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冰
摘要:關于《詩經·周南·卷耳》中“采采”的詞性,學界歷來存在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采采”為動詞重疊,意為“采了又采”;另一種認為“采采”做形容詞,意為“鮮明茂盛之貌”。在歸納諸學者對“采采”一詞研究的基礎上,從《詩經》用例、語法、語用層面對《卷耳》“采采”的詞性進行分析,并得出“采采”為形容詞的結論。
關鍵詞:《卷耳》 采采 形容詞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4-0096-02
關于《詩經·周南·卷耳》中“采采卷耳”一句中“采采”的詞性與釋義,學界歷來爭議頗大。一派學者認為《卷耳》“采采”當譯為“采了又采”,是動詞的重疊用法;另一派學者認為“采采”當作“茂盛、眾多貌”講,乃是形容詞,與《蒹葭》中“蒹葭采采”中“采采”義同。關于《卷耳》中“采采”一詞的詞性討論有較大的學術意義。本文將結合各學者論述,從用例、語法等層面論證“采采”當為形容詞這一觀點。
一、學術界關于“采采”詞性的觀點綜述
1.動詞重疊說
《卷耳》中“采采”一詞作動詞重疊式的觀點,源于毛亨《毛詩詁訓傳》。《卷耳》毛亨傳曰:“采采,事采之也。”而孔穎達疏《毛詩》:“言事采之者,言事勤采此菜也。”蘇轍云:“采采,不已之辭也。”朱熹《詩集傳》則說:“采采,非一采也。”王安石《詩經新義》有言:“卷耳易得之菜……今也采采卷耳,非一采而乃至于不盈者,以其志在進賢,不在于采卷耳也。”陳奐《詩毛詩傳疏》有言:“古采事同聲。《爾雅》‘采,事也。云‘采采,事采之也者,言勤事采之而不已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也認為“采采”當為“采而又采”義。
馬建忠《馬氏文通》中也延續了這一觀點,認為“采字,上讀外動字,《周南· 卷耳》‘采采卷耳”。今人余冠英、何融、宮玉海等都持此觀點,余冠英將“采采卷耳”解釋為“東采西采采卷耳”。
此外,日本學者竹添光鴻也將《卷耳》中“采采”歸為動詞,認為《芣苢》中的“采采”與《蒹葭》篇中的“采采”同:“‘采采芣苢猶云‘蒹葭采采也。”而《卷耳》中的“采采”,他在《毛詩會箋》引俞樾說:“《卷耳傳》曰:‘采采,事采之也。”也就是說,竹添光鴻認為《芣苢》《蒹葭》篇中的“采采”都當“茂盛鮮明貌”講,而《卷耳》中的“采采”當為“采了又采”講。竹添光鴻給出的理由:“使‘采采卷耳非實事,則既不采取,何能盈筐?與下句不貫矣。”竹添光鴻認為“采采”應該是指實際動作,否則便沒有“不盈頃筐”之說。
綜上,關于《詩經·周南·卷耳》中“采采”一詞作動詞重疊式的說法由來已久,得許多學者支持,動詞重疊說在《卷耳》“采采”詞性的討論中占據重要地位。
2.形容詞說
清代學者戴震最先在《詩經補注》中提出:“詩曰‘采采芣苢,又曰‘蒹葭采采,又曰‘蜉蝣之翼,采采衣服,皆一望眾多者。卷耳、芣苢,又見其多而易得之物。”不同于之前學者所持“采了又采”之說。
而馬瑞辰則在《毛詩傳箋通釋》中提出:“《蒹葭》詩‘蒹葭采采,傳:‘采采,猶萋萋也。‘萋萋猶‘蒼蒼,皆謂盛也。……此詩及《芣苢》詩俱言‘采采,蓋極狀卷耳、芣苢之盛。《芣苢》下句始云‘薄言采之,不得以上言‘采采為采取。此詩下言‘不盈頃筐,則采取之義已見,亦不得以‘采采為采取也。《芣苢》傳 :‘采采,非一辭也。亦狀其盛多之貌。”
戴震與馬瑞辰將《芣苢》《卷耳》兩篇中“采采”都訓為“鮮明茂盛貌”,而現代許多學者也都認可此觀點,提出《卷耳》中“采采”是形容詞。
丁聲樹先生認為上古無動詞重疊式,“采采”應是形容詞。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第二冊中也將《卷耳》“采采”注釋為“茂盛鮮明的樣子”。
王松山在《<詩經>中“采采”小釋》中明確提出:“古漢語中,動詞重復連用的復音詞,便作為摹情狀物的形容詞使用,以求其形象化效果,而仍作動詞用,表示動作的重復,是不存在這種語法現象的。”但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如《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行行”便多解釋為“走了又走”。故筆者認為古漢語中動詞重復仍做動詞用的用法是存在的,只是《詩經》中沒有此類用法。
金方舟認為“采”本身就有形容詞的意思。他指出“采采”不應為“不斷地采”義,“采”是本身有形容詞義的動詞疊用后做形容詞;但其所列舉的“采”有形容詞義的材料尚不豐富全面,因此這一說有待商榷。
梅雪吟《<詩經>“采采”再探——兼論采、採、寀》一文同樣把“采采”當做形容詞看,并引用《甲骨文合集》中“采”字的意義變遷來說明“采”由動詞向名詞、形容詞轉變的歷程;但其闡釋“采”由“采摘”義向“光彩”“文采”等義轉變時只引用材料沒有列出這幾個意義之間的引申過程,沒有論證這幾個意義是同一個詞的不同義位,因此這幾個意義是否屬于同一個詞讓人存疑,論證缺乏嚴謹性。彭秀模認為《詩經》中沒有動詞重疊式,“采采”應是形容詞重疊,即所謂“重言形況字”。彭與其他一些學者都認為《詩經》中“采”字表示動作持續與重復有另外一個固定形式即“采X采X”式。
關于《詩經·周南·卷耳》中“采采”應為形容詞的觀點,自戴震、馬瑞辰以來得到了許多學者的認可,不少學者對這一問題的論述都頗得義理。
二、“采采”詞性分析
《卷耳》中“采采”可做形容詞看。以下試從《詩經》用例、語法、語用角度來進行論證。
1.《詩經》“采采”用例舉析
“采”字在《詩經》中作動詞用時多為單獨出現,不用重疊形式,且“采”在《詩經》中用本義“采摘”時,后常帶“草木”一類賓語,構成述賓結構。這一點前人闡釋頗多,此處不贅言。
“采采”在《詩經》中共出現過四次。《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秦風·蒹葭》: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曹風·蜉蝣》: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關于《蒹葭》與《蜉蝣》兩篇中“采采”的詞性,歷來定性為形容詞,沒有過多爭議;而對《芣苢》與《卷耳》兩篇中“采采”的詞性,向來有不同看法。筆者認為,《芣苢》一篇中“采采芣苢”下有言“薄言采之”“薄言有之”“薄言掇之”等,故“采采芣苢”必不是“采了又采芣苢”義;否則通篇只言“采了又采芣苢,采芣苢”,難以成文。故《芣苢》一篇中“采采”作“茂盛鮮明的樣子”講應當爭議較小,《卷耳》一篇“采采”的詞性則爭議較大。
《詩經》中“采采”四次出現,有三處當作“茂盛鮮明的樣子”講,筆者認為,從《詩經》整體用例來看,《卷耳》中的“采采”也當做形容詞看,不少學者曾就《詩經》用例進行了分析。
此外,《詩經》中如《周南·關雎》:關關雎鳩 ;《鄴風·終風》:虺虺其雷;《鄴風·匏有苦葉》:招招舟子,等疊詞多做形容詞解,可見《詩經》中疊詞慣做形容詞用。
2.從語法層面看“采采”詞性
其一,上古漢語詞匯以單音節詞為主,如上文所說“采”在《詩經》中作動詞用多為單獨出現,后多帶“草木”類賓語。并且,古漢語中及物動詞與其所帶賓語的結合較為緊密,若《卷耳》中“采采”為動詞重疊式,表示動作,那么使用“采采卷耳”在一定程度上更符合古漢語中及物動詞的使用習慣。
其二,若將“采采”視為動詞,則其后一句“不盈頃筐”則當為省略了主語“卷耳”,此兩句合起來當譯為:“采了又采卷耳,(卷耳)沒有充滿頃筐。”若將“采采”做形容詞看,則后一句無須補上主語“卷耳”,而是承接前一句所言,當譯為:“茂盛鮮明的卷耳,沒有充滿頃筐。”從語言的連貫性來看,“采采”做形容詞講的情況可使詩歌的語言表達更為流暢自然。
其三,前文已論述過《芣苢》一篇中“采采”當為形容詞,而《蜉蝣》一篇中“采采”各家也多認為是形容詞。就所處位置來看,《卷耳》中“采采”與《芣苢》《蜉蝣》兩篇相同,皆在名詞之前。《芣苢》《蜉蝣》篇“采采”皆為定語修飾名詞,我們有理由認為,與其他兩篇中的“采采”處于相同位置的《卷耳》“采采”一詞也當為形容詞,修飾其后所帶的賓語“卷耳”。
3.從語用層面看“采采”詞性
《周南·卷耳》一篇為女子思念遠行戀人的名篇。《詩經》慣用比興手法,此篇以“采采卷耳,不盈頃筐”開頭,應為比興手法,先言采卷耳而引起真正所詠之物——女子對戀人的思念。而其中“采采卷耳”,或是以茂盛鮮明的卷耳比喻女子對遠行戀人的思念之深之重,“采采”當為形容詞。
另外,如于倩《也論<詩經>中“采采”的詞性》一文所言:“《周南·卷耳》描寫的是采卷耳的女子思夫的場景。將‘采采譯為形容詞‘盛多貌有兩處作用:其一,以卷耳的盛多反襯出采卷耳婦人的孤獨,為下文寫她對丈夫的擔心做鋪墊。同時為面對盛多的卷耳但她卻連一斜筐都沒采滿的反差渲染了氣氛,奠定了詩歌的感傷基調。其二,‘采采為形容詞時,詩歌展現的是生機勃勃,卷耳茂盛的景象,使讀者覺得自己似乎也處在那樣美麗的環境中,但當讀到‘不盈頃筐時,就會思考采摘者在遍地卷耳的情況下連一只斜筐都沒采滿的原因,帶著疑問繼續閱讀發現,采卷耳的婦人,擔心獨自在外的丈夫,并且這份擔心愈發濃烈,以至她無心采卷耳,因此連小小一斜筐都沒采滿。”
可見,將“采采”看作形容詞更符合《卷耳》一詩的語用環境。
三、結語
關于《卷耳》中“采采”詞性的辨析對研究《詩經》疊詞用法有一定助益,“采采”的詞性與釋義分析也為許多語法學者所關注。綜合分析,筆者認為,《卷耳》中“采采”一詞當為形容詞,作“茂盛鮮明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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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