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東
冬,拖沓著腳步漸行漸遠,顧不上回頭看一眼在殘雪中漸漸消融的足跡。酥暖的春意已經在解凍的土壤里肆意地滋長蔓延。走在小城熟悉的街道上,偏安一隅的老屋依舊健在,只是顯得愈發的蒼暮。
初春的風依舊凜冽,即便是傾瀉而下的陽光也顯得骨瘦如柴,似乎落地有聲。對此,屋檐下的鳥巢里沒有發出歡迎的啾鳴,墻角下的積雪更是冷漠得不屑一顧。只有一直沉于安靜的院落,像一只粗瓷大碗盛滿陽光。
院門虛掩,流瀉著明亮的春光。可我卻不敢碰觸,幾經粉刷的院門仍掩蓋不住斑駁的傷痛。每次打開,它總是哼哼呀呀地低吟,可我還是忍不住輕推而入。
走進院子,就走進了依稀的記憶中。無論怎樣擦拭,眼前的影像一如離開時潮濕模糊。可這盛滿陽光的院落像個溫暖豐腴的懷抱,任何時候我都想一頭撲入其中。
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走的那天鄰家的小女孩塞給我一把槐樹花。如今,鄰家的小女孩已經長大。老巷深處的邂逅,恍如隔世。四目相撞,滿眼的陌生硌得生疼。曾經濃烈的眼神,早已在那年那場雨中漂淡。槐花瓣早已凋零,可縈繞心間的馨香卻幻化成我的淚水,滴落在腳下洇潤了春天的泥土。
院中的老樹枝條疏落,紋理間醞釀著淺綠色的溫暖。我想它是認識我的,老樹以一種樸素的姿態迎接了我。陽光下,我仿佛又看到外婆坐著小馬扎在院子里曬太陽,她寧靜安詳就像眼前這棵老樹。我拽著粗糙的枝條像是拉著外婆的手,傾聽時間溜走的聲音,沙,沙,沙就像這陽光在院子里散步。
在盛滿陽光的院子里,即便是藏于心靈深處的記憶都是溫暖明亮的。
在我的記憶中,外婆家永遠都是一個打牙祭解饞的地方。記得小的時候,每當外婆家院子里的老杏樹掛滿金黃的杏子時,也是搞土建工作的外公掙錢最多的時候,年幼的我便被母親送到外婆家住上一陣子。
每次去,外婆總是給我做那道最經典的“豬肉燉粉條”。每當外婆做這道菜時,我就站在旁邊看。這時,外婆便指著鍋里的菜說:做這道菜可費銀(人)了,那肥又(肉)就是年輕時的姥姥,那些又干又硬的粉條子就是你的媽媽、舅舅們。等到我老了,油都被他們那些粉條吸干了,他們也就成熟了長大了。而我每次總是揮著小手著急地說:我不吸您的油,我不吸您的油……每當這時,外婆便微笑著用她那如老杏樹皮一樣的手掌撫摸我的臉。(這仿佛是一種定式,是我和外婆之間達成的某種默契,像是在互相安慰和滿足。)的確,我在感覺著生硬與粗糙的同時,看到了外婆的臉上掠過一絲苦澀而滿足的微笑。
記得那一年,在東北長大的表姐第一次來外婆家。
那一年外婆家的老杏樹的杏子早早地就熟了,似乎老天在眷顧著我和表姐。每天,表姐拉著我站在樹下數著點綴在枝頭上黃燦燦的杏子。表姐問我說:想吃嗎?我點點頭說:嗯!表姐很瘦小,費力地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卻怎么也打不著杏子。于是,她就站在雞窩上踮著腳尖使勁打。她打下一個,我就吃一個。老杏樹很高,表姐能打下來的杏很少。等輪到表姐吃杏時,卻只剩下十幾個杏核。然而,表姐并沒有責怪我。她用磚頭砸開杏核,吃里面的仁兒。我問表姐說:甜嗎?表姐說:甜核杏,不苦。隨后,我也嘗了一顆。雖然不像藥片那么苦,但也是難以下咽。于是,我很神秘地在表姐的面前伸展開自己緊握的拳頭。一顆黃燦燦沁著清香的杏子躍然在我的手掌上。這是我給你留的,說完,我看見表姐笑了。她的目光中一閃一閃的,笑容里含著兩顆和杏核一樣滾圓的淚珠。
那一年的夏天是快樂的,可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沒過多久,大舅便把已到上學年齡的表姐接回了東北。表姐走的那天,我沒在外婆家。表姐就像是一只蝴蝶一樣,在那年的秋天來臨之前從我的眼前消失了。從那以后我便無數次地在夢中夢見了外婆家院子中的那株老杏樹,夢見了大雪紛飛的東北,還有一個扎著羊角辮系著紅綢子蝴蝶結的女孩,在風雪中向我走來……猛然間醒來時,淚水早已悄悄爬出了眼角。
小腳外婆行動不便卻在窗前的空地種了一席韭菜,不用澆水不用施肥卻長勢良好,就像是乖巧聽話的孩子。在那些青黃不接的日子里,外婆拉著我的小手佝僂著身子,一只手在低矮的雞窩里摸索一會,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顆溫熱的雞蛋。于是,我就能吃一頓香甜美味的韭菜炒雞蛋。外婆一邊抹著我的淚水,一邊說快快吃快快長一定要超過院子里的樹。我抬起頭,看見外婆滿眼慈愛的目光就像這冬日里的暖陽。
直到那年,也是這陽光灑滿庭院的日子,外婆常坐的小馬扎上沒了外婆的身影。屋里屋外一片蒼白肅穆,我站在陽光下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外婆走了,只留下一只孤零零的馬扎和那棵沉默不語的老樹。
我打開外婆留給我的一個用手絹兒疊的小包,里面是一沓鈔票,有五角的、一元的、五元的,最大面值的不過十元的。母親說:外婆說你上學辛苦,這些錢讓你買點好吃的。頓時,我的淚水奔涌而出。
小時候盼望自己能長成一棵樹,春天能為外婆擋風,夏天能為外婆遮雨。可外婆卻說:小娃娃應該是一根常春藤,攀著我這棵老樹使勁往上長。我問:為什么?外婆說:只有爬到高處,才能照得到更多的陽光,才能成熟長大。我倚在外婆的懷里望著墻角的竹籬上盛開的薔薇花,仿佛看到自己長大后迎風沐雨的笑臉。
往事如風,拂面而過。
盛滿陽光的院落已是物是人非,童年的蒲公英還在院墻下孤寂地盛開著。也許今生注定走不出院墻的陰影,可它卻依舊昂著頭,燦然的笑臉一片金黃。我站在墻角的竹籬邊,似乎聽到常春藤和薔薇花的渴望在相互纏繞訴說。
外婆去世后,老屋空置了幾年。院子中的老杏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落英繽紛間最終走向了枯萎。自從沒了它的身影,老屋顯得越來越陌生了。母親經常念叨著:樓房住得久了接不著地氣,身子難受!我們都知道母親念念不忘老屋。似乎在母親和老屋之間,有著割舍不斷的脈絡。
雖然老屋愈發冷清頹敗,可母親卻依舊不離不棄。隔三差五地去打掃照料,一場春雨過后老杏樹的殘根竟然又發出了新芽。在陽光的照耀下,嫩綠的枝芽欣欣然展現著濃郁的生機。母親看著嫩芽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嘴里不停地喊著:我要回來,我要回家。最終,父親拗不過母親又舉家搬回了老屋。
可老屋畢竟是老屋,無論什么時候走近老屋,一種滄桑感便油然而生,仿佛自己也走到了垂暮之年。
遠遠望去,老屋頂上那些顏色深淺不一的瓦片在陽光下斑斑駁駁,像是一條干死很久的魚身上的鱗片。山墻上被水泥和白灰新舊交替抹了一遍又一遍的裂縫的痕跡,印證著老屋經歷的歲月滄桑。
走進屋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道綻在墻角有一指寬的裂縫。雖經父親多次修補,卻仍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一樣,訴說著老屋的過去和現在,也許還會有將來。最讓老屋無法忍受的風和雨,從那裂縫中進進出出,旁若無人地窺探著屋內的一切。似乎它們已掐算好了那道裂縫的伸縮量———屋外大風揚沙,屋內則小風揚塵。屋外大雨滂沱,屋內則小雨浸漫。因此,我們總是抱怨老屋實在是太舊了。可母親卻總是說:“人老了,就不想挪老窩兒。這房子再爛那也是你們的家呀!逢年過節你們總歸要回來住上幾天,一家人紅火紅火。”每當聽到母親的這番話時,我的眼睛總是潮潮的就像那堵反復受潮的墻面一樣,變得模糊不清。
像這座小城里許多的平房一樣,母親的老屋既無煤氣也無暖氣。于是就有了柴火垛、小炭房等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而這些犄角旮旯又給那些被人拋棄流浪在外的小動物們提供了可以藏身的地方。母親既不信佛又不入教,但卻樂善好施,尤其是對那些偶爾闖入母親宅院的流浪貓。每每一些幸運的流浪貓會在母親那里得到一頓飽飯或是幾下讓它們久違了的親昵的撫摸。
時間長了,一只大概剛滿月不久便被人拋棄的小貓便經常定時定點兒地來母親家蹭飯。它常常蹲在窗臺上望著屋內正在炒菜的父親,像個孩子一樣等著母親叫它開飯。每當肚圓之后總愛在母親的腿上蹭來蹭去或是在母親面前撒個潑、打幾個滾兒,“喵、喵”地叫幾聲,惹得母親越發地憐愛它。后來,母親在一個裝柴火用的木箱里用幾件破舊的毛衣給它弄了一個暖烘烘的小窩。從此它就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
老貓名叫“小花”,是母親為它取的。它是一只黑灰色相間、虎皮紋的流浪貓,來到母親家的時間并不長,只是因為長著雪白的胡須終日里在母親院子中的幾件破衣服上懶洋洋地曬太陽,所以我們稱它為老貓。
母親退休后,一直在老屋的院子里養雞喂兔。自從去年春天聽說整條街都要拆遷了的消息后,也就不再喂養那些可以貼補家用的雞呀、兔呀。大半年的“無所事事”,讓母親看上去仿佛蒼老了許多。可自打老貓“小花”闖入她的生活后,母親又來了精氣神,生活也仿佛多了一些樂趣。去早市買菜時,順便撿一些魚腸、魚肚回來,用一個小鐵碗盛著放在“小花”經常光顧的地方看著。生怕被別的比“小花”大的野貓給搶跑,直到看著它吃完才肯離開。
在母親的侍弄下,“小花”也由原來巴掌大小、一身稀疏毛發的小貓變成一只漂亮且神氣的大貓。而它與母親的關系也越來越親密了。無論母親走到哪,只要不離開老屋太遠,它都會在排房間“飛檐走壁”跟著母親,常常引來街坊們羨慕的目光。也許,流浪怕了的“小花”最怕失去母親那熟悉而又親切的身影。
“大雪”過后,老屋就要正式拆遷了。母親家里亂成了一團,就連老貓“小花”也被眼前的場景嚇壞了,不知該往哪躲,一連好幾天沒有回家。
父母積攢了大半輩子在我們看來全是些“破爛”的家當,全都暴露在我們的眼前,而這一切卻又深深地刺痛著我們的雙眼。母親這也舍不得扔那也舍不得賣,我們連哄帶騙連扔帶賣的,總算是減輕了相當的“負擔”。僅僅一小卡車便把母親大半輩子的“財富”全拉走了。
母親站在空空如也的老屋里怔怔地發呆,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小花呢?‘小花呢?”臨走時還不忘叮囑前排未搬走的大娘說:“他嬸子,要是‘小花回來別忘了給我喂一喂我那討吃猴‘小花啊!它肯定是找不著家了。”母親說這番話時,我的心里也很難過。仿佛失去了老屋,我們都像是沒有泥土扎根的荒草一樣得隨風到處流浪。也許當時母親的眼里也含著淚水,只是我沒注意到。我只看到母親蒼老的身影在慘淡的夕陽下踽踽獨行。
不知從何時起,野草開始在老屋的舊址上盛裝出演。冷艷的紫花地丁開了又敗,敗了又開,頑強不息。月光下,紫色的花瓣像夜色中蝴蝶停駐的翅膀閃著微光。無數飽滿的蒲公英的種子撐著銀色的小傘,乘著每一縷吹過的風跨過高高的新樓,飛躍郊外星羅棋布的田野,到鋼藍色大山的外邊去遠足。
在無數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少男和少女就坐在這樣有些詩意的廢墟旁,談論著懵懂而又朦朧的青春,他們手里彈動著小石頭,你來我往。不知不覺中成長的疼痛洇染了夜色,越發地濃稠。月華如水,卻安于這種氛圍。男孩和女孩手拉著手漫步在靜謐中,小女孩蹦蹦跳跳,像夜空中眨著眼睛的星星,一閃一閃。
時光曠遠,生活悠長。
母親時常去老屋的舊址,每次轉身離開時,“唉!”母親總要輕嘆一聲。后來在老屋舊址上崛起的高樓大廈,在燦爛的陽光下高大俊美,可母親轉過身的那一刻,孱弱的背影讓我仿佛又看到了老屋山墻上,被水泥和白灰新舊交替抹了一遍又一遍的裂縫的痕跡。
一座城,一個家,一種生活。
雖然老屋從視野里消失了,可它卻從未走出過我的心里。在我的腦海里,老屋昔日的影像都會隨著季節的變化而搖曳放大。春天,她會在潤暖的春風中,化作一朵燦爛的蒲公英。夏日,她會在聒噪的蟬鳴中,化作一尺濃郁的樹蔭。秋天,她會在豐盈的色彩中,化作一縷金色的夕陽。冬日,她會在皚皚的白雪中,化作一捧跳動的火苗。
每每在滿天星斗的夜晚,母親都會給我們以及我們的孩子講述老屋的故事。每當這時,我們就像依偎在老屋的懷里一樣,感受著她散發出的陽光,飽滿、溫暖、明亮。
2020年5月26日
責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