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勝利 潘云濤 趙筱媛
摘 要:[目的/意義]基于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理論建構與理性決策的需求,[方法/過程]本研究從社會基礎與國家利益、權力運行與科研生態、自律與外部制度、規則創生效率、規則驅動力及個體角色定位、未來科研“生產力”升級與“科學—社會”運行邏輯變遷需求6個層面分析了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結果/結論]分析顯示,在科學制度化進程中,關涉自由與秩序的效率、效能和正當性從根本上決定科學規范在特定時空階段的具體內容與存在形式;合理進行科研誠信的外部規范,是調整科研人員間相互關系、實現機會公平,建立良性秩序,促進自由追求科研事業(或職業)、充分解放和發展科學社會中個人的天分與創造力、維護科學求真精神的制度性需求。研究同時指出,理性的科研誠信外部規范必須有效防范可能的“泛行政化”路徑依賴風險,明晰政府“放、管、服”的邊界。
關鍵詞:科研誠信;外部規范;合目的性;合規律性;泛行政化風險;理論分析
DOI:10.3969/j.issn.1008-0821.2020.09.006
〔中圖分類號〕G3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0821(2020)09-0053-07
A Theoretical Analysis of the Conforms of Purposiveness and
Regularity of External Supervision of Scientific Research Integrity
Liu Shengli1,2,3 Pan Yuntao1* Zhao Xiaoyuan1
(1.Institute of Scientific and Technical Information of China,Beijing 100038,China;
2.Library,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3.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chool of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Abstract:[Purpose/Significance]For th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and rational practice of external supervision of scientific research integrity(SRI).[Method/Process]the present study examined the conforms regularity and purposiveness of external supervision of SRI on six levels,including(a)the social foundation and national interest,(b)power operation and scientific ecology,(c)self-discipline and external system,(d)efficiency of rule formation,(e)driving force of rule and individual role positioning(f)future requirements of scientific research“productivity”upgradation and“science-society”operation logic change.[Result/Conclusion]The present theoretical analysis suggested that:(a)In the process of scientific institutionalization,the efficiency,efficiency and legitimacy of the scientific norms related freedom and order,fundamentally determined the specific content and existence forms of scientific norms in the specific Spatio-temporal stage;(b)The rationally external supervision of SRI was the institutional demand to adjus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cientific researchers,realize opportunity fairness,establish a benign order,promote the free pursuit of scientific research(or occupation),fully liberate and develop the individual talent and creativity of scientific society,and maintain the scientific truth-seeking spirit.(c)the rationally external supervision of SRI must effectively guard against the risk of possible“administrative abuse”from path dependency,and clarify the boundary of the governments“decentralization,supervision and services”was also alerted.
Key words:scientific research integrity;external supervision;conforms of regularity;conforms of purposiveness;risk of administrative abuse;theoretical analysis
自美國國會上世紀80年代戈爾聽證會調查認定“科學誠信不是一個自動實現的功能”,并開始探索組建政府科研誠信規范機構與保障制度之后,世界范圍內由國家制定或認可并依靠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法律及規制體系被頻繁地引入科研行為的規范體系,從而在事實上逐漸終結了由科學家自主管理科研的科學政策制度范式,開啟了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時代。目前國際學術界和媒體中,關于政府主導科研誠信規范的倫理學、法學、經濟學和管理學等研究文獻和討論信息呈現顯著井噴態勢;全球范圍內依托公共權力遏制科學欺詐、提升科學界知識生產效率的科學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新浪潮方興未艾。
具體到我國,從2018年5月至2019年6月,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連續印發《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和《關于進一步弘揚科學家精神加強作風和學風建設的意見》,正式提出了“力爭1年內轉變作風改進學風的各項治理措施得到全面實施,3年內取得作風學風實質性改觀”的奮斗目標;科技部亦首次增設“科技監督與誠信建設司”,作為“建議并監督實施、開展科技評估評價和監督檢查工作”的政府機構,一體承擔“提出科技評價機制改革的政策措施”“進行科研誠信建設”的科學制度化功能。如何在未來開放型新經濟體制和科技全球化大趨勢下,理性推進科研人員評價方法建設,改良學術風氣、促進負責任的科學研究,“建立自主創新的制度優勢”“提升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成為亟待具體實踐的公共管理課題。
然而,當前關于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專門理論非常欠缺。“科學自治”作為官方選擇的政策理論和“初始體制”曾經長期主導著“科學—政治”的雙邊關系模式,不但政府圍繞“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理論建構與技術發展的探索、試錯與反思歷程相對短暫,學術界和思想界相關理論探討也不充分。尤其在丑聞催動科學政策理論轉向的輿論化背景下,大多數研究缺乏分析意義。所以,當各國在科研誠信規范技術路徑和倫理價值選擇具有一致性、某些決策和措施也確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時,相當一部分人會有意無意忽視了當前選擇的權宜性和局限性,缺乏對其必要性、正當性和合理性源頭的深刻認知。何況,在信息爆炸和社會“碎片化”背景下,“信息繭房”、路徑依賴、非理性價值觀輸入和利益集團刻意誤導對公共決策群體具有不可低估的潛移默化作用。路徑依賴、主觀傾向和認知局限,導致決策者面對新問題也傾向遷移過去場景中的解釋與反應模式,“拍腦袋決策,看眼色行事”大行其道。作為國家科學管理上游環節,科學政策決策、科研誠信計量評價及相關制度化規則的制定,客觀上具有“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實踐風險。
基于上述,本文系統審視科研誠信外部規范行為的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從本質層面分析科研生態運行演化對于科研誠信規范形式的需求規律、趨勢與原理,以之服務于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理論建構和國家決策,幫助政府明晰“放、管、服”的方向,實現從危機應對向長效制度化治理轉型,提高科研管理效能。
1 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分析是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基礎
作為是非、對錯、優劣、善惡的劃分邊界與控制系統,規范本質上是對人的思維和行為進行約束、評價和導引的規則力量,既可從內部自發演化生成,也可由外部權威強制規定或教化引導形成,其內容和形式往往來源于歷史形成的、特定社會群體的共有信念、風俗習慣、經驗喜好、律令成法和價值標準等。其中,自發生成并內化為個人意識的規范,即使沒有外部監督和利益獎勵也會遵從,具有“由內而外”發揮約束、導引、監督功能的“良知”特性;而藉由外部權威推行的規范,則具有“由外而內”施加影響、調整個人與外界關系的價值訴求,往往必須與外部監督及獎懲系統相關聯。
具體到科學研究領域,由社會獎懲系統、社會輿論或外部權力機構等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相當于在原生科學“承認—獎勵”系統中引入了新的評價標準和獎懲變量。公共決策主體必須基于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分析,綜合考察科學活動的社會運行規律、認知與創新的本質需求、當前科學的運行狀態,權衡客觀規律與主觀價值訴求,劃定打擊學術不端與保護科技創新的理論與實踐邊界。
相對于建立在感性認識基礎上的“經驗分析法”(例如描述現象、統計趨勢,推斷概率),“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分析”屬于更為高級的“理論分析法”。它基于反復驗證的普適性理論、原理或模型等智慧,深刻地把握事物的本質和運動變化規律,有助于形成超越現象和經驗統計的精準判斷或前瞻性論斷。在此意義上,“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分析”是深度收集知識精英思辨類知識、有效應對信息約束(包括信息時滯、信息壁壘和信息有限理性)、防范公共決策“拍腦袋、看眼色”主觀偏差或私利訴求,引導制度良性變革極為重要的情報工作,是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基礎。
2 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
雖然相關法律規范、評價策略和實施措施的實效性、合理性尚待進一步完善,但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實然體現在以下幾個客觀方面。
2.1 社會基礎和國家利益層面
傳統科學自治的社會基礎已經崩解,日益嚴重的科研誠信危機和科研生態惡化,顯然既不符合“科學社會契約”精神,也不符合國家的利益。社會對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需求已經客觀產生。
按照諾貝爾經濟學家保羅·羅默(Paul Michael Romer)提出的內生經濟增長理論及模型,知識生產與技術研發對國家和區域經濟良性可持續增長起關鍵驅動作用。政府有效地確保科學研究的誠信與產出效率,不僅涉及國家R&D經費增長與使用正當性,更事關經濟可持續發展的戰略布局乃至國家前途和民生休戚。然而科學社會契約思想在科研活動中引入國家財政無條件支持的同時,也實然帶來了覬覦公共利益的“機會主義者”和操控公共權力“金主”或“話語權人”,深度改變了科學社會的政治地位、生態系統組成和利益分配結構[1]。而且,隨著科研群體的規模化、職業化發展,類似熟人社會的以知識構建為目標的傳統圈層逐漸瓦解,小群體才能“自發形成的合作和秩序”[2]難以維系、圍繞科學活動的利益集團卻日益壯大。再依據科學制度化之前“學術自治”內生規則的非正式管理,已然如同刻舟求劍,弊端逐漸凸顯。
況且,即便根據權利義務對等的原則,“科學的社會契約”在約束公權和社會為科學無限擴展、服務人類,提供“總是注目于公共利益,永遠公正,不會犯錯”[2]的理想政治空間和理性環境的同時,也為外部社會要求規范科研人員使之嚴格遵循和履行民主約定中他們聲稱由“科學的精神特質”所決定的價值規范與自律義務,提供了正當性。所以,盡管科學在世俗權力面前爭取到的獨立自主實然地面臨著外部規范矯枉過正的風險,但社會對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客觀需求顯然已經產生。
2.2 權力運行與科研生態層面
科學中的權力體系仍然是基于“代議制民主”的世俗權力體系,約束這種科學外部的權力形式當然需要外部規范。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是正視“權力自我惡性膨脹”規律,進行科研生態改良和公共利益保護的迫切需求。
在科學技術“生產力”化、“經濟效益”化和“國力”化的政策理論推動下,科學研究活動及其行為主體相應不可避免地更多涉及到政府公共資源分配、公共權利行使和公私利益博弈等公眾敏感的領域。一方面,科研活動的人不再局限于純學術領域,而是與金錢、權力和權利產生了緊密的聯系;另一方面有些科研人員在學術權利之外,客觀存在具有一定支配性和優勢性地位的(世俗化的)學術權力[3]。在權力運行方式上,學術領域過度泛濫的“代議制民主”制度復制了世俗社會中的統治模式、官僚科層和文化氛圍,導致所謂“科學共同體自治”從未真正實現科研人員的自由與自律。按照拉維茨(Jerome Raymond Ravetz)的觀點,在政府資助科學研究的“大科學”背景下,以“科學的精神特質”這類內部規范來主張科學自治,實際上可能會被一些人(包括科學共同體、打著科學共同體旗號的人、強勢者和精英等等)作為攫取特權的擋箭牌,以便免于被政府和公眾監督[4]。而理論上,權力具自我膨脹的惡性,“人的自然本性傾向于濫用權力,摧毀平等”[2,5]、“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6],“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絕對地導致腐敗”[7]。“不論是學術權力不正常運用還是學術權利不能正當行使,都會導致學術精神異化,催生科研領域浮躁、功利、派系和各類學術腐敗、學術失范或學術不端”[3]。即便是以邏輯嚴密、嚴謹客觀著稱的數學領域,異化的話語霸權也直接導致希帕索斯(Hippasus)被同行私刑處死。因為其所宣稱的無理數不可通約性,竟然推翻了畢達哥拉斯“萬物皆數”理論,動搖了當時古希臘數學理論體系的根基。這類與知識性權威相伴而生的話語霸權文化,必然使科研生態和公共利益面臨災難性危機。尤其在后規范科學(Post-normal Science,PNS)時代[8-9],科學技術本身緊密關聯的經濟政治利益、倫理價值爭議、公共安全或生態不確定性(原文:“Facts[are]Uncertain”),往往利害巨大而決策緊迫,必須依賴外部規范,才能權威性地劃定科學內外各方嚴格遵守的行為界限。
2.3 自律與外部制度層面
雖然“誠信”往往屬于社會道德自律的范疇,但“誠信”的缺失與外部制度的供給失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10]。因此,必須允許合理、正當的外部社會力量與規制方法對科研領域的“誠信”進行規范。外部規范是科學場“自律性”建設的過程要素和制度保障。
群體性的“自律”是只有在外部制度“他律”的有力支持下,方可逐漸形成的組織文化氛圍。“自律”不僅僅包括個人層面的良知及修養,也包括個人基于其在群體中當前利益和長遠利益精致權衡的經濟學算計。外部規范影響人的自律,具有類似“好的制度讓壞人作好事,壞的制度讓好人作壞事”的經濟學邏輯。以“巴爾的摩事件”為代表的諸多科研誠信調查案例客觀證實,學術權威可以淪為對“有資格質疑的科學同行”進行人際孤立和職業迫害的世俗性權力。因此,僅僅依靠科學內部的規范機制,不但難以防范科學家的越軌行為,保障國家科學研發經費的使用效率,更可能破壞科學場區別其它場賴以存續并實現良性發展的“自律性”機制。按照法學理論,在嚴格意義上的“熟人社會”之外,“私人之間的監控與懲罰”并不能完全取代法律和公共懲罰,哪怕有時“官方懲罰所發揮的社會控制功能僅僅是邊緣性的”[11]。在此意義上,外部規范既是科學場“自律性”建設的過程要素,也是其制度保障。
2.4 規則創生效率層面
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是克服“自生規則”漫長演化與試錯過程、洗脫規則“地方性知識”色彩的必然途徑。以歷史的尺度來考察,近代科學體系形成較晚,目前科學界內外關于驅動、約束科學家創新行為和調整科學內外社會關系的規律與機制的認識和運用,仍不完善。例如默頓應用科學“失范理論”來解釋科學中越軌行為,對于全面理解其發生根源頗有意義,但并未考量科學生態系統對外部生態系統的經濟依賴和社會關系交織,因此距離形成具有約束引導作用的內生規則、有效遏制科研欺詐等科學越軌行為,尚有漫長的演化與試錯過程。并且,按照馬爾凱(Michael Mulkay)的觀點,科學本身不僅是具有特定的專業關切、具有與其專業關切相適應的規范性要素的社區,而且也是一個利益群體,有著處于支配地位的精英和自我辯護的意識形態[12]。因此,其科研誠信自生規則的“地方性知識”色彩所導致的自身合理性缺陷,也客觀依賴外部規范的進行必要的調校與彌補。
2.5 科研人員角色定位與規則驅動力層面
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是正視科研人員的經濟屬性與社會角色,遵循客觀經濟與社會規律,從經濟學和社會學尺度,有效認識、激發和利用“理性人”的“職業”精神,以之適應現代科學活動專業細分、規模擴大、商業滲透趨勢和科研人員專業化、職業化個人價值取向的制度化改良。
正如布爾迪厄所指出那樣,科學場是個開放系統,受世俗權力等資本的干預[13]。而現有關于科學規范的理論,一般過高設定了科研人員的道德水平應有底線,認為“學術人應當是融合自由與自律于一體”,是“是自我控制能力最強的社會人”[14]。這種超人化的理想設定,顯然與具體“科研人員”在經濟社會中“職業化”的價值取向和實際情況并不符合。尤其在國家和社會出面組織的大規模、高投入、組織復雜的科學技術活動(又謂“大科學”)中,以“創新—同行承認”為內在約束驅動力的“科學精神特質”,無法高效規范日益職業化、規模化、尚不能稱之為“科學家”的大部分普通科研人員,并且一部分科研人員的工作也不屬于“貢獻原創性知識擴展”,而是具體從事教學、管理、技術服務等職業性輔助環節,從而有更直接、更實際的目的[4,15]。馬爾凱提出,“社會規范(只有)當與報酬分配正相關時,才可被視為制度化的”,“科學中專業性獎勵的分配和社會控制機制”,極少取決于科學家“對假定的規范或推定的反規范的遵從”;他援引米特羅夫依據管理科學的組織理論指出,“不僅應該把‘科學的制度性規范建立在‘偉大科學家的‘理想態度之上,而且應該建立在科學共同體普遍可見的雜亂行為及復雜態度的基礎上”[12]。
因此,有效的科研誠信“制度性規范”,必須充分考慮“滲透于科學結構中的心理學和社會學要素”[16],以最普通科研人員群體的“雜亂行為”和“復雜態度”為基準參照,去偽存真地從“科學家”自然應當“崇高且自律”的慣性思維中解放出來,正當疏通和引導其作為“社會人”和“理性人”的公權與私利訴求。所以,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是遵循社會規律和經濟規律,保障科研人員自由追求科研事業(或職業)、獲得機會公平和寬松氛圍、充分解放個人創造力、實現個人人生價值和社會價值的制度性需求。法理學認為,規則要能得到遵守,僅僅依靠強制和威脅是遠遠不夠的,只有出于自身利益的關切或發自真心的價值認同,才能讓人們真正信服并自覺遵從規則,以最小的成本驅動規則的良性運行。并且,從外部進行科研誠信規范,理論上還可以避免社會慣常針對“科學家道德自律”的“高標準預期”被無差別地適用于所有科研人員身上,有利于公眾從“科學內在精神特質”預設的道德慣性思維中解放出來,為科學在社會中的制度化提供積極、客觀、理性的內外輿論環境。
2.6 未來需求層面
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也是現代科學研究“生產力”升級與“科學—社會”運行邏輯變遷的必然選擇。
我們所處的時代,電腦已經替代了絕大部分本來必須由人腦才能進行的繁重和重復的腦力勞動,社會勞動的主要方式和勞動產品的范圍也逐漸擺脫了傳統“實體化”的范圍,日益呈現“虛擬化”和“腦力密集化”的發展趨勢,社會正面臨包括生產方式革新和勞動對象轉變在內的“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全球化、商業化、知識數字化背景下,科研活動所呈現出的智能化、信息化和自動化趨勢,以及不斷擴大的科研人員隊伍,都在加劇科學生態系統結構與知識生產方式的改變。科研活動中“個人冒險”的色彩變淡,而“社會冒險”的色彩變濃。何況,“現代社會的任何一種產品和制度,其存在的正當性都需要借助科學和專家系統的審核認定,貼以科學的標簽”,“科學技術如同其它象征符合如金錢、權力一樣成為社會運作的基本媒介”[17]。資本、科技巨頭公司、承載國家目標和經濟驅動目的的承認—獎勵傾向、科學內部異化的同行競爭、乃至于具有某類政治背景的人員成分或信息輸入,都成為強烈影響科研人員行為取向的社會因素。同時,社會中具體化人的善惡本質和心理狀態復雜多樣,行為被驅動的馬斯洛需求層次[18]不同,其中一部分人即便可以做到公私兼顧、人己兩利,但仍然“機會性”地選擇罔顧倫理道德和公序良俗。因此,控制由科學技術力量及專家認知分歧引發的社會風險,保障科研活動誠信地指向有利于社會和科學良性發展的方向,理論上必須定義和消除科學研究和科研人員經濟行為的“負外部性”,引入公眾的民主參與,以實現科學發展的科學化和理性化。這顯然超出科學內部規范的調節權限,必須引入外部規范才能實現。尤其是當科研侵犯公私權益時,政府或法律介入尤為迫切[19-20]。
最后還必須指出,進行科研誠信的外部規范,并不截然違背默頓學派以“科學的精神特質”作為科學的制度性規范,引導科學內外遵循認知規律、保障科學探索自由及民主精神的初衷。借用默頓的原話:“任何對科學職業生涯加以限制”(比如特殊化、神圣化、圈層化、資歷化、政治化等,引者注)使其缺乏競爭性,都不利于知識進步”[21];“對一個價值觀或規范的過度強調而達到極端的地步時,其效果就會走向反面,表現出反功能”[4];“科研人員自由追求科學研究事業,應該看作(科學自身健康發展)的一種功能性需要,這使工具性和道義性相吻合”;“在變化的條件下,為了保護和擴大機會的平等性,必須建立新的組織結構形式”來保障科研中的公平和自由[21]。默頓的學生朱克曼也指出,科學中的社會控制系統,仍是一種“非正式”的控制系統,遠不如其它傳統專門職業那樣精密、發達;“科學制度的有效運行,有賴于外在控制和內在控制的結合”;“一個人的自律意識、能力和方法,是在長期實踐中受到‘他律制約的經驗的積淀”;主張社會的外部控制對于“高度認同(科學)規范又具備科學能力的科學家而言作用有限,但對于大部分科學家而言則是必不可少的”[4]。
3 小結與討論
在未來開放型經濟體制和科技全球化的大趨勢下,科學研究資源全球配置、知識產權國際化保護、學者跨國界合作、人才全球流動與“共享”等需求日益常態化,但國際間、個體間利益訴求和文化差異并未消亡。只有政府對國家科學政策、科研信息流與工作流等創新管理要素的配置和運用嚴格符合經濟規律和科學活動自身規律,才有望“借勢”突破國際間或即得利益集團人為設置的制約性障礙和壁壘。而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不但是克服“自生規則”漫長演化與試錯過程、洗脫規則“地方性知識”色彩的必然途徑,也是現代科學研究“生產力”升級與“科學—社會”運行邏輯變遷的必然選擇,更是正視科研人員的經濟屬性與社會角色,遵循客觀經濟與社會規律,從經濟學和社會學尺度,有效認識、激發和利用“理性人”的“職業”精神,以之適應現代科學活動專業細分、全球化合作、政商化滲透和科研人員專業化、職業化個人價值取向的制度化改良。目前,傳統科學自治的社會基礎已經崩解,日益嚴重的科研誠信危機和科研生態惡化,顯然既不符合“科學社會契約”精神,也不符合國家的利益,社會對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需求已經客觀產生。何況科學中的權力體系仍然是基于“代議制民主”的世俗權力體系,約束這種科學外部的權力形式當然需要外部規范。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是正視“權力自我惡性膨脹”規律,進行科研生態改良和公共利益保護的迫切需求。
但是,必須警惕科研誠信的外部規范可能面臨的“泛行政化”風險。當前世界范圍內依托公共權力對于“科研誠信”的規范管理,源自上世紀30年代科學“國家主義”的形成和70年代末美國國會公開披露、政治化介入科研領域違規事件,繼而在丑聞催動外部監管的輿論化背景下,形成由政府主導的“懲治(查處學術不端)—預防(建立教育制度)—保障(培育有利于負責任行為的科研環境)”三位一體的“制度化”局面[22],實然表現為一種密切關聯公共權力的政府規范行為。在公眾傳統認知當中,“國家力量被想象得無比強大,公共懲罰的資源被認為是無限可取的,似乎只要有足夠的執法力度,所有的違法犯罪都可以統統納入到法律規定的監控機制與懲罰機制之下”。——這種“路徑依賴”曾被威廉姆森描述為“法律中心論”,其典型特征是“蔑視非正式的社會規則,包括倫理、道德、習俗、禁忌、禮儀、規矩和各種潛規則,以及私人之間的監控懲罰所發揮的社會控制功能”[11]。
必須正視,歷史形成的科學自治慣例及其制度化理論,并非外部社會強加給科學場域的價值體系,它既來自對科學自身客觀構造的經驗性總結,也來自科學社會內外對科學事業所需理性外部環境的謹慎判斷與主動選擇,反映理論與實踐領域對科學“自組織”模式和科學場“自律性”特征的共識與推崇。科學場具有“自律”和自組織特征與潛質,獨立自主對于科學良性發展實然具有“元價值”地位(限于篇幅,另文詳述)。依托公共權力和政府權威的行政化機構、行政化運行機制、行政化行為方式在學術領域“泛行政化”延伸與泛濫,并不利于學術生態的良性發展。尤其是在我國對外開放和體制改革探索階段,市場經濟體制“貨幣化”“鼓勵私人利益”的社會價值引導和科研經費國家撥款與行政化監管的計劃體制并行大背景下,各級各類科研單元在人才遴選、崗位聘用、職稱評聘、科研評價和資源分配中的非理性實踐,使得“馬太效應”的負面影響日益顯現,投機主義、功利主義和精致利己主義泛濫成災。審視選擇合理的外部規范指標、有效防范外部規范的“泛行政化”,明晰政府“放、管、服”的原則和邊界,對于科研生態的良性演替至關重要。
總而言之,良好的秩序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基礎。無論主張秩序內部“自發生成”還是外部“理性創設”,有效建立良性的科學社會秩序、優化與科研相關的群體行為(包括創新和非創新行為)、形成良好組織風氣與生態氛圍、引導遵循認知規律,是科學場域中規范產生、存續和變革的根本目的。科研誠信外部規范的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分析提示,在科學制度化進程中,關涉自由與秩序的效率、效能和正當性從根本上決定科學規范在特定時空階段的具體內容與存在形式;合理地對科研誠信進行外部規范,是調整科研人員間相互關系、實現機會公平,建立良性秩序,促進自由追求科研事業(或職業)、充分解放和發展科學社會個人天分與創造力、維護科學求真精神的制度性需求。法國諺語云“只有秩序才能產生自由”,黑格爾亦指出,“自由雖然是一個內在的觀念,他所用的手段卻是外在的和現象的”[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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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國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