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鋒
我的第一個客戶薛六姨,也是我男朋友小新的媽媽,她今天早上突然不見了。
我剛將王大拿從院里的大櫻花樹旁勸回房間,正給他測量血糖時,肖輝煌沖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小薛不見了!”
王大拿眼皮都沒動一下,安靜地說:“我在小花園坐了一早上,沒見誰出過院子大門。”
肖輝煌繼續杵在原地,穿著那件黑色暗格羊絨長大衣,脖子處露出來的襯衣領,在透過玻璃射進來的陽光里,白得有點炫目。他瞪大兩個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好像王大拿沒有說過話一樣。
我說:“您先去保安室看看監控,興許薛六姨在活動室呢?”
“她壓根就沒出過這棟樓。”王大拿繼續小聲嘀咕。
肖輝煌沒再說話,轉身出門,皮鞋“咯噔、咯噔”地敲擊著走廊地面,聽聲音,應該是朝樓梯口方向去了。
王大拿說:“居然不知道走電梯。”
中秋節后,我來這個夕陽紅公寓上班,已經兩個多月了。今天終于見到了太陽,外面到處濕漉漉的。昨夜下過一陣小雨,我聽見雨滴聲聲,落在窗外的雨棚上,好不容易等到雨滴聲消失,鬼哭狼嚎的風,又開始死命地撕扯那塊討厭的雨棚。
經理說:“如果這個月還簽不來第二個客戶,公司就得打發你走人了。”我現在只能遠遠地躲著她,生怕她那兩道老鷹似的目光,把我像小雞一樣抓到大庭廣眾面前,供同事們圍觀,被她們指指點點,說我是因為簽下男朋友的媽媽薛六姨,才心安理得地賴在這里混基本工資,蹭吃住。
“我也是正規衛生學院畢業的本科生好不好?當年在學院專業護理競賽中,我還拿過獎,來這種破地方,完全是虎落平原。”有好幾次,我想拿這些話來懟她們,但話到嘴邊,卻沒有勇氣送出去。畢竟,我目前只有薛六姨一個客戶,這是事實,我因為她的兒子小新,留在這個城市,留在這里上班,也是事實。
兩個月前,我媽在電話那頭大聲責怪我,聲音一會兒顫抖,一會兒哽咽,我能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她努力地壓制住怒火,說:“為了一個送煤氣罐的男孩子,留在那個小城市,讀那么多書,你甘心嗎?”
我小聲解釋說:“那是中石油下面的便民點,中石油是國企,世界五百強呢!”
“拉倒吧!他舅舅干了大半輩子,什么時候進過中石油辦公大樓?”
“媽……”我剛說了一個字,被她打斷了。
她一直這樣,說話像放鞭炮,噼里啪啦一大通,從來都是她在說,我只有聽的分兒。如果我爸在,還能幫我擋一陣,現在的這個叔叔,我能想象出:他頂多站在旁邊,搓著雙手,賠笑臉。
“他一個單親家庭里長大的孩子,還拖個失憶癥媽媽……”
我沒等她再往下說,匆匆掛了電話。是啊!我媽說的全是事實,小新很小的時候,爸媽就離了婚,小新判給了媽媽。爸爸是上海人,離婚之前,跟薛六姨兩地分居,所以,他爸留給小新的記憶,本就少得可憐。后來除了每個月往卡里打來撫養費,基本不露面。小新大學畢業那天起,那張卡便再也沒收到錢,他爸爸自此便失了音訊,好像人間蒸發了似的。我和小新在一起,聊得最多的話題,大概就是各自的家庭。如同兩只野貓,我們依偎在一團取暖。
我問小新:“你記得爸爸長什么樣子嗎?多高?
他回答說:“好幾回夢里,確定那個人就是他,感覺伸手可及,可始終是個模糊的影子,看不清面部輪廓,也看不出胖瘦來。”
“嗯!我覺得,一定沒你高,沒你帥!”
畢業后,小新在他舅舅開的煤氣店里打下手,收入低得連自己都養不活,要不是他舅舅每個月送錢來夕陽紅公寓,薛六姨的生活費都沒有保障。
我說:“小新,找個別的工作干吧!你打算一直送煤氣罐混下去嗎?”
小新著急的時候,說話有點結巴,他說:“我……我不幫……幫舅舅送煤氣罐,誰……誰給……給我媽交……交生活費?”
我原本是想,將小新的媽媽弄進夕陽紅公寓,一來填補一下我的業績空白;二來好讓他騰出時間和精力去創業,沒想到,他卻選擇去送煤氣罐。
王大拿的血糖測出來,嚇了我一大跳。
“二十四個點!”我驚訝地說,“王大拿,你又沒吃藥吧?”
“吃了,不知道為什么還這么高,我是不是要死啦!”
“暫時死不了!但吃藥明顯控制不住你的血糖,得打針,打胰島素。”
“你去打電話,叫曹小紅來一趟,就說我快死了。”
“曹小紅已經跟你離婚啦!”我大聲說。
“她會來的。”王大拿自言自語地說:“你說我快要死了,她肯定會來。”
王大拿六十出頭,頭發花白,他并沒有因為糖尿病而稍微瘦一點。入冬以來,一直穿一身爬滿英文字母的灰色棉睡衣,但貼身的羊絨衫,他說牌子是鄂爾多斯的。據說九十年代他做布匹生意賺了很多錢,他經常吹噓說自己是這個城市里最早一批開上奔馳寶馬的金主。真假我尚且不知,但他老婆,準確地說,應該是前妻——曹小紅,我見過兩回:四十多歲,保養得非常好,高跟鞋很精致,十幾厘米的細高跟,我也很想買一雙來穿,但估計價格不菲,只是個念頭,想想而已。曹小紅的穿著搭配也很時髦,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顯小,她已經一個多月沒來看王大拿了。
我想了想,說:“讓你弟弟來一趟吧,有什么想法,你跟他說。”
王大拿低頭掰弄著手指,不回答我的話,他撇起嘴巴,臉垮下去老長,明顯在生悶氣。我又安慰了王大拿幾句,收拾好測量儀,準備去樓下的門衛室看監控,找薛六姨。
門衛室旁邊聚攏了好些人,將肖輝煌圍在中間,你一句我一句地大聲議論著,把肖輝煌額頭上的汗珠子都急出來了。
“肖輝煌!你的眼里只有小薛。”
“應該報警,讓警察去找。”
“給她兒子打個電話吧!明知小薛失憶,還往咱們這兒送,太不負責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聽她們的話音,薛六姨無疑是出了院子大門。我查看完視頻回放:七點四十八分,薛六姨走出院門,穿一套大紅色棉絨睡衣、毛線編織的暖鞋,脖子上一圈白,應該是肖輝煌送給她的那條白色羊絨圍巾。
我打電話跟小新說:“你媽走丟了。”
“可能在湖濱路小學門口。”小新將他的第一反應告訴我,說:“上次就是在那里找到她的。”
我記得湖濱路小學的那個巷子口,有一次和小新一起坐五路公交車,經過那個巷口時,他遠遠地指給我看,說他在那里讀了六年小學。那時無論天晴下雨,薛六姨必定風雨無阻地接送他,一次不落。有一回下大雪,巷道邊的積雪足有一尺多深,薛六姨非要背他回家,一路上滑倒了三次,被他同班同學看到后,嘲笑了半年。同學們還嘲笑他沒有爸爸,說從沒見過爸爸來接送他。
小新著急解釋,他說:“我……我有……有爸爸,我爸……我爸……我爸在……在上海,上……海是……是大城市!”
他著急時說話結巴,就是從那個時候落下的毛病。
肖輝煌聽說薛六姨可能在湖濱路小學門口,撥開人群便往大門外跑,我追過去時,他正好截住一輛的士。
“湖濱路小學,快點!”他催促的士司機說。
司機回頭看著我,眨著眼睛說:“美女!你去哪?”
我剛準備回答,肖輝煌大聲吼道:“我女兒,快走吧!”
司機不太樂意地踩了一腳油門。我連忙解釋說:“別生氣,我們遇上急事了。”
肖輝煌干過多年環保局長,按理說,怎么也不會淪落到夕陽紅公寓來。王大拿私下總跟人說他人品不行,一輩子干的都是得罪人的差事,不然怎么到退休了,都沒有一個朋友來探望他。我偷偷查看過門衛室將近一年的訪客記錄,的確沒有任何人來探訪肖輝煌。
“一個家人都沒有嗎?”我想找個機會問問他,但總是開不了口。
小新和他媽媽第一次走進夕陽紅公寓的那個上午,肖輝煌正巧坐在大櫻花樹旁邊看報紙。一件咖啡色桃心領羊絨背心,套在白襯衣外面,戴一副眼鏡,應該是老花鏡。本來走得好好的薛六姨,看見肖輝煌后,當時便愣在原地,大概停頓了五秒鐘后,她眼睛里突然閃著淚花,嘴里念叨著:“林森、林森!”
她飛奔過去,興奮得一把將肖輝煌環抱在懷里,連說:“林森,你回來啦!”
肖輝煌似乎被嚇呆住了,他甚至都沒有掙扎一下,任憑薛六姨就那么死死抱住。
我問小新:“林森是你爸爸嗎?”
“是的。”小新回答的時候,我有點琢磨不透他臉上的表情。
后面的事,辦起來比預想中容易得多。薛六姨從那一刻開始,就黏上了肖輝煌,幾乎寸步不離。一個快五十的女人,突然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女狀態,整個人都變得柔軟了起來。開始的時候,我特別擔心肖輝煌會厭煩,他從不與人親近,從來不讓任何人進入他整理得一絲不染的房間。薛六姨出現之前,我一度認為,肖輝煌是一個現實生活和精神世界里雙重潔癖的人。我漸漸意識到,薛六姨身上的那種柔軟,極具感染力,肖輝煌變了個人,變得細膩平和,他已經有點離不開薛六姨了。也只有薛六姨能進入他的房間,并且一待一整天。
肖輝煌將湖濱路小學門口的這條小巷子,來來回回走了三遍,仍然沒有找到薛六姨。
“報警吧!”我說。
“沒過二十四小時。”肖輝煌一臉沮喪,眼神黯淡。
“等小新過來,咱們一起想辦法。”
“想辦法……想辦法……”肖輝煌接過我的話,重復念叨了好幾遍……
他突然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那種按鍵音和通話音量很大的老式手機。
對方說:“肖大哥呀!好久不見。”
“小李啊!我一個得了失憶癥的朋友,早上走丟了,想麻煩你幫忙找找。”
“什么時間?在哪走失的?有沒有什么特征?”
“一個快五十的女人,今天早上七點四十八分,出夕陽紅公寓大門,穿一套大紅色棉絨睡衣、毛線編織的暖鞋,脖子上圍一條白色羊絨圍巾。”
“我馬上安排人查天眼,您別著急,等我回話。”
掛完電話,肖輝煌長吁了一口氣,臉上焦急的神情,有了一些緩解。
我說:“他是公安局的吧?”
“副局長。”
正說話,小新從巷口走來。看起來很疲憊,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胡子至少兩天沒刮,他邊走邊抽煙,靠近時,飄過來一股濃重的焦油味。他好像并不著急。
“你又去網吧通宵打游戲了?”我問。
“沒有,只打了一會兒。”他將煙頭丟在地上,抬腳用力踩上去,望著腳尖說,“我媽呢?不在這里嗎?”
肖輝煌說:“她會不會回家呢?”
“不可能,我剛從家里出來。”
我說:“今天不用上班嗎?”
小新邊打哈欠邊回答說:“萬達金街一個火鍋店,前天煤氣罐爆炸了,這兩天全市都在搞安全整頓。”
“再想想,你媽有可能去哪?”肖輝煌說。
“我媽丟了,夕陽紅公寓得負責任吧!怎么就你們兩個人在找?我找領導們要人去。”
我望著小新,覺得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感覺有點陌生了。
副局長的電話打過來說,薛六姨走到老火車站便在“天眼”視線里消失了,他推斷,人應該就在老火車站范圍內。老火車站離湖濱路小學約一站路,我們立即兵分三路,搜索過去。
遠遠地,望見天橋上有個大紅點,第六感告訴我,是薛六姨無疑。我扯開嗓子喊了一聲:“薛六姨!”走在街上的很多行人,扭頭詫異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個怪物。距離太遠了,加上馬路中間橫一道鐵柵欄,如織的車流穿梭兩邊,她不可能聽見。我繞道走在斑馬線上時,突然發現了肖輝煌:他在柵欄一側的車流間不停左右閃躲,時快時慢,兩只眼警惕地掃視兩邊,臨近柵欄幾步遠時,突然加快了步子,縱身一躍,竟然飛跨過去了。另一側立即響起密集的車喇叭,有人伸出頭來大聲叫罵,肖輝煌根本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瞬間出現在天橋上。肖輝煌的身后,兩個交警模樣的男人,正努力追趕著他……
他終于將那團大紅點攬入懷中。
我愣在斑馬線中間,夾在兩條車流排出來的尾氣中間,我看見小新站在路邊的人行道上,漸漸變得模糊,我蹲下去,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白色斑馬線上。
小新沒有上天橋,他站在橋下,抬頭仰望了肖輝煌和薛六姨一會兒,轉身準備離去。
我說:“他們倆真好,多像一道風景線。”
“但愿能一直這樣好下去。”小新回答時,表情很冷漠,好像局外人,碰巧路過這里而已。
回公寓的路上,薛六姨依靠在肖輝煌肩膀上,喃喃地說:“我想去送送你,他們不讓我進去,我以為你已經走啦。”
“我不會走的,我下樓丟了個垃圾。”
肖輝煌小聲安慰著,不一會兒,薛六姨睡著了。她均勻地呼吸著,嘴角微微上揚,陽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慢慢露出一抹淺紅。肖輝煌舉高另一只手,隔斷射向她眼睛的那一小部分光線……
另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保安室里,化了很厚的濃妝,挎在手臂上的鱷魚皮包,一看就價值不菲。她說要找肖輝煌。她看薛六姨挽住肖輝煌臂彎的眼神,好像有點不屑,但很快,這種不屑便消失了。之前那個出租車里的肖輝煌也瞬間消失了,他神情凝重地望著那個女人,半天沒有說話。
“我只有三天時間。”
“用不了三天,一上午就夠了。”
“我住曼晶,晚點你過來一趟,我等你。”
沒等肖輝煌回答,她已經轉身走遠了。
我剛準備問:“她是誰?”
肖輝煌對我說:“她是我老婆。”
聽得我的腦子有點亂,突然有種想罵他的沖動,還好沒有罵出口。
他接著說:“晚上跟我一起去曼晶,行嗎?”
我想都沒有想,滿口答應了下來。其實我是賭氣,當然也很好奇,我想在第一時間揭開肖輝煌虛偽的面紗。
走進曼晶二樓咖啡廳,我是第一次。跟在肖輝煌背后,老遠見到了他老婆身旁,多出一個老外。一個很老的老外。
她介紹說:“這是湯姆,美國人,我們計劃結婚了。”
湯姆起身,很有禮貌地伸出手來,準備跟肖輝煌握一個,他用生硬的中文說:“你好。”
肖輝煌沒有同湯姆握手,他安排我在另一張空椅子上坐下,小聲對我說:“幫我點一杯拿鐵。”
接著又說:“堯堯怎么樣?適應嗎?”
這話明顯是問他老婆的,我低頭看咖啡單時,她回答說:“在我的裝飾公司里,干得很好!”
“婚禮定在什么時候?”
“我們的離婚手續辦完,回美國,就開始籌備。”
“祝賀!祝賀你心想事成。”肖輝煌說這話時,干咳了兩聲。
“你會娶那個女人嗎?那個穿睡衣的女人。”
“她還不到五十,她很愛我。當然,我也愛她。”
沉默了好一會兒,肖輝煌說:“明天上午九點,我在民政局樓下等你。”
服務員送咖啡過來時,肖輝煌起身準備走了。
那女人說:“喝完咖啡再走吧!”
“喝不慣這洋玩意兒,晚上容易失眠。”
回公寓的路上,肖輝煌告訴我,他三十多歲時,老婆撇下他和兒子,獨自去了美國。幾年前,兒子也跟著過去了。
“我們這段婚姻,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好在明天,這個錯誤終于要畫上了句號。”
看起來,肖輝煌好像解脫了。但他為什么請求我陪他來走這一趟?我沒有答案。
下的士后,肖輝煌突然對我說:“薛六姨的生活費,以后由我來交吧。”
我笑著說:“要不,您給小新找份新工作?”
“他讀的什么專業?”
“工業與民用建筑工程。”我接著說,“對不起!白天的時候,我誤會您了。”
“哈哈哈!”肖輝煌扔下一長串爽朗的笑聲。他快步走向電梯。我知道,肖輝煌一定是在擔心薛六姨,他離開她的時間,已經快兩個小時了。
回到房間,我想給小新打個電話,告訴他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臨到撥出去時,我改了主意,給他發了一條微信語音,說:“我準備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明知他不會馬上回復,我還是默默坐在床沿,等了將近十分鐘。雨滴又開始擊打窗外的雨棚,保持著昨夜的節奏,幸好風尚未刮起來。
“明天早上,到附近幾個小區廣場轉轉,興許能簽下一個客戶呢?”我心想。一陣睡意悄然襲來……
醒來,因為樓下一片嘈雜。隔著玻璃望下去,好像還是昨天圍在肖輝煌身邊的那撥人。“難道薛六姨又不見了嗎?”我快速洗漱完畢,來不及化妝,開門下樓。
“發生什么事了嗎?”我問其中一個相對沉默一點的老人。
“副食倉庫的門,昨夜被撬開了。”
“丟了些什么?”
“一箱鮮橙多。”
“查出是誰干的嗎?”
“不用查了,門是我撬開的。”王大拿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我身后,他說,“我賠錢。”
“你喝鮮橙多?”我有些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
“想喝了。”
王大拿的弟弟來了,沒進夕陽紅公寓,車子停在馬路邊,讓我去車上聊。他見面先遞給我兩千塊錢,讓我轉交給王大拿。
我問:“為什么不進去?”
“不想看見他作踐自己的樣子。”
“不能讓曹小紅再來一趟嗎?”
“她不會來的。”
“讓孩子來一趟也行啊!”
“沒孩子。”他接著說:“我哥之前結過一次婚,十幾年都懷不上孩子。后來遇到不紅不紫的模特曹小紅,離了。曹小紅離婚后,倒是帶了個女兒嫁過來,但那是人家跟前夫生的女兒,等于他還是沒有孩子。”
聊了半天,他也沒說出一個合適的方案來,急匆匆地走了。這時,肖輝煌低頭從公交站臺走過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問:“事情辦得不順利嗎?”
“辦妥了。”
“哦……”
肖輝煌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大櫻花樹旁邊,說:“你記一下長天建筑楊總的手機號碼,讓小新下個禮拜一去報到。”
小新催問我好幾次,他想讓我跟肖輝煌說免除罰款的事,可我連續幾天都沒有見到過肖輝煌和薛六姨。
我問小新:“你按要求整改了嗎?”
他說:“他們要求將煙囪伸到頂樓天臺,三十幾層高!怎么改?我已經沒錢了。”
我很想給我媽打個電話,找她借點錢,幫幫小新,可一想到她就那么點退休金,勉強只夠生活用度,怎么也張不開嘴。
三個月的試用期,只剩最后四天時間,經理忙著組織元旦活動,她好像已經放棄催我業績了。我想,她應該早就有了決定。
夜里又是風雨交加。下半夜我做了個夢:薛六姨好像沒有失憶,她和肖輝煌結婚了。兩人手挽手走在磁湖邊的櫻花大道上,緩慢踱步,一直笑……一直笑……
我媽常說,夢都是反的,我一直不信。
肖輝煌收拾自己房子時栽倒在地,薛六姨的尖叫聲引來鄰居,送到市中心醫院急救,結果發現他的腦袋里長了一顆核桃大的惡性腫瘤。
醫生說:“晚期,只有幾個月時間了。”
薛六姨趴在床沿,一整夜未曾離開半步。她不停撫摸著肖輝煌的手背,布滿血絲的眼里,充滿關愛和惶恐。
肖輝煌看了她一眼,輕聲對我說:“帶薛六姨回去,讓她好好睡一覺。”
我點了點頭,問他:“要不要通知您兒子,讓他回來一趟。”
肖輝煌望向窗外,平靜地說:“叫小新來。另外,幫我找個律師。”
我說:“或許他那邊有更好的辦法呢?”
“別告訴我兒子。”肖輝煌回答的語氣很堅定。
半個小時后,小新趕來,薛六姨剛好睡著。小新有點不知所措,一臉木訥地站在窗前發呆。
任憑我們怎么勸說,薛六姨都不肯離開病房,最后小新說:“媽,你先回去收拾屋子,咱們明天來接他回家。”
“好!明天回家。”
曹小紅推薦了周律師,之前她和王大拿離婚,就是全權委托這位周律師辦理的。周律師很有耐心,肖輝煌交代的每一件事,他都記錄得一字不差,每次寫完一段,都會反復念給肖輝煌重聽一遍,直到確認無誤。
肖輝煌的大概意思是:賣掉名下那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加上他五十八萬七千多塊錢的積蓄,大概合計一百二十萬。計劃花五萬給自己買塊墓地,辦個簡單葬禮;委托周律師跟夕陽紅公寓洽談,一次性付款,給薛六姨簽一份三十年的養老協議;第三項支出,肖輝煌征求了我的意見,他想讓我單獨護理薛六姨,工資待遇按三級甲等醫院護工的中等標準支付;剩余的錢,除去律師費,留存在周律師事務所代管,以備薛六姨日常所需花銷。
臨離開前,肖輝煌突然喊停周律師,他說:“再加一條,暫借十萬給小新創業,五年后歸還至代管賬戶。”
小新聽到后,愣了幾秒鐘,緊接著,他轉身望向窗外。我看見,他不停抬手擦拭眼睛,他應該是哭了……
第二天,薛六姨沒有表現出要去醫院接肖輝煌的意思。
第三天,陽光暖暖的,薛六姨坐在小花園,望著光禿禿的櫻花樹,發了一天呆。太陽快落山前,我催她回房間,她指著櫻花樹沖我說:“好好一樹花,怎么全落光了呢?”
小新說:“我媽忘記肖伯伯了!”
小新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被肖輝煌聽見了。他原本有些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