師傅,當他聽說了我家的家庭背景后,竟然沖到廠里,對我嫂子大打出手,抓住她的腦殼,猛烈地往墻壁上撞擊,把我嫂子撞出了腦震蕩,以至于多年后,我嫂子還經常頭痛。當然,鐵匠師傅畢竟還是有點分寸的,并沒有攻擊我二哥,他只能管住我二嫂,卻鬧得廠里人人皆知。鐵匠師傅甚至還強烈要求廠里對這樁婚事進行干預,廠里回答說,這種事情愿打愿挨,我們也不便出面。雖然鐵匠師傅極力阻止他們來往,誰知我嫂子的性格也很倔強,鐵匠師傅越是阻止,她越是堅強,簡直是寧死不屈。用現在的話來說,她看好我二哥這支潛力股,便拉著他上床,生米煮成了熟飯。至此,鐵匠師傅才終止了其暴力行為。
我問,你后來沒有看到滿妹子吧?
二哥如實地說,曾經看到過一次。那還是多年前,他去趕鬧子(趕場),忽然感覺有個女人老是盯著他。他反轉一看,天啦,原來是滿妹子。她竟然滿頭白發,一臉皺紋,哪里還有當年的韻味?簡直像一蔸衰老的狗尾巴草。如果不是她那雙大眼睛仍然忽閃,他已經認不出來了。他準備急于上前打個招呼,并想借此機會向她道歉,滿妹子卻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過去。他估計她是不方便,或許身邊有她家人。他目光一移,滿妹子身邊果然有個矮小的男人,其皮膚比煤炭還要黑,腦殼上圍著黑色布帕,并沒有注意他們,眼睛在注視著賣山貨的攤子。滿妹子的淚水頓時泵了出來,又擔心她男人發現,一轉身,便匆匆地走掉了,消失在人流之中。
二哥感慨萬千,說,真是沒有想到,滿妹子的變化如此之大。她曾經不是說過一定要嫁給工人嗎?按說,她自身的條件并不錯,為什么嫁給了那樣的男人呢?用不著猜測,滿妹子一輩子都會痛恨他的。
幸虧我二嫂不在家,不然,我們不會提起這個話題。我二嫂把飯菜擺上來,說是要減肥,便出門打麻將去了。
人生有許多遺憾,許多愧疚,還有許多傷害。當你準備賠禮道歉,或彌補過錯時,上天并不給你這個機會,讓你一輩子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包袱。
那么,第二次喝這種酒,又是在什么時候呢?我擔心二哥沉溺在往事中不能自拔,便有意地岔開話題。
二哥平靜了自己的情緒,這才顯得輕松起來,跟我對飲一杯,回憶道,那還是我結婚后的第二年,我已經調到了廠子弟學校,教體育。有一天上課時,一個叫陳明亮的學生很調皮,不聽我的指揮,竟然從單杠上摔下來,摔斷了左腿。當時,我還是比較冷靜的,并沒有把他抬到廠醫院去。我明白,廠醫院沒有兩三個月,是根本治不好骨傷的。因此,我請來了王師傅給他治傷。王師傅原來跟我同一個宿舍,他繼承了祖傳的治骨法,所以,大家叫他王水師。我曾經多次親眼見過他治骨的高超技術,沒有他治不好的。王師傅的確很厲害,來到學校叫我打一碗水來。他端著那碗水,一根手指頭在水上畫了幾個符,然后,朝著陳明亮的斷腿上猛地噴射,像一片騰起的水霧,然后,再拿黑色草藥敷在腿上。那時候,廠子弟學校也接收附近的農村子女,陳明亮是農村人,家距離廠里有五里路,我便帶著幾個學生,用擔架把他抬回家。他父母看見陳明亮這副樣子,傷心地哭了起來,也有點埋怨我。我急忙說明了情況,還特意說了王師傅治骨傷的功夫,是何等的高超。這樣,陳明亮父母才稍稍放下心來,并且很感激我,沒有一點指責我的意思了。臨走時,陳父還拉著我,故意走在學生們后面,并且,悄悄地對我說,叫我星期天再來他家里,還要我把王師傅也請過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僅僅是請客吃飯,也不必如此神秘吧?像國家機密似的。我拒絕了他的好意。陳父卻很固執,竟然像細把戲一樣,跟我大幅度地拉了拉手,似乎這是個不可悔改的約定。
我感到有點好奇。
星期天,我和王師傅如約而去。當時,我還以為是陳父不放心陳明亮的傷勢,所以,特意讓我帶著王師傅去看看。我買了一點水果,便向陳家走去。
陳家的那種客氣,已經大大地超出了我們的意外。其實,陳家要留我們吃飯,這并不令人感到奇怪,陳家卻似乎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竟然捉了不少黃鱔,五只石蛙,還有一只團魚,團魚起碼有四斤重。這些野生的東西,無疑比雞鴨魚珍稀多了。我以為,陳父會端出米酒來款待我們,因為鄉下也只能喝米酒。陳父卻微微一笑,搬出早已擺在堂屋角落的酒壇子。我一看那個還沾著泥土的壇子,心里不由大喜,判定這肯定是醽醁酒,便向王師傅投去激動的目光。王師傅瞇著眼睛,會意地點了點頭,也明白這是醽醁酒無疑。
陳父指著酒壇子,解釋說,這還是我父親結婚時埋下來的,算起來,應該有四十五年了吧,我卻一直舍不得喝。今天來了你們兩位稀客,我才把它挖出來,是特意感謝你們的。
陳家只有陳明亮一根獨苗,所以,他這種心情我還是很理解的,如果殘疾了呢?
王師傅看了看陳明亮的傷勢,滿有把握地說,問題不大,不出一個月,保證能夠下地走路,而且,絕對不會留下任何后遺癥。
陳家人聽罷都很高興,再三感謝王師傅。王師傅說,你們要感謝就感謝姜老師吧,不是他叫我來給你崽治傷,恐怕就沒有今天這個效果了。陳父連忙說,你們都是我要感謝的貴人。陳父蠻有意思,一直等到飯菜快要上桌了,他才小心地打開酒壇子,同樣花費了很大的工夫。先拿鐵錘敲開糯米泥,再用刀子把火蠟撬開。陳父額頭上冒出了一層汗珠,一粒粒晶瑩透亮。
我希望瞬間就能夠聞到那種酒香味,更希望這種酒香在屋子里迅速彌漫。讓我們感到不妙的狀況突然出現了,酒壇子居然沒有香氣散發出來,它似乎像件古老的文物,死氣沉沉地供我們觀賞。我用力地吸了幾口氣,也沒有香氣鉆進鼻子。陳父不太相信,鼓大眼睛,往壇子里面察看,然后,又猶疑地伸出一只手,在壇子里摸索,手抽出來時,竟然沒有晶亮的酒水。就可見壇子里沒有一滴酒了,甚至連雞骨頭的殘留物也沒有。
陳父怔怔地望著壇子,既尷尬,又驚異,好像自己哄騙了我們。
我跟王師傅也看了看壇子,壇子里確無任何內容,不由滿臉疑惑。
陳父連聲說,出鬼了,出鬼了。
我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吧?
陳父沒有接腔,苦著臉色,怔怔地望著壇子,恨不得使個法術,讓壇子里變出酒來。
王師傅抽著煙,沒有說話,好像在暗自分析著這件怪事。
既然醽醁酒喝不成了,陳父在遺憾抱愧之余,只能拿出米酒來招待我們,并且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一臉愧色,眼睛都不敢直視我們,似乎自己是個大騙子。喝著喝著,陳父突然把酒杯一放,轉過身子,放聲大哭起來,肩膀不斷地抽搐著。我們一驚,急忙勸說道,這不是你的事呀。王師傅說,大概是讓山神喝掉了吧。陳父竟然繼續大哭。我們無法勸阻,便任他大哭。我明白陳父的心理,他本來是想好好招待我們的,誰知埋藏多年的酒壇子,竟然空空如也,似乎覺得自己欺騙了我們,不由愧疚和悔恨,還有說不盡的疑惑。所以,這也證明陳父是個坦誠之人,容不得謊言發生在自己身上。而這,又能夠怪他嗎?陳父嗚嗚地哭了很久,最終覺得這樣會怠慢我們,伸手往臉上一抹,響響地擤了擤鼻子,又說,對不起,失態了。我跟王師傅馬上敬酒,說,喝酒,喝酒。并安慰道,沒有喝到醽醁酒,也不要緊的,只要陳明亮的腿傷能夠快點恢復,就是一大幸事呀。陳父聽罷,點點頭,這才有點釋懷,并頻頻地給我們敬酒,還不斷地給我們夾菜。
喝著喝著,陳父忽然提出說,我們還是去看看埋酒壇子的地方吧。
我明白,陳父還是擔心我們不相信他的話。
我便說,沒必要看了吧?
王師傅也說,沒有必要。
陳父固執地說,還是很有必要的,讓你們去看看這件怪事吧。說罷,酒杯一放,像個敬業的警察,一定要我們去看看現場,又拿起手電筒,催促說,走吧,走吧。
我看王師傅一眼,王師傅點了點頭。陳父的話說到了這個分上,我們不答應也過意不去吧。
我們跟隨陳父出門,先是沿著一條狹窄的田基走,走了大約里多路,便來到了山上。那座山并不高大,樹林卻很密茂。雀鳥嘰嘰喳喳,飛上飛下,似乎在歡迎我們這些陌生人。陳父領著我們在山上走著,然后,來到一個山坎邊。我看見那里挖出了一個大洞,洞口是橫著進去的,足有半人高,外面還有被挖掉的大量刺蓬,像一堆灌木在生長著。旁邊還有一塊扁形的石頭,有一米見方。陳父指著洞穴說,就是在這里。還說,這些刺蓬,是我父親當年栽下的,遮掩著這塊扁形石頭,扁形石頭是埋藏酒壇子的重要標記。把它搬開后,直接往里面深挖一米,便是酒壇子的位置。說罷,陳父把手電筒遞給我,說,你先進去看看吧。
我打開手電筒,彎著腰身走了進去,大約一米處,確有個酒壇子的印痕,呈剖面,像半邊凹陷的圓形。我伸手摸了摸那個剖面,土壁十分光滑,泥土緊實,沒有絲毫松垮,也看不出有任何移動的痕跡。所以,我可以斷定,酒壇子并沒有被人挖過。接著,王師傅也進去看了看,走出來說,不像是被人偷走的。
陳父一只腳站在扁形石頭上,強調說,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個酒壇子,沒有絲毫搬動的跡象,從剖面的泥土來看,泥土是緊緊地貼著它的,而且,壇口仍然封得死死的,沒有啟開的痕跡。這個,你們剛才也看到了,我是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它打開的,對吧?再說,那個偷酒者,即使把酒潷入自帶的空壇子里,也沒有必要再把這個酒壇子封死吧?因為用糯米泥跟火蠟封壇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這難道不是多此一舉嗎?再退一步說,可能是年歲已久,壇中酒已經全部揮發了,那么,雞骨頭的沉淀物也會揮發嗎?
然后,我們一路感嘆,一路猜測,回到屋里繼續喝酒。
出現了這種罕見之事,我們仍然邊喝酒邊猜測,這缸美酒到底是否被人偷走了呢?那么,偷者又是怎么曉得這個埋藏之地呢?按說,陳父的父親埋藏酒壇子時,是極為保密的,誰也不曉得,誰也不會告訴,除了陳父。陳父說,他父親的確只告訴了他,關于埋藏的地點及標記,他都深深地記在了腦子里,還悄悄地去看過那個地點。至于家里人,誰也不清楚,他要恪守這個古老的規矩。陳父為了強調其真實性,還回憶起當年父親告訴他的情景,甚至連當時射進屋里的陽光,都能夠準確地描述出來,讓我們似乎聞到了當時陽光的味道,還看到了他老父奄奄一息的樣子。另外,我們還有不解之處,這個狡猾的偷酒者,既然打算偷酒,為何不把酒壇子一起偷走呢?這不是更方便更節省時間嗎?難道這個賊還帶來了空壇子嗎?然后,把酒潷進那個空壇子嗎?這似乎又不太可能。二哥當時還問過陳父,你把壇子挖出來抬到屋里時,難道沒有覺得壇子很輕嗎?陳父回答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壇子跟糯米泥還是有點重量的,況且,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哪里還能夠估量到它的重量呢?只是感覺到壇子的確輕了一點,想必是壇中酒揮發了一些吧?不可能沒有一滴酒了吧?
總之,疑點重重。
二哥接著說,那餐飯,三個男人便圍繞著醽醁酒的消失之謎,頻頻展開熱烈的討論,像在召開醽醁酒消失之謎的學術研討會,氣氛嚴肅而不失活潑,時有笑聲,時有沉思,時有爭論。三個人搶著發言,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觀點陳述出來。有意思的是,它居然成了我們的下酒菜,似乎這是一道精神大餐,能夠解決我們內心的疑慮與懷疑,能夠對這個世界發出質問。我們還猜測了多種可能性,那些可能性,大約連福爾摩斯都想象不到。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無法解開這個謎。所以,我們雖然有些沮喪,卻也比較興奮,以至于把三種野生美味都忘記夸贊幾句。
這次學術研討會的成果是,三個人雖酩酊大醉,仍然對于這個不解之謎,各自在胡言亂語地發揮著,似乎都想讓自己的觀點獨占鰲頭。其實,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天晚上,我跟王師傅只好歇于陳家,第二天才趕回廠里。
盡管這事已過去多年,二哥眼里仍然閃出一絲迷惑,那絲迷惑中,似乎含有歷史的塵埃。
我也覺得,這件不解之謎的確很有意思,它不僅僅在于是否能喝上這種酒了,而是對于壇中酒的神秘消失,啟動了他們無窮的想象,怦怦叩擊埋藏謎底的那扇厚重的大門。
我抿了口酒,以為故事已到此結束。
二哥遞來一根煙,自己也抽了起來。
二哥忽然說,誰料四十八年后,陳明亮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姜老師,四十五年前,你跟王水師來我家里,沒有喝到醽醁酒,為此,我父親心里一直非常難受,也非常愧疚,仍然覺得是自己騙了你們。其實,那件事情的確奇怪,到現在我也沒有想明白,壇中酒到底哪里去了呢?難道真的是山神喝了嗎?所以,我父親第三天又在山上埋了一壇酒,殺了兩只母雞放進壇子里。九年前,他臨走時特意告訴我,這壇酒,誰來了也不能喝,一定要埋上四十五年再送給你,這樣,他在九泉之下才能夠安心。所以,我一直記著這件事情的。我甚至還考慮過,我如果提前走了,那也要告訴我的崽,到時候讓他來送給你。嘿嘿,現在看來,還是要讓我來送給你,這就是緣分嘞。而且,我曉得你快進七十歲了,又恰好是四十五年,因此,我準備把這壇酒挖出來,權當一份壽禮吧。掛了電話,我為陳家父子的這個舉動,感動得流下淚來。我感慨,我嘆息,我無法平靜下來。我想起了憨厚誠實的陳父,還想起了我們關于醽醁酒之謎的種種猜測。你說說看,如今,還能夠找到多少像陳父這樣的人呢?
二哥很激動,取下眼鏡擦了擦,戴上又說,明天就是我生日,陳明亮說了,他明天上午送酒來。
我聽罷,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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