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提起種豆,首先想到的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然五柳先生種豆技術著實不敢恭維,野草茂盛,豆苗稀疏。其實,他種的是歸隱田園的意趣,寄諸山水的情懷。
農諺云:“清明前后,種瓜種豆。”在我的老家,大豆并不算糧食品種,而是作為油料和蔬菜。一年四季,人們在規劃布局好水稻、小麥、紅薯等主糧和油菜種植后,利用一些空閑地塊或邊邊角角種植大豆、花生、芝麻之類。大豆不講求土壤條件,村前的池塘邊,屋后的山坡上,到處都可以種植,拉幾條地壟,施點農家肥,大豆便扎根生長。
有趣的是,鄉親們為了不浪費每一寸土地,還在一條條彎彎曲曲的田埂上種起了大豆。當早稻秧田犁耕平整以后,人們將田埂修理得結結實實,在田埂一側順著邊沿挖一排小坑,撒上肥料,埋上大豆種子。大約一周后,豆苗就開始悄悄地出土,張開嫩嫩的芽葉。等到水田里栽滿了秧,豆苗和秧苗,一個在水里,一個在岸上,齊頭并進,共同成長。經風歷雨,豆苗長成一棵棵小樹,像一排排衛士,矗立在田埂上,守護著稻秧,從春到夏,由青變黃,那是田野上一道獨特的風景。

大豆生長期間需要經常鋤地,去除苗間雜草,使土質疏松,保證豆苗整齊,茁壯成長。當莖粗稈壯、枝繁葉茂、掛起一枚枚毛茸茸的豆莢時,鄉親們幾乎每天都要到地里探視大豆的長勢,看看秸稈掛豆的層次,瞧瞧豆莢飽滿的程度。每一串豆莢都飽含幾多辛勞的付出,每一粒果實都是一份豐收的喜悅。大豆葳蕤,為夏日的莊稼地帶來無限的生機,為大地綠野增添蓬勃的力量。
七月流火,經過了百日的陽光照耀和雨露滋潤,大豆成熟了,一個個飽滿結實的豆莢,鼓起圓滾滾的肚皮,等待分娩。鄉親們將大豆秸稈連根拔起,背回家攤在院子里,全家人圍成圈,一起動手剝豆子。先將豆莢從秸稈上摘下來,再將一個個豆莢剝開,兩片綠色的豆莢,好似兩葉輕盈的小舟,滿載累累碩果。那一粒粒青青的大豆,迫不及待從豆莢中跳出來,盛得盆豐缽滿。
剛從秸稈上摘下來的大豆清新鮮嫩,或在米飯鍋里清蒸,用油鹽調拌,原汁原味,清香可口;或用豬肉燒煮,放些青椒紅椒,色澤艷麗,味道鮮美。新鮮的大豆不宜保存,人們將大豆曬干變黃,收藏在大大的瓷缸中,平日里如有親戚朋友上門,泡一碗黃豆,或蒸臘肉或燒豬蹄,那是招待客人的美味佳肴;逢年過節,制作豆腐和制品,改善生活,豐富餐桌。
過年做豆腐,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俗,也是鄉親們種植大豆的主要目的和用途。每當臘月二十三小年過后,村子里家家戶戶都開始忙著做豆腐。將曬干的黃豆用清水泡上一天,再用石磨磨碎。石磨上有一個木把手,把手上有個孔,用一根長長粗壯的木桿連接在把手上,用來推磨。小時候,父親推磨,母親在一旁將豆子往石磨中間的圓孔里添加。我有時幫助父親推磨,有時替換母親添磨。添磨雖然輕松,但要掌握每次添加的量,豆子少了磨得慢,豆子多了推不動磨,還得瞅準磨把手轉動的空隙添加豆子,避免磕碰磨桿,使推磨和添磨協調配合,和諧一致。
將磨好的豆沫裝在特制的布袋里,搖晃擠壓,用開水沖漿稀釋,使豆漿與豆渣分離干凈。把分離后的豆漿倒入鍋里,用大火加熱,直到豆漿沸騰,這時候到了制作豆腐的關鍵步驟。俗話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煮好的豆漿需要倒入鹵水或石膏水,產生化學反應,一邊點化,一邊用瓢勺輕輕攪勻。少頃,豆漿就會凝結成豆腐花。制作豆腐的水平主要看點化的功夫。父親是點豆腐的高手,村子里做豆腐的人家經常到了這個環節都要請父親去指導,父親也常常為此而感到自豪。
根據食用需要,人們將豆腐花擠水壓實成豆腐塊或豆腐干,豆腐塊細軟白嫩,豆腐干結實筋道。寒冬臘月,將這些豆制品放在涼水中浸泡,隔一天換一次水,食用時取出幾塊,從大年三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青菜豆腐保平安。有了年豆腐,農家的生活清清爽爽、干干凈凈,農家的日子方方正正、平平安安。
安徽是豆腐的發源地。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豆腐之法,始于漢淮南王劉安。”公元前164年,漢高祖劉邦之孫淮南王劉安求道煉丹,以黃豆汁培育丹苗,豆汁偶與石膏相遇,形成了豆腐。劉安煉丹未成卻發明了豆腐,成為豆腐的祖師爺。如今,淮南豆腐名揚天下,不僅色白質密、口感細膩、色佳味美、營養豐富,而且滲透著悠久豐富的傳統文化內涵,是美食林中的一朵奇葩。淮南豆腐宴更是吸引了無數來自天南地北的食客心馳神往、絡繹不絕。
莫道豆腐平常菜,大廚烹就席上珍。當你面對滿桌五彩繽紛的豆腐佳肴,一定會被大師傅們精彩絕妙的廚藝所折服。無論葷素,每一道菜都離不開豆腐,每一道菜都有一個想象豐富好聽的名字,什么“百鳥歸巢” “爆竹聲聲”“劉安點丹”“淮王獻寶”“千絲萬縷”……就連主食也是由豆腐(拌淀粉)搟制餃皮做成的“白玉水餃”。這些以豆腐為原料,造型奇特創意新穎的美味佳肴,不僅給人們帶來舌尖上的享受,而且讓食客領略視覺上的美。
為了弘揚豆腐文化,上世紀90年代起,安徽省政府和國家有關部門聯合,于每年9月15日(淮南王劉安誕辰日)在淮南舉辦中國豆腐文化節,海內外客商云集淮南,文化搭橋,經濟唱戲。小小的豆腐,不僅是人們廣泛青睞的養生美食,還成為傳播經濟文化交流的名片和媒介。
大豆,帶著田野的芬芳和大地的精華,以千姿百態,走上百姓的餐桌,豐富居民的生活,滋養人們的健康。
早晨起來,沖一杯熱騰騰的豆漿放置于餐桌或案頭,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似玉露瓊漿。飲一口,潤喉開胃,沁心爽神,開啟一天的工作和生活,精神抖擻,信心倍增。豆漿,被譽為“植物奶”,深得老百姓的喜愛。春天,提振精神,調和陰陽;夏天,防暑消熱,生津解渴;秋天,滋陰潤燥,促進循環;冬天,祛寒暖胃,滋養身心。一年四季,幾乎家家戶戶每天都離不開它。
與豆漿一樣受到老百姓喜愛的還有豆腐腦。“豆腐新鮮鹵汁肥,一甌雋味趁朝暉。分明細嫩真同腦,食罷居然鼓腹舊。”(卓然《故都食物百詠》)從這詩句里可以看出豆腐腦在京城受歡迎的程度。其實,從南到北,豆腐腦這一傳統特色小吃,遍布大街小巷的早餐店,有的擺上了沿街叫賣的小推車。只不過各地吃法和口味不同,北方人多愛咸食,在豆腐腦上澆鹵汁,加蒜泥、辣椒油、蔥和榨菜等調料,五顏六色,味道豐富;南方人則偏愛甜味,在豆腐腦里加砂糖或糖漿,有的放幾棵紅棗,清爽細嫩,香醇甜美。
日常生活中,我最喜愛吃豆制品,除豆漿、豆腐之外,豆干、豆絲、千張、腐竹,還有豆腐乳、豆瓣醬、豆汁等等,可以說情有獨鐘百食不厭。每次去菜市場,總要到豆制品攤點駐足購買;每次去餐館點菜,都少不了豆制品,什么豆腐燒肉、韭菜香干、水煮干絲、青菜豆腐,都是我的最愛。
在我的家鄉安徽,有一道以豆腐為原料的名菜——毛豆腐,這是徽菜菜系中一道具有代表性的菜品,一般叫做黃山毛豆腐或徽州毛豆腐。相傳,朱元璋抗元期間,屯兵徽州績溪,老百姓以豆腐犒勞將士,因送多了一時吃不了,豆腐長出了一層白色的絨毛。為防止浪費,朱元璋命廚子先用油煎,再用蔥姜糖鹽及醬油等佐料燴燒,便產生了別具風味的毛豆腐。朱元璋登基后,曾以此菜招待他的徽州籍謀士,使徽州毛豆腐名揚天下。
我剛來北京時,朋友帶我品嘗老北京獨具特色的傳統小吃——豆汁,這是以綠豆殘渣為原料發酵而成的飲品,據說具有養胃解毒清火的功效,是北京普通百姓的最愛。汪曾祺先生專門為它寫了一篇散文《豆汁兒》,說“沒有喝過豆汁兒,不算到過北京”。“不愛喝的說是像泔水,酸臭;愛喝的說:別的東西不能有這個味兒——酸香!”我第一次喝豆汁時,捂鼻抿嘴,實難下咽;再次品嘗,感覺奇特,回味無窮,竟上癮了。
豆氏家族,種類繁多,豆丁興旺。從品類分,有大豆、蠶豆、豌豆、綠豆;從顏色看,有青豆、黃豆、紅豆、黑豆;還有豆氏家族的遠親,以豆冠名的蔬菜,如扁豆、刀豆、蕓豆、豇豆、四季豆等等,不勝枚舉。
小時候我生活在鄉下,經常跟著母親在菜園子里種瓜種豆。各種豆類是菜園里的常客。從春到秋,從種到收,我親眼見證過它們的成長成熟,有的還學會了種植。然而這些豆氏家族的成員,生長在不同的季節,有的成員之間從來沒有相互見面的機會。
我把這些豆子分成樹生和藤生兩類。所謂樹生,是指果實結在樹型的秸稈上,如蠶豆、綠豆、紅豆,一次性開花、結豆,圍著樹腰長成一排排,整整齊齊,便于人們采摘;所謂藤生,是指它們在藤蔓上結果,如豌豆、扁豆、豆角,沒有樹一樣的秸稈,只有細軟的藤蔓,必須用竹桿和木棍支撐起來,它們次第開花,你方唱罷我登臺,摘下一波又長一波,讓你感覺到這些藤蔓上的豆子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為了滿足人們不同季節都能吃到新鮮的豆子,它們分工明確,有的在秋天播種,來年春夏之交食用;有的在春季種植,秋后收獲。后來,人們發明了大棚種植,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反季節的新鮮豆子。然而,這些大棚里種出的豆子,遠不如順季節大自然安排生長的有味道。
在豆氏家族中,我最喜愛的是豌豆和蠶豆。豌豆,圓圓的果實,圓圓的笑臉,像一顆顆翠綠的寶石,當你將它們從豆莢中剝開,一個個蹦蹦跳跳,匯聚在竹篩或蔑蘿里,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盤,又像小時候愛吃的五彩糖豆中的綠色糖豆。關于蠶豆的記憶,是兒時和小伙伴們一起,常常將煮熟的帶殼的蠶豆,用一根細細的線繩穿起來,掛在脖子上,就像佛珠一樣,還相互比較誰的豆串又長又粗。餓了的時候,摘幾顆塞到嘴里,細細咀嚼,津津有味。
母親偏愛紅豆,常常用紅豆熬湯,拿泥瓦罐盛放,置于鍋灶下面的碳灰中慢慢燜煮,煮熟后用紅糖調食,說是補血。有時候熬粥時也要撒一把紅豆。醫生說,紅豆具有清熱解毒、健脾益胃、利尿消腫、通氣除煩的功效。
北方人喜歡水煮毛豆,只需放點鹽便可下酒,做法簡便,經濟實惠。一邊剝殼,一邊喝著,朋友來了,一盤毛豆也能嘮上半天。
豇豆(又名豆角),是菜農普遍種植廣受百姓歡迎的一種蔬菜。細細長長的豆角掛滿藤蔓,像柳絲,又像流星雨,給菜園子帶來靈動和活力。采摘豆角更是幸福的體驗,充滿喜悅和樂趣。豆角的食用方法有很多,生長期長的豆角曬干后燒肉,吸油,使肉品不至于油膩;鮮嫩的豆角,或炒食,或用瓷罐腌制,咸豆角是南方人極為喜愛的小菜。豆角的適應性強,一年四季都可以種植,只要人們需要,它就源源不斷地上市。
中國是大豆的故鄉,栽培大豆己有五千多年的歷史。自古以來,人們將大豆作為“五谷”之一。關于“五谷”通常有兩種說法,一是稻、黍、稷、麥、菽,二是麻、黍、稷、麥、菽。但不管哪種說法,都離不開“菽”,“菽”即豆類。
大豆不僅是人們生活的重要食物,而且還經常走進詩人筆下的字里行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七步詩》)子建先生用煮豆燃萁,比喻兄弟間自相殘害同室操戈,異常貼切,而“煮豆燃萁”則成為后世人們耳熟能詳的成語典故。“麻葉層層苘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麨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蘇軾《浣溪沙》)北宋元豐年間的鄉村,春夏之交,大豆,成為青黃不接時老百姓賴以生存的主要口糧。最有詩意的當然要數紅豆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王維《相思》)
大豆家族遍及華夏神州,無論是富饒遼闊的東北平原、黃淮平原,還是土質瘠薄的黃土高原、云貴高原;無論是土壤干旱的大西北,還是雨水豐沛的長江流域,全國絕大多數省份都種植大豆,只是種植和收獲的季節不同。“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從歌里我們約略知道,松花江畔是我國重要的大豆產地,而黑龍江大豆產量就占全國1/3以上。我的家鄉安徽,是僅次于黑龍江的全國大豆生產第二大省,不僅產量高而且品種齊全。
不知從何時起,在我們這個東方古國土生土長的大豆,漂洋過海,遠赴歐美,在那里扎根繁衍,尤其是美國、巴西、阿根廷,其大豆產量始終排在世界各國前列。而如今,有著悠久大豆種植歷史的華夏大地,大豆生產遠遠不能滿足14億人的需求,每年都要從國外大量進口。面對大豆這個影響國計民生的糧油品種,多少有識之士在思索它的前世今生,為我國大豆振興出謀劃策。近年來,國家實施大豆振興計劃,出臺一系列扶持政策,穩定恢復大豆種植面積,培育優質高產大豆品種,促進大豆產業發展。
大豆,植物蛋白豐富,被人們稱為“田中之肉”。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大豆在經濟社會發展中作用越來越重要、越來越廣泛。除前文所述品類繁多的豆制品外,大豆加工生產的豆油是重要的食用油,榨油后剩余的餅粕是雞鴨豬牛等家禽家畜十分喜愛的優質蛋白飼料,而以大豆油為原料的深加工產品,更是廣泛應用于食品工業、醫藥、造紙、橡膠、制革等領域。
大豆,以豐富的營養守護人們舌尖上的健康,以高端的品質服務人類社會的發展。我們期盼著,大豆,在這片古老而嶄新的中華大地早日煥發青春,再現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