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麗
猝不及防,黑地里一聲短促的“薩拉姆”,讓小院忽地亮了一下,翦象黨右手撫胸站在我面前,問候的語氣里透著維吾爾人的幽默。旁邊站著他女兒翦尖,以手撫胸,低眉頷首。在湖南桃源縣楓樹維回鄉維回新村一個農家,看到湖南人隆重地行維吾爾族禮節,讓我驚奇得一時竟忘了該怎么反應。翦尖拉我走到小樓前,一把推開一樓的門說:“您就住我出嫁前的閨房。”竹沙發、木床、小桌幾在燈光下猛然亮了,翦象黨的問候和他女兒那句不斷重復的“自己人”,讓我有種“到家了”的感覺。這對湖南桃源翦姓維吾爾族父女,口里說的是漢語,滿臉表情和肢體語言卻是維吾爾人的,讓我有種幻覺,仿佛維吾爾族那些古老問候語,深秋的葡萄一樣一長串、一長串甘美地掛在我們之間。
夜晚,在翦尖閨房里,翻開枕邊薄薄一本《湖南維吾爾族》,翦伯贊的一段話吸引了我:“歷史上有些突然發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想不到的,當我的遠祖住在塔里木盆地的時候,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會東徙中國本部。但是十三世紀初韃靼人的世界征服,正像一陣狂風暴雨,橫掃世界而過……我的遠祖哈勒,就在這暴風雨的時代中,不自主地離開了他的故鄉,徙向中國內地……誰知到了十四世紀中葉,歷史上又再刮起了一陣狂風,把征服者掃出了中國,在這次歷史的風暴中,我的始祖八士遂又像沙礫一樣被卷到湖南。他雖到湖南,但也并沒有預備留下去,所以我的三世祖常蒲,還是寧愿辭官不做,回到故鄉去了。想不到常蒲的兄弟常黎,他卻愿意留在湖南,這完全是偶然的事情。從此以后,這原住新疆的一個姓哈的氏族,被歷史上兩陣狂風接力吹送便變成了湖南翦氏了。”
在床頭柜上,我還看到了厚厚兩摞一九九六年重修的《翦氏族志》。這套《翦氏族志·序》開篇便是:“我們維吾爾族翦姓始祖哈勒·八十,字周有,原籍新疆回部哈密人。據大量史料記載,先明勛著燕京,官拜京都總兵,從明太祖征討,屢建奇功,成為明王朝開疆擴土的功臣。因哈勒·八十翦除敵對勢力有功,被明太祖朱元璋晉封為鎮南定國將軍,加太子太保銜,并賜其姓翦,更其名八十為八士,命其鎮守湖廣辰(州)常(德)一帶,翦八士駐兵桃源楓樹翦家崗,設立大本營,這時為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
《翦氏族志》中有一篇《回部世系源流》,是翦氏十六世祖翦山勝寫的,其寫作的年代為同治三年(1864年),此篇對于翦氏族屬的來歷、得姓經過以及南遷湖南的時代都有記述(順治四年所修《桃源縣志》中,也有同樣的記載)。修族志是翦氏向儒家文化學習而來,從翦氏四修族志來看,為標記族群身份,延續文化命脈,不讓祖先的歷史散失于無名,翦氏的努力一直在持續。
牛肉米粉和翦氏豆腐
一大早,我驚喜地看見翦象黨家院子里的新疆馕坑和烤肉爐子。翦象黨說,馕坑本來是給新疆來客準備的,維回新村沒有人會打馕。烤肉爐子是新疆阿克蘇小伙子買合木提特意從新疆購買托運來的。這位青年警察被特招到常德工作了十年,他在湖南沒有其他親人,雙休日就住在翦象黨家,這兩樣東西,解了他對馕和烤羊肉的相思之苦。以做牛全席為主的“回味農家樂”,很少烤羊肉、打馕,烤肉爐子跟馕坑這兩樣家什基本派不上用場,卻成為一種必要的擺設,作為維吾爾餐館的標志性符號,它們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用途。
維回新村的人是如此熱衷沿路而居,店面和住宅都緊靠馬路,回味農家樂就開在S226省道邊上。看著省道上一輛又一輛重車怒吼著而去,我暗自猜測,他們住在大路旁,看著路通向遠方,車輛來往,或許可以捎帶上他們對遠方的向往。我懷疑這種對駐扎路邊的酷愛,除了交通便利之外,另有難以言喻的隱秘心理。
我在回味農家樂第一頓早餐,是湖南特色牛肉米粉。餐桌上翦象黨講了一個在桃源一帶很盛行的傳說:哈勒·八士到了湖南后,想念西域的“拉條子(新疆拌面)”,叫人用湖南大米制作米粉。現在翦姓維吾爾族把這種食物,當成“新疆拉條子”的替代品,這讓我猛然想起翦伯贊緬懷先祖哈勒·八士的一句詩,“只今唯有砧聲急,猶作當時鐵馬聲”,覺得十分貼切。離鄉者將九曲思鄉之情寄托在一種食物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且不管再怎么將米粉當成拉條子吃,那也還是湖南米粉。牛肉米粉和“新疆拉條子”的味道相去甚遠,遠得就像中間相隔幾千公里的新疆與湖南。
飯桌上翦象黨聊到,有人找湖南桃源翦姓維吾爾族,找到了離楓樹維回鄉幾十多公里遠的剪市鎮剪家溪,把剪家當作翦家。翦家有傳:“桃源的酒,陬市的糖,剪市的豆腐像城墻,河洑的油條一兀長”。有人考證,剪市應為翦氏,那剪家溪也應為翦家溪,是因一對翦氏夫妻用翦家溪的水做豆腐而遠近聞名。看來在桃源,翦家做豆腐還是頗有傳統的,不過在新疆,維吾爾族做豆腐的倒是不多見。翦氏自古就能以做豆腐出名,這些都是生活方式受湖南人影響的明證。
記錄本
這些年,翦象黨記了厚厚的一本新疆朋友的地址電話,多是來過桃源的新疆人記在本子上的,有維吾爾文的、漢文的,他不認識維吾爾文,就找了朋友幫著將維吾爾文翻譯成漢文。翦象黨翻著這些書寫不怎么規整的姓名和地址,似乎想努力抓住一些關于新疆的記憶。
翦象黨指著一串維吾爾文地址告訴我,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吐魯番“巴郎子”(巴郎子,維吾爾語:男孩),他從小聽家里老人說桃源縣有哈勒·八士的后人,便記在了心里。二〇〇八年,這個巴郎子用身上幾乎所有的錢買了到常德的火車票,一路打聽,來到了楓樹維回鄉翦家崗,找到翦象黨家。巴郎子帶來高昌古城的沙子和葫蘆,純樸的禮物讓翦象黨黯然落淚,沒有什么比這種情誼珍貴了,他覺得“故土把桃源放在了心上”。
二〇〇八年以后,來楓樹維回鄉的游客越來越多。在一位開茶莊的賴姓漢族朋友勸說下,翦象黨辦起了回味農家樂,雖說飯館為利,卻不排除情義,至少能為像那位巴郎子一樣遠道來探望、又實在沒有經濟能力的人解決了簡單的吃住。
時有學者、專家帶著各種好奇來楓樹維回鄉,離開故鄉六百多年的維吾爾族住什么樣的房子,長什么樣貌,飲食習慣是否已經改變,看個究竟之后,他們似乎放下了心,帶著難以割舍的感情離開桃源,將這里所見所聞,寫進論文和調查報告。在翦象黨家,我看到了他們留下的文字,有中國社科院維吾爾族教授的,也有漢族學者的。
看起來翦象黨這記錄本是用來睹物思人的,念到每個人的名字,就開始向我講述他與他們中的某一位相聚桃源的情形。二〇〇八年到二〇一一年,桃源楓樹維回鄉翦家崗充滿親人聚居的空氣,翦象黨平均每周接待一位來自新疆的朋友,他們在這本子上留下了手跡,也在這里留下了來自故鄉的氣息。
結婚照
翦象黨帶我看他樓上的收藏品,一間屋子里維吾爾族的各種樂器一字排開,像個小樂器店。翦象黨不計代價地搜集這些,希望以后建個展廳展示出來,讓沒去過新疆的人通過樂器認識新疆。他還想把翦伯贊先生等維吾爾族名人畫像收集齊了掛上墻。他做這些與其說想讓人家滿足,我看更像是自得其樂、自我陶醉。
女兒翦尖別出心裁的結婚照,暫時占據著打算掛維吾爾族名人畫像的墻面。照片上她完全是維吾爾族打扮,新郎打起手鼓,新娘旋轉起舞。翦象黨很喜歡女兒戴著小花帽、滿頭小辮子、身穿艾黛萊絲裙的模樣,他覺得哪怕是在這面墻上秀一秀新疆維吾爾族服飾的結婚照,心里也倍覺安慰。
翦尖告訴我,在外景地拍攝穿維吾爾族服裝的結婚照時,有路人沖他們喊:“看,有新疆維吾爾族在拍照”,由于民族風格的服裝她才被人稱了一回維吾爾族,平時提起民族身份,父女倆在許多場合心里缺少點踏實感。外出時,面對他們身份證上的“維吾爾族”,經常有人大驚小怪:“湖南還有維吾爾族?”父女倆只好對好奇者解釋自己與民族身份不符、令人生疑的長相,有人聽完說句好聽的,父女倆相視一笑,聽到不好聽的也很無奈,只有聽過了之。
紅棗
在回味農家樂的院墻上,貼著“新疆紅棗銷售”的字樣。農家樂開張以后,翦象黨年年幫新疆果農賣哈密大棗、阿克蘇紅棗,紅棗的顏色跟血液類似。有段時間,紅棗連接在湖南與新疆之間,對于他來說像是一種隱喻,仿佛抓住了紅棗,就抓住了一根與新疆連接的殷紅血脈。紅棗和它帶來的利潤并沒有讓翦象黨與遙遠故鄉的關聯維系多久,隨著紅棗價格下跌,物質基礎并不豐厚的翦家對棗農的懇求無顏以對。因為市場飽和,實在售不出去。現在墻上那行銷售紅棗的聯系電話,像一行紅色密碼,至今徒留在墻面上,只是已經淡了顏色。
我在阿克蘇、庫爾勒等地見過那些甘甜殷紅的情感依附物——新疆紅棗,空掛在南疆成千上萬畝的棗樹枝頭,沙打霜落,似乎在傷懷它無以完成維系南方情感的使命。翦象黨直呼,“紅棗跌價,生意虧了”,他露出一口略微外暴的門牙,無法辨別那是不是一種苦笑,不過看著多少有種釋懷的意味。他也感覺自己與新疆棗農共同負擔了“吃虧”,似乎一起“吃虧”也算是對老鄉的貢獻,儼然完成了一種同甘共苦的認同。
有些情感的表達竟然這么隱秘曲折,連翦象黨也難以明確。兩地之間,好多年通過一種干果生意牽引著。他回味著那新疆紅棗的甘甜,不住地咋舌:“新疆紅棗真香甜,厚厚的棗泥有種粘勁,別處的棗子像發硬的海綿,咬下去兩層棗子皮中間沒有東西,舌頭和牙縫里粘一層酸澀的干皮。”說完吐吐舌頭,仿佛要將自己描述的棗皮干澀的口感吐出去。
遠方的羊
翦象黨家的回味農家樂的菜地里,青紅黃白綠紫爭奇斗艷,南瓜結得繁盛肥大,也許怕吃不完長老了,每天晚餐桌上都有一大湯盆黃燦燦的南瓜湯。
房后魚塘養著魚,雞舍養了百十只雞,我遺憾這里沒有養羊,翦象黨瀟灑地朝天邊一指,說:“我的羊正在伊犁的草原上吃草,我想要羊肉,六個小時就能送到。”
二〇一三年維回新村受到了國務院的表彰,翦象黨家屋背后的楓林花海旅游景點借著東風正式開門迎客,回味農家樂生意也跟著火爆起來。
二〇一四年楓樹維回鄉被評為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集體,楓樹維回鄉維回新村的生活就像一個透明的琥珀,一下子呈現在各種各樣的人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從各個側面去觸摸,從各種角度去觀察這顆民族文化融合的活化石。維回新村的人們坦然地迎接著各種關注的目光。他們的坦然來自于一種自信,這種自信有著浮雕一樣厚重的質感,它來自于驕傲的祖先賦予這一片土地的輝煌歷史底色,來自于翦氏家族一代又一代人不屈奮斗積累的豐富實踐經驗,來自于他們從多元文化中獲取的精神營養。
翦氏墓地
如今翦家崗邊的楓林花海,過去是哈勒·八士的練兵場,風物已改,“翦旗營”舊名仍存,經歷六百多年歷史沉淀的翦旗營,有著歷經滄桑的沉靜。鮮花與美景輝映,仿佛在表達對翦氏先祖的紀念和告慰。歷史上的點將閣、薦德樓遺跡早已蕩然無存,朱元璋親賜的“威震南方”四個字,刻于哈勒·八士墓前的碑上,可惜的是朱元璋所賜鎮南堂,“破四舊”時全部撤掉了。景區修復了一些亭臺樓閣點綴花海間,試圖讓人想象洪武年間“翦旗營”練兵、跑馬、點將、出兵的情形。
翦家崗邊大馬墳場、小馬墳場,是過去翦旗營埋葬戰馬的墳場,現在是大大小小的墳堆。一般田地碰到墳堆就不再種了,墳堆的背后野草一直生長過去,直到被河水攔住。偶有幾塊田地越過墳堆,又種了一截。墳堆上長著的野草,似乎沒有人去觸碰,小土丘上面布滿了經年的柴草。墳里的骨殖早已化作泥土,滋養著這里的莊稼棉花和豆角南瓜。綠樹掩映中的翦氏墓葬都是西高東低的長型土堆,黑色墓碑高出雜草的頂部,刻著漢字“清真”,顯然是為了讓別人明白他們的民族身份。與新疆維吾爾族的墓碑只寫逝者姓名、生卒年月的簡潔略有不同的是,翦氏的墓碑像一個小族譜,寫著一長串子孫名字,對父母親都用“考妣”之類漢文化的稱呼。
墳邊一潭深水,水面像浮著厚厚一層墨綠的“奶皮子”,黑色野鴨在水里浮游,飛舞的蝴蝶也是黑色的,甚至連草叢里覓食蟲子的雞都是黑色的。我留意到墳地里飛過好幾種鳥,全是黑色。哈勒,在維吾爾語里恰好是黑色的意思,八士,是頭、頭目,或者首領。據說,當時翦旗營的旗子也是黑色帶鋸齒邊的,這似乎對我在腦海里復原當時古戰場、想象哈勒·八士這個維吾爾族首領的樣貌打扮,有著某種啟示意味。
以前沒車的年月,翦家人走幾十里山路到哈勒·八士碑前紀念先祖,新人多到翦氏祠堂舉行婚禮,現在路好了,車也方便了,來哈勒·八士碑前的人反而少了,當然祠堂也早已經沒了。楓樹清真寺原來是朱元璋所賜的講經殿,寺前的哈勒·八士墓碑,還有楓樹維回鄉的介紹以及楓林花海的景區指示牌,同時用了漢文和維吾爾文。維吾爾文這種陌生的文字,呈現在早已不認識母語的翦姓維吾爾族面前(甚至連我此刻寫下“母語”這兩個漢字時,都有點猶豫和無法確定的感覺),似乎在刻意彌補和平衡什么。是出于一種隱秘的不舍和愧疚?還是出于一種對這種文字的親切感?恐怕二者兼而有之。給母語一個尊貴的位置供奉起來,也是一種尊重的姿態。雖然這種母語的呈現方式,旁人看起來更像是一種文化上的擺設和旅游景區的噱頭,作為單純意義上的指示牌,它是用維吾爾文對過去進行的一種解釋,卻也算是完成了帶著歉意的表白。用祖先曾經使用的文字解釋祖先的歷史,也是恰如其分、名正言順的,顯得更隆重,更有儀式感,更能表達文化上的敬重,對內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對外也是一種身份昭示。不管翦氏后人認不認識維吾爾文,也算是后人們對祖先略帶歉意的一片文化孝心。
生銹的鐵鎖
正午的太陽下,翦象黨的兄長翦象福帶我路過翦象業家,推開院門,前院埋著翦象業的父母親和爺爺,墓前,翦象福忍著蚊叮蟲咬,跪著念了八段“索爾”。墓碑上豎書:
十八代祖,翦象業太爺翦恒極
始祖八士1372——1989
碑文上的1372這個日期,是紀念始祖哈勒·八士的。立碑時間是一九八九年,到眼前的二〇一七年,算起來翦氏始祖來翦家崗已六百四十五年了。碑文刻有“興家不忘報國,懷祖必然思鄉”的字樣,是逝者為先祖和自己表志的。墓碑頂端赫然書著綠色的“清真”二字,這真算得上是地方特色了,當地人一看便知逝者身份。先輩翦旗營的戰馬場、馬墳場現都用來掩埋后人,翦氏先祖恐不料及,后輩們竟與自己的戰馬共埋一處。
在往楓林花海必經的路上,馬德成將軍陵園的大門緊鎖著,墓園鐵欄內雜草、荊棘叢生。從大門外可以看到一座紀念塔,墓園內是跟隨哈勒·八士征戰的八位回族隨軍將軍之一馬德成和他夫人的墓塋。翦象福請來住在墓園斜對面的馬德成將軍后人馬陶成,打開了墓園銹跡斑斑的鐵鎖。這位七十歲的回族文化人,一生研究馬德成將軍,寫過不少專著。緊挨著將軍墓旁有一座墓冢,麻巖石的墓碑上刻:翦氏孺人馬德成夫人墓。
“夫人是哈勒·八士的妹妹。”馬陶成解釋。
“對,哈勒·八士將自己的親妹妹嫁給了馬德成將軍。當時,先祖哈勒·八士命翦姓維吾爾族與八位回族將軍的親屬之間通婚。”翦象福點頭。
戰亂的聯姻,有的也是一種聯合應對,這對夫妻,竟然傳下那么多馬姓的后人,其他七位回族將軍的后人,很多也都生活在村子里,翦家崗邊這個村子才被命名為維回新村。
馬陶成說起自己的兒媳婦是土家族,他的后代顯然已經不僅僅與翦家通婚了。
回想當初,朱元璋雖不曾有族群認同這樣的理論支撐,倒也清楚族群認同是一種可操作性的政治工具,所謂“以夷制夷”的手段。而活生生的桃源維吾爾族,作為具有“雙向度”的人,他們不只是附著于自己歷史與文化上的“原生情感”,賦予自己歷史和文化象征的符號,他們在關注族籍的象征意義時,更關注它的政治功能,更多地強調的恐怕還是社會精英在喚起族群意識過程中所起的作用。
我問馬陶成老人:“這墓園的門平時不開嗎?”
“平時沒有重要的客人是不打開的,有一些歷史是要上鎖的。”他意味深長地說。這個研究先祖歷史的人看看手上生銹的鑰匙,若有所思。等我們走出了墓園,他鄭重地鎖上了大門。
無字斷碑
翦家橋兩側,安臥著兩塊明代的條石,每塊重約三噸,洪武二十二年修忠勇坊時,石條是從桃源大洑溪用木排運過來的,溪流水漲“排”高后,利用浮力將石條安放在翦家橋上。翦家橋架在通往云南和貴州的官道上,兩側的條石儼然兩個衛兵,臥守官道左右,這兩條歷史遺留的標記物,遠看起來像兩個石頭的箭頭,指向歷史深處。
過了翦家橋回翦家崗維回新村的路上,翦象福引領我來到一座民居旁,扒開草叢,神秘得如同窺探一處秘密寶藏一樣,讓我看了一塊無字跡的斷碑。這塊石碑在非常年月被砸斷,平整土地時,有字的一截用挖機埋到了地下,有知情者發現無字的一截被弄到劉家橋搭了碼頭,便運回來,放置在民居后面,斷碑漸漸被叢生的雜草掩埋。
這碑相傳是清末為犧牲在虎門禁煙炮臺山上的哈勒·八士第九代孫翦如琰而立。本來碑有三塊,豎的兩塊,橫的一塊,立在鎮南堂前,村里像翦象福這個年紀的人小時候都見過,只是很少有人能完整地回憶出上面記錄的文字。
現存的殘碑高五點五米,厚零點八米,殘留的碑身雖無字,歷史本來的重量卻沉淀在石頭里。時間過去了幾百年,石頭就像不縮水的歷史,穩穩地躺在那里。翦家崗人對一塊無字殘碑的珍愛,讓我窺到了翦氏對祖先的敬畏和對輝煌歷史的珍愛。
在維回新村,我拜訪了三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役的翦姓老人,他們都珍藏著抗美援朝志愿軍紀念章。桃源一帶有近百名翦姓維吾爾族人參加了抗美援朝志愿軍。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件爆發,桃源維吾爾族中的進步人士奔赴烽火硝煙的抗日戰場,浴血奮戰,其中,著名史學家翦伯贊、國語教師翦萬明等分別赴北京和天津參加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翦象砥、翦進成、翦象成、翦萬云、翦萬進、翦凝前,分別在上甘嶺、騎龍山等重大戰役中立下特等功、一等功。無論是解放戰爭,還是土地革命時期,甚至在二萬五千里長征時都有翦晉昌、翦海江等十多位桃源維吾爾族青年跟隨賀龍在粉碎國民黨大圍剿中建立了不朽的功勛。翦氏家族還有很多沒有立碑的先烈,人們至今用各種方法紀念他們。
走了楓樹維回鄉維回新村的幾十戶翦姓人家,他們個個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知道先祖哈勒·八士的傳奇,他們想方設法將這些刻在墓碑上,寫進族譜里,努力將歷史完整地保留給子孫后代。有自己的輝煌歷史,又能珍愛這份歷史的民族是幸福的,也會創造出新的更加燦爛的歷史。他們生生不息,從兩種文化中萃取精華,他們具有的那份厚重的歷史感,使他們活出了人類存在的另一種意義。
飛馳在跑馬場上的高鐵
現代化在鄉村是猝不及防的,高鐵說來就來,這不可阻擋的新時代象征物,在穿過翦家崗邊這個古老的村莊時,似乎在向人們昭示著什么。
高鐵穿過古代的跑馬場,高鐵右邊是紫薇園,左邊是水稻田。每一條巷弄,每一條小道,都通向練兵跑馬場,在這里,現實仿佛直通歷史。昔日點將臺前,是金魚池塘,點將臺利用高鐵的燈,點亮花海之夜,高鐵的水泥擎墩之間懸掛的密密麻麻的彩燈,給穿越花海的高鐵水泥墩披上一層金縷玉裙。每個高鐵橋墩都繪以各色彩繪,蒼天白云作底,映襯著楓林花海,猶如巨型畫廊,立于天地之間。
楓林花海景區“十二木卡姆”廣場,利用道路做熱瓦普琴桿,舞臺為琴耳,琴肚上的拱形作為琴弦的支架,人走在橋上仿佛走在琴上,腳步好似能彈出木卡姆樂曲。這是翦象福做監理最得意的工程。這把橫呈于呼嘯的高鐵與消失的戰馬旗營之間的熱瓦普琴,成了連接歷史與現實的浪漫符號。馬蹄之聲與高鐵呼嘯,一個在想象中卻那么真實,一個即使在現實中又是何等魔幻。歷史上的戰車兵馬與高鐵霓虹交相輝映,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中靜謐悠遠的田園風物,與現代摩登的桃花源景致奇異地交錯在一起。
坐在路邊的第三村民小組長翦象明,聽翦象福介紹我老家是新疆的,站起身熱情地拉住我的手滿臉驕傲地說:“我們祖先哈勒·八士就是從新疆來的!”說完,用湖南話吟唱翦象福作詞的歌:“我家住在翦家崗邊,這里安葬著我的祖先,威震南方力保邊關,芙蓉國里夢游天山。”唱完臉上全都是笑意。
一聽我是新疆維吾爾族,好幾個人圍過來說:“同根同源,我們是翦姓維吾爾族,好想去新疆老家看看咯。”新疆是他們的祖源地,是他們永生渴念的地方。在這尋常巷陌,與世代定居這里的翦家人簡短幾句寒暄,就已經給了我一種將久遠的歷史和思鄉之情連根拔起的感覺。
歌聲里有另一個故鄉
翦象福家的鄰居翦萬元老人的長相簡直就是返祖了,高鼻梁、深陷的灰綠色眼珠。老人不愛說話,用眼睛看著你時,你總感覺從他灰白的絡腮胡子會冷不丁冒出一串維吾爾語。他的回族妻子李先芳夸他年輕時力大無比,擔子能挑四百斤。見我用手機拍照,老人下意識地打開床頭柜抽屜,拿出一頂黑底綠花維吾爾四角絲絨花帽,端端正正戴上坐好。李先芳拿出一疊“新疆媽媽團”的照片,同我分享兩地親人相聚的快樂,“五月份,這里來了一百名新疆媽媽,一個個都熱情得很,帶的小禮物送完了,就把自己戴的戒指隨手贈送給這里的姐妹們。有個新疆大媽把耳環摘下來,親手給翦三才的妻子李瑞仙戴上,還塞給她兩百元見面禮。”她說著,從抽屜里取來一方紅底綠葉圖案的頭巾,讓我戴上與翦萬元合影。翦象福解釋,很多人到她家都喜歡跟翦萬元老人合影。我立刻領會了這份好意,接過頭巾扎在頭上,端端正正坐在老人身邊,李先芳滿意地看著我們拍好照,我摘下頭巾還她,她捧過頭巾,嘴里呢喃著:“這是新疆媽媽團親人的禮物,留個一輩子的念想。”她收起頭巾,方方正正疊好,放回抽屜里。
李先芳喜歡繡十字繡,喜歡帶著廣場舞播放器去跟姐妹們跳廣場舞,尤其喜歡跳新疆舞。她說桃源沒有維吾爾族的艾黛萊絲裙賣,如果碰到會買來穿上它跳舞。
院里流花菊、一串紅、雞冠花、節節高開得正好,側園是菜地,瓜果蔬菜跟新疆的菜園差不多,跟新疆維吾爾族的庭院相比,院子里唯缺葡萄架。
翦象黨電話彩鈴猛然間響起,是一首熟悉的新疆歌曲,“我走過多少地方,最美的還是我們新疆。”李先芳跟著唱起來,她跟唱了一遍又一遍,這首歌在她蒼老的音色里有了新的生命意味。
歷史的新枝丫
我隨翦象福和翦象黨兩兄弟去看桃源縣首屆文化體育月開幕式上的藏品展,一路上遇見騎電動車、戴花帽的男人,只要你撫胸行禮,對方必頷首微笑,或以手撫胸鄭重回禮。這么潮熱的南方天氣,看到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幾乎個個戴著花帽,倒也自成一道特殊的風景。
藏品展攤位上,翦象福遇到鄭家驛木雕刺繡傳承基地的翦永勝,這位翦姓青年對很多與祖先有關的文化遺產著迷,諸如他發現桃源刺繡《八蠻圖》的古老圖案與哈密發現的刺繡圖案一脈相承,瓦當紋、蚩尤圖騰也出現在桃源。他似乎找到了研究線索和方向,二〇一七年他成立桃源手工制作協會,專門研究桃源刺繡和桃源木雕。他給我們不停地講述著,在久遠年代里密密麻麻的文化符號間,在難以辨認的眾多文化元素中,他顯得有些急切。
在鄭驛鎮看翦永勝收藏的桃源刺繡和桃源木雕,翦象福、翦象黨始終是滿臉驕傲和喜悅,他們贊嘆這位后人能干。看著翦永勝和他的收藏,他們看到了被前輩傳承了六百年的歷史,已經在青年人心里扎根,并長出了讓他們引以為自豪的新枝丫。
流蜜的花帽
一大早,翦象黨開車載著我進山,冒雨去看望“牛倌”翦林源。翦林源所在的陬市鎮黃花橋村翦姓維吾爾族有一百多人,村里吃牛肉的人多,干菜扣肥牛、牛肉燒芋頭、巴掌牛肉,都是當地喜歡的名吃。由此他辦了德源黃牛養殖廠,成為桃源縣畜牧養殖重點戶。
翦林源有著維吾爾人的粗獷,他說前幾年在新疆做生意,在新疆人家都當他是漢族,反而在這里,人家都認可他是維吾爾族,說完他憨厚地笑笑。
蒙蒙煙雨中,大魚塘里荷花滴翠,周圍土地遍植牛鞭草,牛圈里圓滾滾的黃牛,毛色光亮。雨霧迷蒙中,一老一少兩個頭戴花帽的男人,走在滿塘蓮荷間,我恍然有種時光輪回感,仿佛回到了六百年前翦家先祖棄戎從耕的翦家崗上。幾聲牛哞,將我牽回現實,無論在新疆的戈壁沙漠還是湖南的魚米荷塘,這牛叫聲倒是一直不變的。
臨走,翦林源從家里提了一籃鮮嫩水靈的蓮子,一路打著傘送我們到車上。
翦象黨上車后,取下頭頂的花帽,擦拭頭上的雨水,他嘗了嘗順花帽流下的雨水說:“真甜。”我以為他在說蓮子,他點點頭說:“新疆的花帽和湖南的蓮子一樣甜。”他解釋自己戴的花帽是從喀什寄來的,純手工制作,里面用蜂蜜和冰糖做粘膠,到了南方花帽受潮,戴上它流的汗也是一股蜂蜜加冰糖的甜味。他說再熱的天都喜歡戴著維吾爾小花帽,頭上雖然在流汗,心里卻流著蜜。
彌合的語言裂隙
雨天的晚上,買買提·吐爾遜冒雨騎著電驢子,找到回味農家樂來看翦象黨。
買買提·吐爾遜從和田出來不久,到成都賣烤肉也沒幾個月,聽生意人說桃源有維吾爾族就懷著好奇跑來了,到了這里發現湖南維吾爾族看長相頂多像回族,他們有自己的姓,又起漢名,而且完全聽不懂維吾爾語。
買買提·吐爾遜坐在翦象黨家院子里,看看那個烤肉爐和馕坑,這兩樣家什在半明半暗的燈光里,更像是舞臺上的道具。買買提·吐爾遜上下打量坐在對面的翦象黨,卻無法從翦象黨臉上找到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他終于發出“民族稱呼其實沒有用,長相也說明不了啥,他外表和語言跟我都沒有相像的地方,但是從祖上他就是維吾爾族”的感嘆,聽得出他內心那份情感是真誠凝重的。
翦象黨向伊犁一個老鄉在手機視頻里問候“薩拉穆”,兩人用漢語交談了半天羊肉的事情,末了翦象黨說了聲“伙西”(維吾爾語“再見”),說完關掉視頻開心地大笑。他似乎想在陌生的買買提·吐爾遜面前,跟熟悉的維吾爾朋友聊天,來驅趕買買提·吐爾遜由于生疏對他民族身份產生的疑慮,我想他這樣做是希望盡快拉近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
夜沉沉的,院子里明明暗暗的燈影掩蓋了雙方尷尬的表情。我感覺到他們之間渴望交流又無法快速彌合溝通裂隙的微妙心理,在他們中間做起了翻譯。
買買提·吐爾遜剛到桃源楓樹維回鄉沒多久,一句當地話也沒學會,可他說:“我在這里的夜市賣烤肉串照樣能掙到錢,一樣的東西,別人也賣,可這里人你傳我、我傳你,很多人大老遠都來買我的,正宗是其一,真正的原因,是有情有義照顧我們的生意,這里的維吾爾族認為我們同宗同源,大多數也是趁買東西來看看新疆的維吾爾人長什么樣,就像我大晚上專門來看翦阿卡一樣。”
翦象黨遺憾自己不會維吾爾語,買買提·吐爾遜感嘆自己不會說漢語。他們之間通過我的翻譯,打通了語言不通造成的輕微阻隔。買買提·吐爾遜聊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在讀書,只要漢語考試成績得了一百分,他就會獎勵他們。他本來很擔心孩子們將來丟了母語,看到桃源翦姓維吾爾族不會維吾爾語了,仍然被稱為維吾爾族,好像有點釋然了。
很快,買買提·吐爾遜開始求助翦象黨,說自己的烤肉攤有牛肉、雞肉、鴨肉,沒羊肉,想買價格實惠的羊肉。翦象黨約好第二天一早仍然在這里見面,帶他到常德的清真羊肉鋪子看看山羊肉,如果覺得不合適,也可以從伊犁朋友那里快遞綿羊肉。
兩種暗合的文化處境
在保留文化和維持生存面前,人們總是面臨兩難,一方面希望自己的語言有所保留,一方面又認識到漢語作為基本的交流手段必須掌握。買買提·吐爾遜也許意識不到,這恰好跟翦姓維吾爾族在桃源定居后經歷的選擇處境暗合。
一個族群來到一個非母語地區生存和發展,他們的進步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與外界的交流。戎馬生涯的翦氏先祖,從馬背上下來后,要放下刀劍,學習墾荒種田,第一關應該是語言,語言問題這時候直接變成了生計問題。可以想見,應該是嚴峻的生存挑戰,使他們像掌握鋤頭的使用方法一樣,學習掌握并開始使用漢語。
那些僅僅待在單一語言區域,只會一種少數民族語言,從來也沒有把自己放置到一個全然陌生的語言環境里跟其他民族打交道、求生存、求發展的人群,根本無法體會身在異鄉語言不通帶來的寸步難行的苦楚,買買提·吐爾遜離開新疆后,對此已經有了深切體會,他開始理解在桃源的翦姓維吾爾族。
翦象福認為,翦姓維吾爾族一直跟回族通婚,回族人講漢語,漢語占了優勢。哈勒·八士歿世后,朱元璋就在鎮南堂開始設漢語學堂,在漫長的六百多年時光里,漢語占據了絕對主導地位,維吾爾語在桃源漸漸失去了存在的基礎。試圖讓湖南方言聚居區的維吾爾族,將維吾爾語保留到現在,也是勉為其難的。歷史上,如果翦姓維吾爾族只談向內的保護,不懂得向外族學習而落人之后,恐怕對于這個有著光輝歷史的翦氏家族也是不公平的。
翦象福的想法,也許可以看作是對桃源維吾爾族的母語湮滅的一種解釋。對于平民百姓,語言作為生存工具的一種,一旦對生存不能發揮作用,就會失去存在下去的意義。在桃源,隨著維護語言的環境漸漸消失,維吾爾語的交流值變得越來越小,逐漸式微直至喪失殆盡就成為必然。恰好因為當時翦姓維吾爾族學習了漢語——應該說是湖南話,湖南方言成為桃源維吾爾族與當地人交流并引領他們通向廣闊天地的通道。
桃源式的穆斯林葬禮
翦象福和翦象黨起了個大早,大凈后,準備去鄰村參加葬禮。過世的女人姓翦,是翦家八代五房親戚。翦象黨往車里放了一箱頭巾和一箱白帽子。翦象福穿維吾爾十字繡維吾爾族襯衫,戴回族白帽,這身衣裝算是維回混搭了。
老遠就看見逝者家擺了一院子桌子凳子,參加葬禮的人一律戴著白布縫頂的四角白帽在吃祭飯。
等眾人吃罷,翦萬元的妻子李先芳走入搭在堂屋里的深藍布幔后面洗埋體,埋體洗干凈后,“塔埠”(一種無底的木棺)被一群男人抬進屋子,停在深藍布幔前。
李先芳將亡人身體頭發擦干后以白布裹身,發現包裹埋體的白布短了半截,缺了抹胸,洗埋體的人等著亡人的兒媳婦,從姑姑家借了半截白布回來,才把埋體裹上。這里人認為家里放著白布不吉利,姑姑家的白布是上次家里有人亡故剩下的。
洗完的埋體被放置在布幔后面,所有來送葬的人在布幔前圍成一個大圈,傳遞一個鼓鼓的黑色大錢包,錢包在參加葬禮的人手中傳了三圈后,被亡人的兒媳婦收回去,有人解釋這是送亡人前替大家討個吉利。
茶幾上放著兩木盒藍色硬殼封的經典,木柄提手的紅漆磨得發亮。香案上鋪了幾何花草圖案的綠毛毯,香爐里插著三根香,香灰在經聲的震顫中悄然落地。三根芭蘭香將盡,又續上三根。聽經,看香,仿佛回到古老的先祖時代,堂屋斑駁的泥皮四壁呈現出煙熏經年的痕跡,屋里的時間顯得愈發古舊。方幾的四條木腿,支撐著誦經者的重量和他們經聲的重量,繚繞的香煙飄起來,似乎在分散悲痛,減輕地心引力。
之后一片哭喪聲里,八個六十開外的男人抬了埋體出門,送葬的隊伍跟在后面,向山上的墓地行進。
天下起了小雨,林子間冷霧彌漫,亡人的塔埠被抬到一片竹林里落地,亡人落葬時不能見天光,有人在墓穴邊遮上青黑的布帳,有人往亡人塔埠四周遍放芭蘭香、冰片、雄黃粉,噴灑不含酒精的香水。眾人抬起塔埠頭朝西安放到挖好的長方形墓坑里,抽去塔埠底下抬埋體的那層木板,亡人身子就挨著土了。埋葬的人在塔埠上蓋上泥土,厚厚的原木塔埠蓋子將南方潮濕的泥土與躺著的亡人隔開。
竹林蕭瑟,秋雨淅瀝。在聚居的空氣中,有著悲涼與喜樂混合的氣息。葬禮現場因著傳統喪葬緩慢的儀式感,有了幾分慰藉人心的暖意。
勾連的手指與不滅的情燈
我隨翦象黨、翦象福兄弟倆去桃源縣漳江鎮綠溪口村,探望翦家深山里的親戚翦萬能。一進村就看見“宋教仁故里”的牌子,翦萬能靠著摩托車停在離牌子不遠的地方迎接,賓主雙方都下了車。在與翦家兄弟握手的工夫,翦萬能就講了個當地方言笑話,雖然我沒聽懂,單看他喜感的樣子、幽默的性格就像個湖南版的阿凡提。翦象黨和翦象福大笑著上了車,車沿著田野里的機耕路開了一段后,就拐進了一個農家院落,院門口樹上掛滿了橘紅的柿子。
進屋一落座,翦萬能就問我:“你是維吾爾族,咱娘家的人?”我點頭,他說,“我們都是維吾爾族”,接著嘆口氣,“唉,可惜咱們落到了這深山里。”神情像是有點累了。很快他改換了樂觀的口氣打電話給兒子,“快點回來,你兩個大哥來了。”
翦萬能拿出自家養的蜂采的蜜泡了蜂蜜茶,上了水果、糕點、甜醪糟,翦萬能的妻子泡了咖啡,咖啡里也加了蜂蜜,仿佛著意要我們嘗嘗山里翦姓維吾爾族甜蜜生活。翦萬能的兒媳婦炒了一大桌子菜,翦萬能的兩個兒子帶著各自的孩子也趕來聚餐。“我們維吾爾族熱情好客。”翦萬能自己總結了一句。這深山里的維吾爾族表達熱情好客最淳樸的方式,就是為客人準備盡可能豐富的食物。
吃完飯,翦萬能拿出珍藏的照片擺在餐桌上,那些發黃的老照片上擠滿了翦姓的前幾輩人,照片上的人都已經作古。在翦氏后人們聚會的飯桌前看這些照片,看到他們被后人紀念和敬仰,仿佛他們仍然生活在這聚集的空氣里。
收好了照片,翦萬能喚大家去院子里,“摘一些柿子拿回去吃”,七十多歲的翦萬能攀在木梯子上摘柿子,翦家兩兄弟一個勁地在下面喊“夠了夠了”,想以此阻止他少摘點,他反而摘得更快了,參加摘柿子比賽似的兩手刷刷地揪下柿子,扔進樹下兒子撐開的袋子里。“柿子們都商量好了,準備從我手下集體逃跑,我要爭分奪秒抓住它們,手慢了,柿子就會一下子從樹上跑得不見影子了。”翦萬能的話里充滿童心未泯的意味。
翦萬能把柿子裝好,拉著大家拍“全家福”,翦萬能的兒媳婦把手伸過來小心翼翼搭在我肩頭,翦萬能妻子的手含蓄地探到我背后,將我藏在身后的右手試探性地輕輕一握,我右手里正巧攥著一個柿子,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她連忙勾住我的手指。我那根手指被翦萬能妻子捏著,神經末梢熱血涌動,仿佛我們的血脈通過一根手指被打通并聯結。我感受到她們都在無言地表達對新疆親人的親熱和依戀,哪怕被命運拋進深山里。民族親情之燈在他們的心海里始終燃著,六百多年從未熄滅!
喝了祖先喝過的水
翦象友第一次去新疆,是作為“湖南赴疆慶祝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三十周年代表團”成員,在新疆待了一個月,從南疆到北疆他都看了個遍。他發現新疆并非自己原來想象中的那樣千里戈壁,萬里沙漠,這里美到他無法形容。
他充分領略到新疆朋友對湖南維吾爾族的熱情。一次席間,當地維吾爾人讓他作為主人給客人分羊肉,考驗他是否還懂得維吾爾習俗,翦象友從給客人倒水、遞毛巾到分羊肉,把自己在新疆學會的所有禮節都拿出來用上,總算過了待客這一關。
在哈勒·八士老家哈密,他第一次喝到了祖先喝過的水。烤羊肉、烤包子、抓飯羊肉、拉條子,他的胃竟然那么習慣新疆的飲食。翦象友在南山牧場上效仿自己的祖先騎馬奔馳,這讓他感覺自己更接近強悍的遠祖。
他裝了一捧故鄉的土回到桃源,他說要把對故鄉的想念帶到墳墓里。
今年妻子去新疆旅游,他要求妻子帶一瓶哈密的水回來,翦象友再次喝到了祖先喝過的水,覺得那味道沁到了心里。從幾千公里以外帶回來的這瓶水,他舍不得大口喝下去,仿佛他喝的是蜜,是酒,慢慢地喝,細細地品。他想起好多年以前的自己在哈密喝過的水,這是養育了自己始祖的水,在他的血液里那水血的成分雖已稀釋了,但還流淌著那時的因子。
改革開放至今,翦象友每去一次新疆,都感覺到故土的新變化。他最后一次去新疆是二〇〇七年列席民族團結表彰大會,會議間隙,有個外國記者聽說他是湖南維吾爾族,專門來采訪他:“翦先生,你們的祖先是新疆的維吾爾族,您認為湖南維吾爾族與新疆維吾爾族有何不同?”他幽默地回答記者:“除了我們愛吃大米,他們愛吃烤包子,其他幾乎沒有什么不同。如果說這六百年真有什么變化,那就是語言不同了。我們到內地年代太久,已經忘記了維吾爾語。這也說明我們漢、回、維幾百年來親如一家,已經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新疆維吾爾族與湖南維吾爾族情感是一樣的,我們都滿懷熱情地擁抱新疆、擁抱中華。”記者追問:“中國穆斯林與世界穆斯林有何不同?”翦象友鄭重地回答記者:“中國穆斯林享受到真正的平等、自由。”
深山里的親戚
在楓林花海夜市見過尼亞孜·喀迪爾姐弟倆沒幾天,翦象福就按捺不住,叫了翦向黨循著記憶中老鄉的住所去拜訪他們。尼亞孜·喀迪爾姐弟炒了大盤雞,端上馕和新疆的茶飲招待,翦氏兩兄弟心安地坐在上賓位,感受走親戚的那種快慰。翦氏兄弟穿胸前繡十字繡的維吾爾族服裝,戴白帽,尼亞孜·喀迪爾卻穿T恤,光著頭。圖爾遜古麗在跟弟弟說維吾爾族語,尼亞孜·喀迪爾在跟翦象黨、翦象福說湖南話。語言交叉得很忙碌,尼亞孜·喀迪爾已經完全勝任在姐姐和翦家兄弟之間做翻譯了。
翦氏兄弟聽尼亞孜·喀迪爾說,他們網上購的新式烤肉爐可以烤全羊,將烤肉爐開合了好幾次,喜歡得又撫摸又拍照。
姐弟倆興奮地告訴翦家大哥二哥,他們引進了常德的咸味牛肉月餅,融匯湖南當地文化,沿襲烤馕烤包子的烤制方式,已經打出“新疆月餅”的招牌,在他們那份自信面前,翦家兄弟顯出驚喜的表情。
尼亞孜·喀迪爾聽人說,常德鼎城區賽家灣有賽姓維吾爾族,想跟翦氏兄弟一起去看個究竟,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了翦家兄弟的贊同。
吃完午餐,由尼亞孜·喀迪爾帶著圖爾遜古麗、我和翦氏兄弟,驅車趕到賽家灣。在路邊,我們向一家李姓回族老人打聽村里的賽家,李老說他妻子姓賽,叫賽福香,是維吾爾族,兩年前已經過世。這里賽姓人家這些年都搬到了別處,村里剩下的只有他們家了。他打電話給地里干活的兒子,他兒子騎著電瓶車趕回來,拿出身份證給我們展示,身份證上他的民族身份和姓氏都隨了母親。
父子倆帶我們去看了屋子背后的一片賽姓祖墳,我們看到了賽福香的墓碑。可惜賽家的族譜文革時燒了,只留下這片墳地,最早的墓已經有三百多年了。
李老在妻子墳前偷眼看兒子,兒子在模仿眾人接都阿,動作生澀,也許是多少年前的記憶殘留,讓他掬起了雙手,掬起了這個母親墓前的長長的都阿。
墓地邊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里,一位素不相識的黑衣老太看到我們,吃力地打開車門,拉過尼亞孜·喀迪爾的手臂,一把把他攬入懷里,抱頭就哭,老太的兒子在一旁看到這一幕,帶著歉意解釋,“她是我母親,我父親是賽姓維吾爾族,這個村里以前有幾十戶賽姓維吾爾族,我們就是這個村里走出去的,現在定居福建,這次帶母親回來,是給我父親上墳的,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維吾爾族同胞,我母親剛上完墳,看到老鄉一時激動,情緒有點失控了。”
尼亞孜·喀迪爾、翦象福和車上的黑衣老太用綿密的情感,在我眼前交織出一張殷紅的血脈之網。我知道尼亞孜·喀迪爾和黑衣老太表現的一切,都是典型民族原生情感的自然反應,這其中或多或少,總會有一些先前遺留下來的血脈或記憶因子在起作用。看得出他們都急于縫合承受了久遠的歲月,在維持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時不小心繃斷,如今又快要散開的那些歷史針腳。
對遠祖的祭奠與撫慰
翦象福喜歡帶我去看維回新村里的老人,尤其是那些長相極具維吾爾特征的老人。鄰家的一位老太太九十多歲了,每次我們走過她家院落,都格外和氣,拉著我的手說:“你是老家來的遠客,也沒給你做點啥吃的。”說完用皺紋堆出一層層愧疚。
翦象福聽到她說話的口音和方式不像當地人,跟他小時候父母在家說的回族話很接近,在我聽起來老太的話跟當地話似乎也有一些細微的區別,細微到一般人難以察覺,只是那一點點的不同,就勾起翦象福幼時的記憶,讓他產生一種滿足感。能夠用殘留的一點記憶標記語言上的區別,哪怕同是漢語,甚至同是湖南話,對于他也算是多少保留了祖先的說話方式吧。哪怕在我聽起來幾乎沒有差別,對于他已經是很大的不同了。哪怕能留住祖先說話的腔調上一點余韻流脈,對于他來說也是莫大的安慰。
我甚至懷疑老太太一說話,他就將面前的她的聲音,置換成了記憶中那個真的不同于當地口音的聲音,或者他把祖母或母親的口音,嫁接到了她口中,每每以這種偷梁換柱的方法,獲取他想要的那種口音,來暫且滿足一下自己。他甚至也不能相信,自己和周圍所有的老少,如今怎么會變得一樣,說一口當地話,而沒法用語言,哪怕是僅僅用口音標記自己的不同。
翦象福對歷史上英雄祖先的回憶,常常伴隨著對母語的念叨,每念叨一次,像是從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蘊情的土地深處,抽出根脈輕輕撫摸了一遍,那是他對先祖的靈魂進行的一次祭奠式的撫慰。
現今桃源維吾爾族生活平和安寧,或許那種語言的撕裂早已被時間愈合了,他們通過對身份的主動建構和積極補足,已經平穩地度過了復雜而充滿危險的變遷中的振蕩期,他們逐漸理解和認識到翦姓維吾爾族的多元性和地理源起的差異性,現在像翦象福、翦象黨這樣的民間精英人物又在思考如何突破地區的封閉保守,探討如何躋身現代文明之列,發展建構現代化中的民族身份。
包容比拒絕更有力量
我離開回味農家樂之前最后那頓晚餐,翦象黨請了尼亞孜·喀迪爾和他姐姐的一大家子,在回味農家樂吃牛全席,大家聚在一起吃得不亦樂乎,湖南缽菜更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近到本來一家在和田、一家在湖南的兩家人坐在一張桌子上,變成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湖南菜的辣讓尼亞孜·喀迪爾得出結論:“湖南菜,只要不被辣嚇怕,堅持吃下去,就能吃出絕頂好味道。”
我品咂出這話里有話,像是在說一個民族,在他鄉異地不畏艱難,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從我的丈夫上世紀八十年代來到湖南,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要想在湖南生活也是一樣的道理,堅持就能過上好日子。”圖爾遜古麗果然體會到了弟弟話中的深意。
“我就是拿我們地道的湖南缽菜考驗一下。看你們能吃辣,還吃得那么開心,我心里特別地高興。”翦象黨樂滋滋地說。
尼亞孜·喀迪爾跟翦象黨說著夾雜維吾爾味道的湖南話,他跟姐姐說和田口音的維吾爾語,飯桌上,語言的邊際變得模糊,卻讓翦象黨覺得像在新疆一樣親切。在遠方,傾聽鄉音也是一種回家的方式,盡管那鄉音早已如夢囈,翦象黨也已經根本不解其意,單從他們一家無拘無束的談笑,吃得幸福開懷的表情,翦象黨已經全然明了,尼亞孜·喀迪爾姐弟一家完全接受了他的湖南缽菜,就等于接受和認同了湖南維吾爾族的飲食和生活習慣,也完全認同了他這個湖南的維吾爾族人,同時他也為新疆親人融進了湖南的生活而倍感喜悅和欣慰。
無論湖南的翦象黨還是尼亞孜·喀迪爾姐弟都明白,對于一種文化來說,包容比拒絕更有力量,在生活方式和民族習俗上,兼容并蓄比故步自封更體現自信。
尾聲:在聚居的空氣中
在去常德市區的火車上,眼睛無緣無故將軌道邊的淡綠色合金屏風,看成翦旗營那倒映在水中的稻田,幸虧頭腦并不上眼睛的當,仍用清醒的理智分析出季節和時令不配,我看到的那一片水稻秧苗只屬于記憶映射的錯覺,我已經離開了桃源,離開了楓林花海,離開了維回新村和翦旗營,離開了親切的回味農家樂。
讓人欣慰的是,桃源縣楓樹維回鄉的維吾爾族,所幸作為“維回鄉”這樣一種方式集體存留下來,但他們并不是以祖先留下的唯一文化傳統來維持身份,多樣文化的融合和血液再循環,讓桃源的維吾爾族在當地文化的脈絡中完成了自尊的提升,他們發展了一種維持其村莊習俗和生活方式的文化,物換星移,如今他們已經成為文化的活標本,在現代展現出無窮的活力,為文化的相互關系和交流溝通開啟了新的經驗。
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封閉早已被打破,任何一個地區都被納入多元化、全球化的世界格局。融合成為必要且無法避免的邏輯,桃源更是一座包容多種不同文化的民族熔爐。
飛馳的列車上,總感覺有一種東西,低頭抬頭之間,在空氣里飄動,幾欲捕捉,卻總捉摸不到,恍惚間覺得那是“翦旗營”的黑色旗,是旗幟一樣飄飛在風中的靈魂。這讓我想起美國女詩人露西爾·克利夫頓的詩句——
在聚居的空氣中
我們的祖先繼續聚居
我看見了他們
我聽見了
他們閃爍的嗓音
在歌唱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