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島嶼之夜
島嶼上的夜晚是失明者的夜晚,至少多數時候是這樣。浪漫的海景之夜往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因為海水本身并不能制造光亮。有時人們之所以能夠在夜間確信海洋的存在,除了浪濤拍擊海岸的聲音,往往還需要借助于月亮。月亮要剛巧出現在觀察者與海水的對面,并且足夠明亮,足以在海面上灑下一道光帶,像從門縫里窺到的幾根柳絲,根據經驗,人們知道春天已經到來。而如果月亮升上中天,那么它多半不會照亮海水,即使漫天的星光讓人暈眩,但海水仍會吸收掉這數百萬年前出發前往地球的微光,從而繼續隱身。
在島上,住在海景房里,意味著你可以看到這世間更廣闊而深濃的黑。就像海洋一萬米深處的景象翻涌了出來,讓你想起宇宙中的黑洞,所有的光線都無法從其間逃逸。你也會想起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一場突然席卷而來的失明瘟疫,患者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但白光里不再出現任何物體的形狀。而暗夜里的海洋讓所有人疑心自己罹患了另一種失明癥,病理學上稱之為“全盲”或者“黑蒙”,患者眼前是一片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
你也想往這黑暗中扔一顆石子,它必定會懸浮在那里,濃稠的黑暗將它托起并層層包裹,仿佛黑色的樹脂凝成的一粒琥珀。直到天光熹微,黑脂溶解,石子緩慢地落進海中。它觸碰海面時發出的輕響,淹沒在海鷗的一聲啼鳴里。
如果早出生一百年,我還有可能看得見燃亮的燈塔,像一個獨眼的巨人,目光如炬,掃視,閃爍,對茫茫黑暗打出他的旗語。但是燈塔其實是屬于陸地的,屬于礁巖或者島嶼,它從來不曾屬于海洋。
那些夜晚,我在陽臺上欣賞漫天星光。沒有摩天大樓割據而成的狹小天井,島嶼上的燈火也遠非城市的輝煌,橫貫天宇的銀河與漩渦般的星云顯現出它們的形狀。童年時我也見過這樣的星光,然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對一顆星來說大抵并無不同。如果一顆星星在一百萬年前已經死去,化為灰燼,它依舊會在我們的頭頂上方繼續閃耀一百萬年。如果一百萬年后地球和人類仍然存在,那時候我們才會收到它死亡的消息。所有真實的信息都是滯后的,即便在后互聯網時代也注定如此。就此層面而言,我們的命運確實早已書寫在星空里。占星師押上了整個的一生,試圖破解宇宙中那面隱形的鏡子——在鏡中,人類未來的影像始終模糊不清。
在陽臺上我斷斷續續地想著這些。黃昏時分我洗過的衣服晾在旁邊的衣架上,風輕輕拂動著它們,像拂動著我白天里扁平的影子。風捎過來周遭植物的氣息,農家糞肥的氣息,不遠處燒烤牛肉和海鮮的氣息。其實,在島嶼上,風無論從哪一個方向吹來,無一例外,全部來自于海上,這個事實讓人感到驚異——海洋如此遼闊,在這個方圓只不過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小島嶼,為什么海的氣息可以如此輕易地被人間的氣息所過濾和遮蔽?在漫長的旅游季,島嶼上擠滿了可能來自地球上任意地方的游人,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會在這里駐留上一兩天。到了夜晚,肥美的海鮮激活了味蕾和食欲,噴著泡沫的啤酒一打一打地送上餐桌,使得這里的每一個夜晚都仿佛最后的狂歡。
一天傍晚,在海島的一家海鮮館里,我見到一只章魚。它的兩條觸手長長地垂掛在水族箱外,像兩只幼細的手臂,上面覆著一層細密的水珠,它在空氣中摸索著,極其緩慢地,向低處伸展。作為供食客挑選的新鮮食材,它似乎知曉自己命懸一線,觸手上蒼白的吸盤微微抖動,仿佛在探尋剛剛遺失的深海家園。完全是鬼使神差,我伸出右手,試圖握住其中的一只,但是幾乎就在我碰觸到它的同時,那手臂倏地從我的手心里滑了出去,眨眼間便整個縮回到水族箱里。激起的水花有幾滴濺到我的臉上,沁涼的微腥之氣,讓我心頭一顫。記憶的沉渣泛起,但終究是握不住的一團輕煙,在島嶼的暗夜里緩慢飄散。
有一些事情發生在海島上的夜晚,只是同樣混沌不明。而動蕩的海水有可能助長流言。有人聲稱在海邊散步時遭遇了熒光之海,幽藍的細碎光焰,伴隨浪花波涌、閃爍、明明滅滅,宛如繁密的星河落入了人間。而當我走在島嶼的夜里,腳下的道路仿佛在無垠的海中飄浮,除了似有似無的濤音,島嶼如此岑寂。我下意識地放輕腳步,感受到某種隱蔽的搖晃,來自于內心。
在黎明到來之前,有隱晦的手指撥動我體內的指針,讓我總是提前醒來。那時我腳下的島嶼仍在沉睡,夜神即將展翅飛離。星月隱退,我慢慢地記起來,自己正停泊在一片蒼茫大水的中心,但不遠處的大海仍然隱身于黑暗。我假設自己是這小島上第一個醒來的人——幾乎在所有的科幻片里,太空旅行中最早醒來的那個人,總有些麻煩事在等待著他。有可能是意外入侵的外星怪物,巨大的冷血爬蟲,所過之處濺滿黏液,嗜血的口器里噴出熏人的惡臭……因為如果他不曾醒來,休眠艙中的人們在無知無覺中被吞食殆盡,所有的情節都無法被人類記述和知曉,如此,發生的一切就只是事故,而并不能構成故事。
在島嶼醒過來之前,我短暫地記起了遠方的城市。距離我最近的那片陸地到底在二十公里還是一百公里之外,似乎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即將開始的仍會是晴朗的一天,我的日程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跡,僅此而已。
我知道遠處的海面上,有巨鯨開始了它的歌唱。這神秘的海洋行吟者,它所傾訴的幸福、悲傷、魚群、磷蝦、極地與深海,是這個星球上我們始終未能破譯的密碼。
島的樣子
我見過這島原初時的樣子。
那時候它還在奔跑,仿佛要掙脫陸地的最后牽絆,徑直跳進茫茫大海。那時候它是一只健碩的兔子,長圓形的耳朵飄在腦后,粗壯的后腿高高彈起,一組斜插入海的礁石構成了它蓬松的短尾巴。它就這樣在大地與海洋之間狂奔了億萬年,直到這世界進入了西元紀年。在二十一世紀最初的十幾年里,它的形貌開始日夜變幻。先是頭骨被越削越薄,然后背脊部分也進入了改造階段,如今打開高德地圖,再也沒有人認得出它的本來面目。它的整個背部變成了一片平坦的廣場,正中心的長方形碼頭仿佛一塊端端正正的紀念碑,高高聳立在藍色的海水之中。碼頭上的吊車,來來去去的卡車與人群,構成了碑石上不斷更改的銘文。只有它的腹部,還保留著一小塊柔軟蔥蘢的綠意——那是人工種植的五千畝海防林。
這座半島曾經在歷史中隱匿多時,直到明代,才正式被納入官方記載。可以想象,在此之前的漫長世代,這里是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兔子柔軟的身體凹陷形成了多個天然良港,多數灘長水緩,誠心誠意地庇護著漁民們的小船。他們親昵地叫它“兔兒島”,說它是月宮中的玉兔在凡間生下的孩子,只因不小心得罪了張果老,才被化成了礁巖。那時候沒有地圖,沒有航拍機,作為至高點的懸崖也并不足以俯瞰半島全貌,他們一定是走遍了這島上的每一寸地方,才一點點在腦子里繪出了它的形狀。即使后來官方將它命名為“仙人島”,卻也無法更改早早就名聲在外的“兔島怒潮”。
我曾經登上那道懸崖。崖壁陡直,崖前建有一座二層高的觀景樓臺,雖說略顯破敗,倒也古色古香。登樓下望,正值退潮時分,崖腳露出了幾塊嶙峋怪石,色澤黑褐,鐵鑄一般。到了漲潮時分,這一帶海底地勢陡峭,沒有緩沖帶的涌浪化作驚濤,拍得石壁訇然作響。這“兔島怒潮”雖然很早就被列為地區八景之一,但懸崖所在的位置甚是偏僻,一路攀爬上來又要花費許多時間,有機會欣賞到它的人其實寥寥。
一定有一塊巨大的磁石隱藏在這座島上。二十多年前,自從我第一次來到這里,一次又一次地,我聽從于它的召喚,自愿放棄了原有的生活軌跡。那時候還沒有GPS導航和隨時可供查看的手機地圖,我完全不知道車輪在哪一秒鐘開始駛離了真正的陸地,而滑入了三面環水的半島區域。在半島與陸地之間,有著某種似斷似續的聯系,它仿佛是漂浮著的,并不屬于真正的煙火人間。而只要越過那條界線,我體內的一部分便自動更新了它的質地。然而這界線是如此隱蔽,我至今沒有找到它究竟橫亙在哪里。當我置身于這座島上,某種失真之感,直接影響了我的判斷能力。比如說,通往島上的風景區與居民區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路徑,但二者之間復有捷徑相通。風景區的背后是一片化工能源園區,幾十架電力風車把這一帶變成了童話里的巨人之國。但半島上的居民似乎并不覺得它們關乎自己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屬于海洋。而按照北方漁村的慣例,女人們是不能出海的,她們負責留守,負責祈禱。在居民區后山的半山腰,建了一座雄偉的龍王廟,下面還有一座供奉狐黃白柳灰的五大仙廟,雖說規模小了許多,卻也并未遭受冷落。隔著一道幾近半圓的海灣,兩座廟宇與風車之國遙遙相對,分屬于不同的時代敘事。半島因而成了一座小徑分叉的花園,讓我時常難以決斷。在某一個點上,我會突然停頓下來,猜測腳下的道路將通往哪里,如何拐彎,又如何折回始點。
風景區的一側是悠長美麗的沙質海灘,沿著它,可以一直走到數公里之外的岬角下方。乘船拐過岬角,海水從碧藍轉為深藍,融入真正的海洋。而風景區內海水清亮,在晴朗的日子里倒映出淺藍的天光。這樣的海水和沙灘,生來就只為讓人感慨北方夏日的短暫,感慨人間琉璃薄脆彩云易散,感慨雨水偏偏落在月圓的那一天。所幸岸上的五千畝槐花盛開在五月下旬,讓人可以對未來的時日暗懷期待。
這當然是洋槐。洋槐花的香氣里雜糅了花蜜的甜美與清冽的酒意,因而無法被其他植物復制或模仿。然而,它的DNA何以會如此輕易地嵌入人類的記憶,這始終是一個謎。科學家們說,視覺帶給我們的記憶可能在幾天甚至幾小時內淡化,而氣味造就的印記卻更為久長,甚至在大腦海馬體無法起到作用之后仍能繼續留存,從而越過成年之后罹患的健忘癥,把兒時聞到過的某個氣味和場景徑直輸送到我們的內心。
對我來說,洋槐花的香味里飄著我童年的院墻和炊煙,飄著我祖父和祖母中年時代的容顏,飄著梨花勝雪和油菜花的一畦金黃……在暮春的海島之上,他們和它們,就這樣真切地復活在我的眼前。
在島上
我在正午時分抵達海島。這是十月下旬,陽光猛烈,世界仿佛一張過曝的照片,白亮得讓人睜不開眼。隨著人流慢慢移出碼頭,北部灣平靜的海水留在我的身后。那樣巨大的一塊淡綠色翡翠,上面勻開一層淺淡的波紋。誰能想到呢,就在兩天前,名為“莎莉嘉”的臺風剛剛從這片海域席卷而過,所有渡輪停航,讓我的旅行日程不得不臨時更改。而此刻,我乘坐的白色渡輪安靜地泊在一灣碧水之間,四圍暑氣蒸騰,讓我覺得自己猶在夢中。
到酒店放下行李,趕緊跑出去找飯吃。年輕的老板娘胸前兜著熟睡的嬰兒,去廚房給我煮面。濺出的熱油會不會燙到孩子裸露的小腳?我一面側耳留意著廚房的動靜,一面心不在焉地踱到窗前。窗子外面是一大片熱熱鬧鬧的植物,在緊挨著墻角的地方,我竟然看到了兩棵香蕉樹。原來南方的香蕉樹生長得這樣隨意,我還以為它們都莊重地待在種植園里。做一棵亞熱帶的植物多么幸福,生長期比北方的同類長出二倍,像一個人可以活上兩輩子。剛想到這兒,老板娘端著煮好的海鮮面出來了,里面竟然有一只皮皮蝦、一只大花蝦和一只中等大小的螃蟹,湯色乳白,鮮美異常——蘇東坡當年煲過的蟹仔湯莫非就是這樣?
一切都似乎完美到無法可想。我心滿意足,出發去看天主教堂。教堂修建于一個多世紀以前,和這座島嶼上許多有年頭的老房子一樣,教堂所用的建材是珊瑚石。珊瑚多孔,質輕,但是足夠堅韌。這座珊瑚的城堡,歷經風雨侵蝕,蒼灰斑駁,光影迷離。哥特式的尖削拱頂,讓低伏的靈魂有了向天國飛升的可能。禮拜天的上午,陽光會透過祭臺后面的彩色玻璃和大廳兩側的尖拱大窗,照亮耶穌和他的圣徒們的影像。但我來時已近黃昏,天光幽暗,適宜冥思和懷想。在一只被廊柱遮擋的椅子上,我坐了下來。作為一個頑固的懷疑主義者,我并沒有找到讓自己虔誠皈依的宗教。可是在那一刻,毫無防備的,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坐在那里望著祭壇,又好像一無所見。為什么我要哭?我心頭并沒有悲傷,但又仿佛如釋重負。
真是奇怪,在島上,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的生物鐘總是在清晨五點準時醒來。天色熹微之中,我穿過那條林間小路,去海邊等待日出。酒店里的那只小黃狗知道我要去哪里,跑在前邊為我引路。還有一天,是旁邊客棧里的兩只小狗,它們一路護送我到達海灘,然后神奇地消失不見。
“這是清晨六點鐘的海。它正一波一波地醒來。”島嶼比海洋醒得更慢。習慣晚睡的南方也還在酣眠。“在很遠的地方,在水天相接之處,有漁船亮著模糊的燈火……現在太陽升起來了,但那并非我想象中的海上日出。它像一只橙色的蛋黃,自距離海面一定高度的云霧中升起,在海面上鋪出一條細細的橙色光帶。只不過幾分鐘,它又躲入了重重云霧之中,光帶消失了。但有肉眼難以看見的光芒,正從那團青灰的云霧中撒向海面。云霧好像被什么驅策著,突然移向了高處。太陽在此時重新露出了它的面容。已經可以感受到它的熱度。是的,它帶來了光焰,和催生萬物的力量。在我的頭頂,有一半的天空,已經由灰白變成了淡藍,在那里,有一只半圓的、接近透明的蒼白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