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雨
張果老鑿河醉了酒,倒騎白驢拐了很多彎,一腳深一腳淺,留下三垴九洞十八灘。
吊腳樓醒窗前影,清浪灘現云上帆。壺頭映月江北冷,馬革裹尸夢里還。河漲洲水漲洲不漲,寡婦鏈腸斷魂難斷。登樓憑欄鳳凰山,沅水落日圓,傳說在鳳凰不見。龍興講寺誰留客,一詩題壁千古傳,對飲江中邀月難。
柳影橫江穿浪過,魚棲枝頭借風眠。二酉書簡寫春秋,江岸芷草水邊藍。順母橋人老橋未老,明月山月圓夢難圓。巫儺鼓聲聲漸淡,高腔如長嘆,落日欲燃江流岸。古來遺落多少事,云下風間都吹散,號子穿浪越重山。
張果老鑿河醉了酒,倒騎白驢拐了很多彎,一腳深一腳淺,留下三垴九洞十八灘。
一
這首網絡歌曲讓一條河從記憶深處醒來,是我起初沒有想到的。
我的微博注冊時間在二〇一〇年,僅僅只是注冊沒有去弄它。時間過去九年,一次偶然,朋友用微博頭條轉過來一篇寫沅水的散文要我看,才發現我已注冊過。今年一月,在很多朋友建議下申請了認證,成為一個在網上有名字的人。博友將這首歌@我時,我還不知道它已經發布,上了周榜推薦,火得不行。兩年前,在一家茶樓與當時還是同事的網絡國風音樂人河圖先生聊到,想寫一首有關沅水的歌,當時就敲定了歌名《沅水謠》。
常德桃源一大站,
穿石界首清浪灘,
北溶辰州盧溪縣,
浦市江口到銅灣,
四十八站上云南。
河圖先生成長在沅水最大的碼頭沅陵,我則出生在下游六十里處的北溶。北溶同是沅水的一大古驛站。明代,進入大西南有兩條重要的古道。一條是滇川藏古道,生發于民間,以易茶為主要目的,以馬為運輸工具,故稱“茶馬古道”。另一條則是滇楚古道,生發于官方,東起湖南沅陵,西至云南昆明,途經辰州、錦屏、鎮遠、黃平、貴陽、普安。沅水童謠里提到的四十八站指的是滇楚古道。
沅水亦稱沅江,發源于貴州都勻市苗嶺山脈,在都勻稱劍江,以下稱馬尾河,又稱龍頭江,至岔河口與重安江匯合后始稱清水河,入湖南后在洪江市托口鎮與渠水匯合,始稱沅水。由于湖南最高山脈——雪峰山的阻擋,向北偏東方向奔騰而來,至沅陵縣城西虎溪山下與沅水最后也是最大的支流酉水匯合,折向東去。
沅水是洞庭湖水系中最長的一條河流,更是湘、資、沅、澧四水中故事最為精彩的一條河流,得益神秘燦爛的五溪文化浸洇,讓它蒙上了某種神秘而瑰麗的面紗。楚人屈原在這里留下千古絕唱《離騷》,開創了中國文學史上的“騷體”詩歌形式,以及根據楚地民間祭神樂歌創作而成的《九歌》,譜寫出全新的人神戀歌。西漢伏波將軍馬援身隕清浪灘壺頭山,實現了一個軍人“馬革裹尸還”的悲壯天職,后有文學大師沈從文先生的《湘行散記》,更是把這條河的山水秀麗與兒女柔情描寫到了極致,讓這條河有了可以觸及的生命柔情。
短短不到一天時間《沅水謠》網上點擊破百萬,這對于一個習慣與紙質媒介打交道的作家來說真是個天文數字,一度懷疑它的真實性。潮水般的博友開始在百度搜錄歌詞中的這條河,那些久遠的故事與傳說突然間被激活。他們開始下載網上能找到的沅水圖片,對比著歌詞中的意象,希望找到某種自己最先發現的線索,真真切切抵達這條河深處的美妙。有的博友開始用這些圖片做MV,不清楚的便發給我,要我確認圖片上的地方在這條河上的具體位置。其中一個叫阿蘊蘊蘊的博友,一天寫一篇博文,將這條河的歷史與傳說、個性與色彩展示給萬千博友。這真的感動了我,也啟發了我。
“桃源的酒,陬市的糖,蔣家溪豆腐像城墻,河洑的餃面庹巴長,德山的滾排像田方,常德的桅桿像沙楊。”
“張家界有個天門山,離天只有三尺三,上天只需抬一腳,下山卻要一整天。”
“沅陵有個河漲洲,寶塔伸到云里面,上天還要向下走三天。”
是的,這條河有太多的童謠與故事要說。“等我手上的稿子寫完,弄一篇完整版的出來。”我這條微博剛發出,博友們立即就跟上來:
“等待官宣!”
“小板凳已搬好,坐等戴老師官宣!”
二
先說歌名吧。
我的出生地在沅水北岸一個叫“岔溪”的小山村,去北溶碼頭要走八里山路,與沅水拉直的距離雖不遠,中間卻隔著一座山,童年時的我只能靠聽山外面的那條河上機帆船的突突聲去辨別河的流向與輪廓。我寫過一篇很長的散文,《聽山外一條河流過》,講的便是我童年與這條河的一些關系。外婆家在北溶碼頭上游兩里處的一個溪港里,十分漂亮安靜的水鄉風韻的村子,圓圓的,四圍高,中間底,傍晚升起第一縷藍色炊煙,像極了一把倒扣在那兒的嗩吶。
記得第一次隨母親去外婆家看到這條河時,內心驚艷之余卻是一種莫名恐懼,它太藍,太大了。那時的我找不到別的詞匯形容眼前盛況,只會用“藍”與“大”童年里最為驚嘆的詞來表達。上學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是一直用“好藍好大”來形容一條河的。母親說,你知道這條河為何這么寬么?娘告訴你,這條河啊,是神仙張果老修的,張果老年歲有些大了,耳朵背,村民們囑咐他,要把河寬挖一些,你瞧張果老怎么樣?他把“把河寬挖一些”聽成了“把河彎挖一些”,所以就成了這個七彎八拐的樣子啦。
傳說在沅水流傳很廣,我卻是第一次從母親那里聽到。母親雖是一個普通的農村人,卻給了我很多創作的沖動與素材,對外面一些未知世界,她常用童謠或是神話故事啟蒙我的心智,讓我腳下要走的路充滿誘惑。
張果老鑿河醉了酒,
倒騎白驢拐了很多彎,
一腳深一腳淺,
留下三垴九洞十八灘。
將這個傳說改成上面的版本,完全是因為歌曲意象與節奏感的需要,同時也是一個作家的職業習慣,喜歡將現成東西弄得比過去更有新意一點。
“三垴九洞十八灘”,很多人以為只是個概念數字,其實不然,還真有這些地方,有名有姓。桃源縣境內的銅皇垴,沅陵馬料溪附近的裂木垴,沅陵北溶附近的貓兒垴,這就是傳說中的“三垴”了。“垴”指的是江水中突出的大石頭,與人們常說的暗礁意思差不多,對行船放排人而言是非常恐怖的。“九洞”有:黃草洞、槁衣洞、榔木洞、橫石洞、楊家洞、鮭魚洞、卡洞、甕子洞、板家洞。傳說中數翁子洞最嚇人,在寡婦鏈下。與前面的“垴”與“洞”做比較,這“十八灘”知道的人更多些,它們分別是:白葉灘、鰱子灘、九磯灘、洄石灘、碣灘、何家灘、清浪灘、猴兒灘、赤角灘、黃沙灘、夢公灘、陳家灘、癩子灘、凌津灘、跑馬灘、娘娘灘、牛皮灘、思憶灘。這十八灘中,唯三十里清浪灘名氣最大,是行船放排人的鬼門關,經過的人無不印象深刻。
清浪灘在很多文學作品里都被寫成了青浪灘,查過當地文獻與碑刻,兩種叫法都有出現,統一下來還沒有多少年。我倒是更喜歡青浪灘這種寫法一些,有色澤有質感。我對清浪灘有特殊情感在里面,也許與愛人家在清浪灘頭小云溪碼頭有關,河圖父親的家也在小云溪里面一個叫和尚坪的村子里。
動筆開始寫這首歌的時候,想過很多個開頭均不滿意,直到想起這個童謠。寫完這四句童謠,一下就開亮了,對整首歌詞心里有了底。按照我最初的創意,這四句童謠作為引歌出現,先用童聲清唱,清唱結束音樂起,成人再重唱一遍進入主歌。再就是第二段副歌部分的“巫儺鼓聲聲漸淡,高腔如長嘆”采用變調處理,用辰河高腔的戲劇唱腔演唱。
三
吊腳樓醒窗前影,
清浪灘現云上帆。
壺頭映月江北冷,
馬革裹尸夢里還。
“這地方是個長潭的轉折處,兩岸是壁立千丈的山,山頭上長著小小竹子,長年翠色逼人。這時節兩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賴天空微明為畫出一個輪廓。但在黃昏里看來如一種奇跡的,卻是兩岸高處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腳樓。這些房子莫不儼然懸掛在半空中,借著黃昏的余光,還可以把這些稀奇的樓房形體,看得出個大略。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個共通相似處,便是從結構上說來,處處顯出對于木材的浪費。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為房子嗎?半山上也用吊腳樓形式,這形式是必需的嗎?然而這條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塊還不值價。因此,即或是河水永遠長不到處,吊腳樓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應當有何惹眼驚奇了。但沿河因為有了這些樓房,長年與流水斗爭的水手,寄身船中枯悶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過路人,卻有了落腳處了。這些人的疲勞與寂寞是從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這是沈從文先生的散文名篇《鴨窠圍的夜》里描寫的吊腳樓景致,讀著便對近一百年前的這條河有了些認識。
這地方是沅水最大的水上驛站:鴨窠圍。沅水過了十里碣灘,是十里長潭。鴨窠圍是潭首,中間是腰塘,潭尾叫潭口。潭口是清浪灘灘頭,潭口是河流上的位置,岸上名字就是前面說過的小云溪碼頭。在這條河上行船放排討生計的人,可以不記得洪江,不記得浦市,但鴨窠圍與清浪灘,卻不能從記憶中抹去。歷史真的是一條河,那些被我們疏忽若干年的人類哀樂全在這里。窠,鳥獸昆蟲的窩。從字面上不難領會這是一個什么地方。生命的無常,人生的無定,夢想的邊緣,際遇的悲歡,心靈的飄零——鴨窠圍,一群野鴨子的家。
鴨窠圍位于碣灘與清浪灘中部,因為它的特殊位置,解放初期,洪江專署設在這里的照料站就達兩百多人,比現在一個縣級火車站工作人員還要多。后來,隨著河道整治,帆船機動馬力增強,這個照料站功能才慢慢減弱。七十年代初撤散,轉民間經營。
其實,岸邊吊腳樓最為險象的還是要數清浪灘北岸一帶,懸掛在巖石絕壁上那些搖搖欲墜的房子,看得讓人提心吊膽。這便到了三十里清浪灘核心地段。枯水時節,河心會露出大片河石,壯觀得不行,只有河道兩邊逼仄的河道可以行船。北岸叫銅釘偏口,南岸叫老石灘。水流較深時,行船放排走北岸,當河水淺至不足半丈,船只排筏就只能走南岸老石灘了。三垴九洞十八灘,處處都是鬼門關。餓鬼把著銅釘險,閻王守著老石灘。可見此處是何等灘險水急了。
銅釘岸巖上有幾戶吊腳樓人家,危危懸掛空中,著實讓人驚奇,十幾根很長的木柱子,像極了從岸巖某個罅隙處生長出來,上面頂了幾枚棱角分明的果子。而這些酸果全是因了這條險灘而結出的。住在吊腳樓的人家不做別的營生,為行船過灘的人行些方便討生活。坐上水船走北岸,乘客是要下船走過銅釘灘的。從那排吊腳樓下經過,我好幾次都想趁船沖灘這段時間,爬到那幾間吊腳樓里去,看看里面到底住些什么樣子的人,想知道他們的形態是不是與人有些不同。
在清浪灘腳有一個大廟叫伏波宮,敬奉的是漢朝老將馬援。廟殿前有一棵大皂莢樹,上面常年棲滿一種紅嘴紅腳的小烏鴉,成千累萬。行船放排人路經這里,都要事先準備好飯食,見著烏鴉飛來向它們拋去。傳說這些小小烏鴉都是馬援死去的將士化身,誰也不許傷害它們,誰不小心打死一只,必要用銀子鑄一只大小相等的銀烏鴉作賠。這是這條河的智慧,很多人明白,也不信這些,但人們還要這么照著去做,他們是擔心這些烏鴉啄食身葬清浪灘親人的尸首,不能給前來尋自己男人的女人留一具全尸回家。他們心里清楚,也許哪天身葬清浪灘的就是自己。
南岸不遠處的壺頭山名氣不小。東漢建武二十三年,武陵蠻首領相單程舉事造反,占領澧水下游及沅水流域。光武帝劉秀遣武威將軍劉尚率軍萬余征討,結果全軍覆滅。建武二十五年,伏波將軍馬援奉旨率軍四萬前往征剿。因清浪水急灘險,北方兵將不識水性,加上河面瘴雨蠻煙,烏鴉低徊,不敢貿然渡河,只好在壺頭山扎下營寨,與駐扎在對岸楊家寨的苗蠻兵將對峙,終因不適南方水土與叢林氣候,大量將士染疾病死軍中。馬援也沒逃脫厄運,留下“馬革裹尸”的典故。
傳說中壺頭山頂有一泉池,讓人覺得神奇的是,無論你抬頭看不看得見月亮,泉池里都會有一輪月亮的倒映,相傳是馬援的兵馬撤走后出現的奇觀。我上過壺頭山,并沒有找到那個泉池。佇立山巔,我的腦海便會出現這樣的畫面,一輪皓月從遠處河面上慢慢升起,月光下將士們面朝北方尋找家鄉的位置,而山腳下的清浪灘聲如滾雷,浪若云卷,穿行于急灘上的帆船如行云端。
三十里清浪灘一直到白沙溪才算完。
四
河漲洲水漲洲不漲,
寡婦鏈腸斷魂難斷。
明月山的油米坑、清浪灘的烏鴉飯及河漲洲的神仙鴨,是沅水最神秘、流傳最廣的三個故事。河漲洲也有叫合掌洲或和尚洲的,故事同樣也有幾個版本,我喜歡且記住的還是下面這個水仔的故事。
說是一位云游而過的巫師在河邊見一女子漂亮,起了歹意。他對女子的父親土司說,如果你不從我就讓水淹了河漲洲。土司打賭說,如果你能在七天內讓水淹了河漲洲,我就讓你把女兒帶走。土司心想,正是枯水季節,巫師不可能做到。誰知這巫師道法高,能驅石趕山,他將河岸的石頭趕到河中去,不到一天工夫,在下游約三百米處的河面壘起一道橫壩。水面迅速漲起來,土司慌了手腳。在河中打魚為生的水仔更是焦急萬分,眼見心愛的姑娘就要被巫師帶走,他一個人默默來到洲頭的土地廟前,希望能得到土地爺的神示。這時河面上有兩只水鴨子在戲水,水仔不禁自語:我要是能變成水鴨子,鉆到洲渚下面將洲渚托起來就好了。水仔話音剛落,只聽“砰”一聲從地下冒出一個老頭來,“年輕人剛才的話可當真?”
“當真!”
“你要想好,下去就變不回來了。”
巫師見洲渚慢慢浮了起來,立即跑到更遠的下游趕石堵壩。七天過去,巫師在河面上壘起一道又一道亂石壩,始終還是沒能將洲渚淹沒。
小的時候,我有過這樣的愿望,希望水仔哪天會變回來。知道等待的水仔不會變回來,我對這條河就有了新認識,浪漫的故事在一點點褪色,我也害怕起那長河落日圓的壯麗。
在甕子洞北岸崖壁上,嵌掛著一根近百米長的粗鐵鏈,說是一個周姓寡婦倡議鑄造的。這女子苦命,丈夫及兄弟都是在下甕子洞急灘漩渦時排散船沉的,尸骨都沒有找到。這一帶,與這女子同命運的人還很多。于是這周姓寡婦便開始挨家挨戶上門游說,她先是找同她一樣命運的寡婦,要她們每人出錢鑄造一個鐵環,這樣串起來就是一根鐵鏈了。有了這條鐵鏈,纖夫與船工們就有了攀附的依靠。后來人們為了紀念這位周姓女子及每位出錢鑄環的寡婦,將這條鐵鏈取名寡婦鏈。很多年過去,那串粗鐵鏈仍然還嵌掛在那段懸壁上,傾聽腳下的水浪滔天,只是已經銹跡斑斑沒人敢去攀爬了。每當坐船經過那段水路,禁不住要對那串鐵鏈投去驚嘆又欽佩的目光,那每一個鐵環的背后都是一個斷腸的故事,環環緊扣的是那些失去丈夫的苦命女子對這條河的守望與祝愿,對于這條洶涌奔騰的大河,她們能做的也許只有這些了吧。
五
登樓憑欄望沅江,
沅水猶浩蕩,
鳳凰山不見鳳凰。
很多網友們都聽到了,也在線上詢問過,這首歌不是一個韻到底,中間有江陽韻轍在里面:登樓憑欄望沅江/沅水猶浩蕩/鳳凰山不見鳳凰。本來是:登樓憑欄鳳凰山/沅水落日圓/傳說在鳳凰不見。河圖進錄音棚錄音時,錄了前面的版本,發現時已經錄好了,重新錄擔心不在一個情緒上。
這首歌詞的副歌部分,是按河圖思路與語境修改的,其中幾句是他的原句,只做字詞句潤色調整,如:巫儺鼓聲聲漸淡/高腔如長嘆/落日欲燃江流岸/古來遺落多少事/云下風間都吹散。
時間有時比一條河更神奇,一些原本清晰的東西會在時間的流逝中變模糊,一些從前不經意的東西卻又在我們的記憶里輪廓清晰起來,讓我們看到時間與生命的本質。記得我看到過一張我還沒出生前的湖南省地圖,地圖上標注的名勝古跡只有岳麓山、衡山及岳陽樓等寥寥幾處,整個湘西北只有辰州三塔在上面。那時鳳凰與張家界還待在深閨里。辰州三塔中的鹿鳴塔在最下游的鹿鳴山巔,龍吟塔在河漲洲,而鳳鳴塔就在鳳凰山的一處叫鳳鳴的小山上。
傳說鳳凰山上的梧桐樹非常有名,特別是山頂那蔸老梧桐樹,枝繁葉茂,橫柯蔽日。本地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等這蔸梧桐樹長到一百歲那年會有鳳凰飛來。在這棵梧桐樹下住著一戶李姓人家,山下一大戶人家的千金,經常上山與李姓人家的兒子玩耍,從小到大。到了懂事年紀,大戶人家的千金突然對李姓人家的兒子說,你來娶我吧,這樣我就不用天天爬山來看梧桐樹,等鳳凰飛來了。大戶人家知曉后自然非常生氣,說什么也不愿將寶貝女兒下嫁一個貧寒人家。礙于面子,便對上門提親的人說,如果他們家門口的梧桐樹哪天真的飛來了鳳凰,我們會在同一天將女兒送上門去。
李姓人家知道這是女方家的面子話,知道他們不可能將女兒嫁上山來,但小伙子心沒有死,天天給梧桐樹澆水施肥料,希望它長得更高更大被遠方的鳳凰看到。日日一天天過去,突然有一天鳳凰真的飛來,歇在了梧桐樹上。大戶人家假裝特別高興,對小伙子說,你們家的屋場真的是神靈之地,將來一定大福大貴,只不過我家小姐頑劣,還不太懂禮俗,現在嫁過去怕冒犯神靈,待我在家調教一年,等明年鳳凰再次飛來,再用八抬大矯抬上山去。其實這個大戶人家已經在心里想著鬼主意了,一天夜里,趁著月色派人在梧桐樹根上鉆了個深洞,將事先用硝泥熬制的湯藥灌了下去。
第二年春天,那蔸梧桐沒有在期盼中長出嫩綠的葉子,它死了。沒過幾年,山上的其他梧桐也相繼死去,鳳凰山再也種不活梧桐樹,小伙子沒有盼到鳳凰的再次飛來。
這是一個傳說,有著當地人的某種生活態度與愿景。當真的歷史故事在傳說的語境下發生,人的情感自然就有了一種神秘色彩和對未知世界的遐想。一九三八年十月的一天,張學良帶著夫人于鳳至來到了鳳凰山。于鳳至,鳳真的來了。張學良夫婦在此被軟禁了十四個月,直到第二年的十二月才離開。于鳳至離開后,直接去了美國治病,再也沒有回來過。
六
龍興講寺誰留客,
一詩題壁千古傳,
對飲江中邀月難。
時間留不住每一位執意離去的客人,如這條沅水上的碼頭,生命里只有等待,永遠不能與從它身旁流過的浪花重逢。
當年林則徐途經辰州也就是現在的沅陵時,被眼前的山水陶醉,不忍離去,留下“一縣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為君清”的千古絕句,成為第一位把心留下來的客人。另有明代王陽明在沅陵的故事。王陽明是個真正的大人物,與孔子、孟子、朱熹并稱史學上的“孔、孟、朱、王”。在明朝宦官亂政是很嚴重的,正德元年(1506年)冬,有個叫劉瑾的宦官擅政,為了排除異己力量逮捕了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余人。王陽明看不下去上疏論救觸怒了劉瑾,被打了四十板屁股,謫貶至貴州龍場當驛丞。一五〇七年初春,王陽明由江西入湖南,過醴陵,到長沙,他知道真正的流放即將從沅湘之間開始,那里是屈原、賈誼、李白、王昌齡、劉禹錫諸多前賢的漂泊之地。路途中,王陽明還被劉瑾派人追殺,他偽造跳水自盡躲過一劫。正德四年(1509年)閏九月,王陽明謫戍三年期滿,復官廬陵(今江西吉安)知縣。返程途經沅陵時,與因亂世流落他鄉從游到此的冀元亨、蔣信及當地進士唐愈賢等眾多文人賢達,講授龍場悟道后的“致良知”心學。期間,王陽明忽聞好友楊名父要來辰州,自己卻要趕去廬陵上任不能相見,悵然寫下那首如今還鑿刻在龍興講寺壁間的名篇詩作《辰州虎溪龍興寺聞楊名父將到留韻壁間》,雖然常年風蝕雨浸,那股悵然離愁卻仍在斑駁的字跡間若隱若現:
杖藜一過虎溪頭,何處僧房問惠休。
云起峰間沉閣影,林疏地底見江流。
煙花日暖猶含雨,鷗鷺春閑自滿洲。
好景同游不同賞,篇詩還為故人留。
七
柳影橫江穿浪過,
魚棲枝頭借風眠。
沅水下游柳林汊一帶風光在這條河上是最出奇的,那長勢誘人的柳樹與別處不同,成行列岸,就算萬千人千百日栽培也不會有這般景象。柳林汊這地名應是這個出處。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三日清晨,沈從文從桃源碼頭租一條小船逆流上來,當晚泊鄭家河,第二天宿興隆街,過夷望溪,約下午兩三點鐘時分經過柳林汊。短短三十里水路走了三天,而真正的急險惡灘才剛剛開始,到達鳳凰縣城怕要十天以上了。盡管他一路上都在給妻子寫信,或是用彩色蠟筆畫見過的不能用文字描繪的景色,仍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無處安放。還真是有些欽羨那時的人,有充裕的閑暇想一些人與事,享受與生存困境或精神無關的一點憂傷,這憂傷極易成為絕好的文字。
“這時船已到了柳林汊,多美麗!地方出金子,冬天也有人在水中淘金子!我生平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看地方的。氣派大方而又秀麗,真是個怪地方。千家積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綿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的白屋頂。我船便在這種景致中,快快的在水面上跑。我為了看山看水,也忘掉了手冷身上冷了。什么唐人宋人畫都趕不上。看一年也不會討厭。”(沈從文《過柳林汊》)
季節已是深冬,下著細雪,船上的河風想想便知道有多刺骨,卻仍然不能阻擋沈從文先生因不滿于從逼仄舷窗看到的那孔景色,一次次走到船板上去。讓他驚嘆這河上生活的人的智慧與興致,緩緩駛過的小木筏棚頂上,鋪一層黑色泥土,種著翠綠的蔬菜。這著實讓人稀奇。
記得三十年前,我便隨一個朋友去興隆街辦事。那個朋友的姐姐嫁到興隆街,他說,我們這里雖屬沅陵,卻與桃源更親近些。我們駕駛著一只木制捕魚船,船的尾艙加裝了一臺小馬力柴油機。動力裝制很簡陋,傳動與舵向全是手工自制,沒有消音功能,聲音很大,船身震顫厲害,要大聲說話才能讓對方聽到。沒法交流,干脆不說話,靜靜看從船邊移過的風景。那時我才二十歲,對人文歷史沒有多大興致,只是覺得這景色好看得出奇。楚人屈原的《楚辭》和沈從文先生的《湘行散記》,我還未曾讀過,就是讀到了也不會有太大作用,人文與人性的魅力還沒有在我年輕的生命里種下感受它們的經驗。
這柳林汊素有“小桂林”之稱,初聽覺得有假勢趨炎之嫌,若親眼見了,你會覺得這山水韻致還要勝過桂林的。柳林汊集鎮在河南岸,這在沅水流域比較少見。按河道規律是南陡北緩,這里卻倒了過來。這里獨到的美,顯然是大自然的創意,一切天成地造。河水流過思憶灘突然緩下來,河面也變寬大了,去甕子洞急灘還有段距離,也給這條河水一些時間去欣賞岸邊的景色。高大標致的河柳倒映在清澈透亮的江面上,隨著太陽西沉,映在水中的柳枝慢慢向著對岸伸展,偶爾江風吹來,柳枝隨著波浪起伏,美妙極了。明明見是從柳林中飛過的白鳥,卻是在水中看得仔細,如一尾頑皮的魚兒游過,而水中的魚兒又像極一只鳥棲在了某處柳枝上,借著清爽的風兒閉目養神。“柳影橫江穿浪過,魚棲枝頭借風眠”描寫的便是這個如夢似幻的湖光山色。
八
二酉書簡寫春秋,
江岸芷草水邊藍。
酉水,又稱白河,最早我是從沈從文的《邊城》里讀到的。為什么叫白河,我帶著疑問讀了許多有關這條河的書,其中包括沈從文先生的文集,也不曾找到片言只語的解釋。后來一次偶然機會聽到了這個出處。白河之名相當古老,說是在酉水上游河段有“彭、田、白”三大族姓。彭、田族姓以酉水為界,左岸田地山林歸彭姓家族,右岸歸田姓。他們聯合起來對付遷徙而來的白姓,想將白姓人趕走。可白姓人多為從沅水岸邊逃亡而來的漁民,水性好,擅長水上作戰。彭田家族幾次征戰都沒有取得勝利,無奈之下就只好將這條酉水河的統管權讓給白姓了。我想,這應該是白河之名最好的解釋了。
酉溪是九百里酉水最后一條支流,在二酉山下成“丁”字型注入酉水,酉水東去二十里匯入沅水。烏宿小鎮就在這個“丁”字的左邊,倚蟠龍傍二水。隔酉溪相望的“丁”字的右邊便是秦時藏書的二酉山,隔酉水相望的“丁”字頂邊是臥龍山。三龍爭一渡,一渡過二水。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宿渡,也是酉水的最后一個碼頭。“學富五車,書通二酉”就出典于此。
在秦始皇焚書坑儒的背景下,相傳有個叫伏勝的人,將私藏的諸子百家書簡偷偷運到此處藏匿起來,躲過了浩劫。伏勝為何會將藏書地點選擇這里,他又怎么知道這個地方有藏書的外部環境與人文條件?我想,這一定與戰國楚人屈原有關。早在伏勝到來之前七十三年,屈原被再次逐出郢都,流放沅水五溪一帶長達八年之久。流放其間,屈原以沅水五溪流域的山水人文為背景創作出了《九歌》與《離騷》。我們可不可以大膽的猜想,伏勝是不是從咸陽出發前有幸拜讀過《九歌》與《離騷》,促使他下定決心要將書簡偷運至此藏匿?
屈原在《九歌·湘夫人》中寫到“沅有芷兮澧有蘭”,說的就是沅水的芷草與澧水的蘭花相當有名,歌詞“江岸芷草水邊藍”就是這個出處。
九
順母橋人老橋未老,
明月山月圓夢難圓。
一九八九年,我在麻伊洑鎮開發廊生活過半年。當時五強溪電站正破土動工,大量人流涌入,曾經水墨畫般的河邊小鎮開始變得不平靜。我的處女作《懷戀》就是這個時期,在這個小鎮上寫成的,作品中寫到的小巷與情感真實存在。
河流在這里轉了一個大彎,將鎮子撂下向正東方向奔去。站在河沿碼頭,明月山在河水流去的前方,像面巨大的照壁擋在那里。如此斧削般的絕壁,在沅水這條河上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照壁讓麻伊洑這個古樸鎮子更有了山水天成的韻致。登明月山要從背后那座山開始,有一條很長的石階,爬到山腰才知道這山是分開的,一座石拱橋連著深到谷底的罅縫。
故事很早聽過。說山下有個女子,男人放排下常德在甕子洞沉了水,山上寺廟有個和尚同情她,時常下山幫她做農活,用善男信女們施舍的錢糧接濟,時間長生了感情,女子也是常借著月光上山與和尚幽會。兒子長大明事后,怕娘過罅縫時不小心失足掉下去,四處化緣籌錢修了這座橋。娘過世后,兒子趁著月光上山將和尚拋下了懸崖。“母在順母意,母亡報父仇。”后來人們為了懷戀這個凄美故事,將兒子的這句話刻在了石橋上,并為石橋取了一個很亮敞的名字“順母橋”。如今,鑿刻在石壁上的字跡依然能看得分明。
沈從文先生在散文《沅陵的人》中也說起過這個故事,不過他敘述的故事沒有傳說中的下半截,要柔軟溫情蠻多,這也許與他當時記錄這個故事時的心情有很大關系。他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給他的新婚妻子張兆和寫信,有些寶玉哥哥的語境風格。那些文字除去思念之情,便是一路上夸見著的美景。在這種心境下,他記錄這故事自然會做些取舍,完全說得過去。
十
巫儺鼓聲聲漸淡,
高腔如長嘆,
落日欲燃江流岸,
古來遺落多少事;
云下風間都吹散,
號子穿浪越重山。
落洞、趕尸、辰州符稱為“湘西三絕”。巫儺是學術界名稱,其實巫是巫、儺是儺,巫是道家法術,儺指古代的一種驅疫逐鬼儀式,是原始巫舞之一。這里說的辰州符便是巫術中的一種。儺戲從祭祀儀式與儺舞衍變而來,旨在酬神還愿,最大藝術特點是按角色戴彩繪的各類鬼怪面具,內容多與鬼神有關。因儺戲本身具有巫的屬性,在表演時會穿插一些巫術展示,想來巫儺一詞應該是這個出處。
楚人屈原雖深受當地文化侵染,而他筆下的山鬼神靈卻極富浪漫色彩,多情又敏感,全然沒有傳說中那般瘆人與恐怖。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這是屈原在《九歌·山鬼》中是描寫山鬼的句子。全詩渲染著山鬼在山中與心上人幽會,以及再次等待心上人,而心上人未來的情緒,把山鬼起伏不定的感情變化、千回百折的內心世界,刻畫得非常細致、真實而動人。這哪是在寫山鬼,明明就是在寫人。而《九歌·云中君》中的云中君是云中之神,在神話中云神又名屏翳。這首詩無論人的唱詞、神的唱詞,都從不同角度表現出云神的特征,表現出人對云神的企盼、思念與神對人禮敬的報答。
屈原筆下的人鬼神已經沒有了界限,這是楚人在這條河生活生存的哲學與智慧,先人們對未知世界和不可預測的災難充滿著樂觀的人生哲學,又雜糅神性和魔性,傳說與神話,無不古艷動人。與這條河流經楚地和多民族五溪流域,和民族的特殊性大有關系。歷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緒,必然孕育在這種環境中,成為浩浩沅水最絢麗的文化。
沅水古時稱辰河,沅陵稱辰州,辰州儺戲發源地在沅水下游五強溪后山一個叫七甲坪的鄉鎮。是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保護項目。十幾年前,我與同事專程去做過收集采訪,寫過一個《儺戲人家》專題片解說詞,片尾有這么一段話:
演出終于在臺下期待的目光中開始了……
天出奇的冷,什么時候飄起了細細的雪,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輕描淡寫。細細的雪花在空中飛舞了一陣就不見了。看來這場大雪是要留到夜里去下了,第二天起來,整個鄉村將會被厚厚的積雪覆蓋。
臺上的戲唱得熱火朝天,也就不知道這天到底有多冷。臺下看戲的人倒是有些冷了,把火爐挑旺了,將孫子抱得更緊了。但誰也不愿意離去。一腔一板,一招一式,幾千年來就這么唱著跳著,誰也不曾疲倦過。就像腳下這片古老的土地,年年翻種,年年都有新的糧食長出來,養育著生活在這片黑土地上的人們。
現在大叉坪村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知道有許多的人喜歡上了儺戲,這似乎與那開懷肆意的笑聲沒有多少內在的聯系,因為幾千年來,這些被山風吹得釉亮而憨實的臉譜一直都是這么笑著的,未曾間斷過。
但也有一種擔心,這笑容還會延續多久,會不會在未來的哪一天消失。等到他們懷中的嬰兒長到他們這個歲數,會不會坐在他們爺爺奶奶曾坐過的凳子上看戲,同樣響起那一聲聲開懷的大笑。不論怎樣,日子還是會照樣一天一天地延續下去……
隨著時代發展文明的進步,“巫儺鼓聲聲漸淡”,這種古老戲種在慢慢褪去它原有的神秘色彩。
歌詞中的“高腔”指的是辰河高腔,同樣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辰河高腔的曲牌聲調體制源于弋陽腔,經過長期和湘西語言、民間音樂相糅合,從圍鼓到低臺再到高臺,經過長期的經驗積累逐漸衍變而成,表達喜、怒、哀、樂等各種不同的思想感情。其特點是“向無曲譜,只沿土俗,借用鄉語,改調歌之”,在演唱中有很大的靈活性,富有濃厚的地方特色。聲音高亢、嘹亮,風格粗獷、豪放,音域寬,可在高、中、低音區回旋,粗獷時響徹云霄,柔和時細若游絲。
如果說儺戲是這條河對生命原始形態的追索與解釋,而高腔像極了一條大河的詠嘆調,而行船放排時詠唱的沅水號子,才是這條河最率真的性情表達。沅水號子是沅水流域男人們在放排沖灘時高唱的一種勞動歌謠,聲音高亢粗獷、綿遠嘹亮、極具穿透力和感染力,它穿過累累白浪,翻越層層群山,千百年就這樣一直回蕩在湯湯沅水之上。
最后,讓心靜下來,傾聽一條大河從歷史的風雨中流來,感受《沅水號子》粗獷而蒼涼的旋律吧。
喊風:喲嚯——
大風不來小風來,要來快點來啊。
小風低頭,大風彎腰,公公媳婦把火燒。
公公抱頭,媳婦箍腰,
兩把銅鎖,一根暗梢。
公公往下壓,媳婦往上撬。
公公問媳婦怎么樣啊,
媳婦講,好味道好味道。
喲嚯,風來了風來了……
號子:
喊起號子搬起招(槳的一種),一聲低來一聲高。
杉木櫓鐵箍腰,任你搬來任你撬。
撐篙好比猴上樹,拉纖如同蝦弓腰。
纖索拉斷接匹蔑,草鞋磨破藤來繞。
飆灘就像龍顯圣,個個都是浪里蛟。
大浪打來擺擺頭,摔個跟頭輾個拋。
衣裹頭褲包腰,酒瓶掛在屁股梢,
號子一喊浪低頭,打個尿顫山也搖。
七月的沅水,安靜得如遺落在崇山峻嶺間的綢緞,又藍又大又長。如果要用男人與女人來比喻這條河,清浪灘便是剛剛從森林里走出來身上裹著樹皮,只有食物與性這些最原始需求的男人。從五強溪柳林汊至桃源境內的夷望溪這一截河段,算作是深閨里的大家閨秀,那里的每個山頭,每個岸壁,甚至每個石頭都生長得讓人驚嘆,你根本不曾想到它們會長成眼前的樣子,卻又是恰到好處,大一點不行,高一點不妥,左一點太擠,右一點又有點太空曠。
五強溪電站的建成蓄水,清浪灘不見了,這條河最桀驁的青壯生命突然變寬曠變安靜,深邃得不讓人讀懂它了。我們不能說造物主上帝,就說神仙張果老吧,他應該想到后人因對文明的渴望會傷害到他的工程,所以他在醉酒后一腳深一腳淺挖鑿這條河時早先作了規劃,有意留下屬于女性最柔軟秀麗的那一截河流。其實到夷望溪處,因下游凌冿灘二級電站的蓄水,沅水已開始平緩下來。唯有柳林汊一帶,仍保留著最原始,也是最美的記憶。
攤開手掌,紛亂的掌紋像極一條隱蔽在群山深澗里樹根一般生長的河流,你只要愿意伸出你溫暖的手掌,握住我,雖然我不能將一條河改道或分出一條支流流經你的故鄉,至少可以讓你在夜深人靜時,傾聽到這條河最初最美妙的童謠。每當我閉上眼睛,這條大河就會以一棵樹的形狀出現,看見一棵大樹,就會聽到一條河的聲音:
一條河的高度/是那枚系著陽光的樹葉/海拔。年輪/那一派泱泱浩蕩/來自枝繁葉茂/漫過田野是一頃萬里的麥苗/繞過高山,才有了/臨水而生的煙青竹綠
根是一條河最深的位置/往前是湖海/后退是村莊/那段距離充滿誘惑/河的流向有樹的思想/而我的詩歌地理/依賴一棵樹的形狀
當一棵樹,成為/一條河最響亮的名字/碼頭,或者鳥巢/都會讓人無比懷戀/如果一條河死去/會有樹狀的形骸/引領我回到故鄉。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