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茶香

丁政

又到了江南綠茶飄香的季節，這時總會懷念家鄉的茶園，懷念從前采茶制茶的日子。

老家處在大山深處，山清水秀，森林茂密，云蒸霧繞，空氣清新，土壤肥沃，日夜溫差大，非常適合茶葉生長。記得還在我很小的時候，村里的后山開始種植大片的茶園。茶樹生長于山水之間，采天地之靈氣，伴隨著我的童年，一天一天地長大。我們在茶園里面拔豬草、捉迷藏，摘茶籽當彈彈子，茶園就是我們山里娃的兒童樂園。當然我們也從小幫著父母采茶制茶，漸漸成為半個茶農。茶園鼎盛時期，一棵棵的茶樹修剪得整整齊齊，呈圓弧形，一壟一壟的茶樹依山伴勢，層層壘翠，像一浪一浪的碧波，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頭，從這個山頭延伸到另一個山頭，那簡直就是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綠色海洋。山里人每天抬頭見茶，出山進山都要經過茶園，茶園是我們致富的希望，寄寓了我們對未來無限的憧憬。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茶園也一壟兩壟地分包給農戶，茶樹更成了當時農家的寶貝樹、搖錢樹。

“春隨落花去，人自采茶忙。”每年3月開始，山村就進入采茶季。谷雨特別是清明前的茶葉最為金貴，母親總嘮叨說“谷雨前茶是個寶，谷雨后茶就變草。”由于春茶采摘季節一般只有一個半月左右時間，茶葉一天一個價，而且春季的江南經常陰雨綿綿，有的年份還會遇到倒春寒，茶事也是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所以，采茶是這個季節家里的頭等大事，事關一年的收成，要與時間賽跑，與茶芽生長的速度賽跑。于是，每當茶葉采摘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不少農戶還要請親朋好友緊急馳援。只要不是雨天，從早晨天剛蒙亮，到傍晚天色黃昏，茶山都人頭攢動，人們雙手不停地在茶樹間揮舞，掐摘茶樹嫩嫩的芽頭，一簍簍碧綠的茶葉采摘下來。采茶間人們有說有笑、家長里短，笑談頻出，茶園成了村里最大的社交場所，成為最好的新聞發布現場，丁家王家有屁大點事全村人馬上都知道，閑談間人們忘記了采茶的疲勞，甚至忘記了飯點，其樂融融，盛況不可言語。母親手腳靈巧，采茶總是比一般的人更快、更多，牙頭更勻稱一些。記得那年我兒子正好出生在茶季，愛人到老家鄉下坐月子，母親既要照顧媳婦，又要兼顧采茶，只好把飯菜和點心暖在制茶的炭盆里，一天不停地奔波在家里和茶山之間，真是辛苦了婆媳和孫子仨。痛心的是如今母親離開我們已經25年了，物是人非，回想起那時艱苦的歲月，回想那些與茶為伍的日子，我和愛人總是噓唏不已，潸然淚下！

每到夜幕降臨，就是山村制茶的時候。家家開始趕制茶葉，整個山村便籠罩在濃濃的茶香之中。我們全家也分工明確，燒火的、炒茶的、揉茶的、烘茶的各負其責。家鄉手工制茶工藝其實并不復雜，大體分為自然萎凋、鐵鍋殺青、竹簾揉捻、炭烤烘焙等工序。但工序越簡單，火候的掌握越重要，要把茶葉做好也越難。自然萎凋，就是將采摘的茶葉鮮葉均勻攤放于竹席、竹篩之上，置于陰涼通風的地方，減少鮮葉水分，散發鮮葉所帶的熱氣、青草氣，使葉片變得柔軟，自然萎縮，避免鮮葉被悶熟變紅，為茶香打下基礎。鐵鍋殺青，絕對是一個技術活、體力活，在我家一般都由父親承擔。將鮮葉放入燒燙的鐵鍋里，不停用雙手揚高翻炒，去除鮮葉水分，使鮮葉內含物迅速地轉化，形成綠茶色、香、味的茶品特征。鐵鍋的溫度要控制在300度左右，溫度太高鮮葉失水太快很容易炒焦，溫度太低又達不到破壞鮮葉酶類活性的目的。每一鍋鮮葉大概要三、五斤，要炒10分鐘左右，很費體力。隨著茶葉溫度升高，水分蒸發，茶香便隨之而來。我也學過茶葉殺青，但炒了一會就手臂酸脹、腰酸背痛、汗流浹背，手上還經常被燙得東一個水泡西一個水泡。竹簾揉捻，一般就是母親和我們兒女們的活了。把一塊“中”字形的竹簾放在長凳上，兩人各坐住竹簾的一頭，不讓竹簾滑動，剛殺青好的、熱氣騰騰的茶葉放在簾子中央，一人一半對分，趁熱對茶葉進行揉捻，使茶葉成條，擠出茶汁。揉捻不能太重，太重容易揉碎茶葉;太輕，又起不到使茶葉成形和擠出茶汁、提高茶味的作用。揉捻茶葉的時候常常把我們燙得齜牙咧嘴的。揉捻一般要到茶葉冒出白白粘粘的汁液，茶形彎曲緊縮成條索狀，茶團不會散開，就基本可以了。經常揉捻茶葉，雙手沾滿茶汁，很難洗去，手變得又黑又粘，散發著茶葉特有的清香，這時你會感覺到勞動的手永遠是最美最香的。制茶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炭烤烘焙了。把竹制的茶籠放在炭盆上，抖散揉捻好的茶葉，均勻鋪入茶籠，用天然的炭火烘干、提香、固香。烘干是制茶工序中最費心費時的，要不時地翻動茶葉，使烘焙均勻，一不小心烘焦了，就前功盡棄了，往往都要守到后半夜。這活自然由父母承包了，而此時我們早已在滿屋的濃香中酣然入睡。也有一些人家用機制炭烘焙茶葉，或用陽光自然曬干，但茶香與純天然的炭火烘焙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茶葉做好以后還要挑揀分級、挑去雜質老葉、裝袋包裝等，等這些活都忙好估計離第二天天亮也就不遠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母親又要拿著剛做好的茶葉上集市去賣。由于我家的茶葉天然純手工制作，茶色青綠，茶湯清亮，茶香濃郁，深受歡迎，不少買家都成了回頭客，一些單位也往往頭一年就預定好下一年的茶葉。一個茶季下來，家里也有了幾千元的收入。其實，當時一斤茶葉也就賣二、三十元錢，完完全全是農人的辛苦銅鈿。茶葉也成為我們待客送人最好的農家特產。農閑時，我們全家也會圍坐一起，泡上一杯自家制作的好茶，嗑幾顆瓜子，談農事，拉家常，日子顯得輕盈而悠長。我們也每每感嘆母親持家持業的精明能干，體恤父母終年不知疲倦的勞作。在幫助父母采茶制茶過程中，我們也品味了生活的艱辛，不經風雨怎能見彩虹，不經寒徹骨哪得梅花香，苦樂總是相生相伴，香甜總在艱辛的勞動之后。俗話說，農家的孩子懂事早、肯吃苦，我們也確實格外珍惜父母為我們創造的就學機會，傳承他們吃苦耐勞的優良品質，刻苦地學習，刻苦地工作，走出大山，走出農門，走向外面的世界。像茶葉一樣在揉捻、烘焙、沖泡中努力散發自己應該有的芬芳。茶有茶品，人有人品，人品如茶品。茶葉有好壞，人品有高下。不同的茶，品種特性、生長環境、采摘時間、制作工藝、存放方式、沖泡用水、沖泡器皿、沖泡技藝等等不同，都會有不同的茶味、不同的茶性、不同的茶品。茶用它沉浮涅槃、浴火重生的一生演繹了生命的意義。人生也是如此，不同的出生、家庭、文化、教育，不同的歷練、磨難、心態，就會有不同的思維、不同的眼界、不同的胸懷、不同的氣度、不同的風采、不同的作為、不同的人品。我喜歡家鄉純手工茶天然、清沏、內斂、悠長的茶香，呷上一小口，就是滿滿的無我，滿滿的正能量，滿滿的精氣神，從而令人忘記煩惱，忘記憂愁，得意時淡然，失意時坦然，像茶一樣經受烈火與沸水的考驗和洗禮，在逆境中重生，煥發生機，投入新的人生旅途。

隨著時代的變遷，現在老家已經很少有人再手工制作綠茶了，茶園也漸漸失管荒蕪。僅剩的一小塊茶園的鮮葉也往往被一些茶廠收購，大多改成工廠化制茶，殺青、烘焙等工序都機械化操作了。日常生活中我們也經常喝到龍井、普洱、紅茶、大紅袍等各種各樣的茶飲，品味不同的茶品，但我還是更習慣于家鄉手工綠茶的特有味道和芬芳。在茶季，偶爾回到老家，總是忍不住采上一小袋已無人看管的野茶，再顯擺一下手工制茶的獨門絕技，做一小包地道的家鄉手工茶。于是，閑來之時，泡上一杯家鄉茶，點上一支南國沉香，邀一縷溫暖的陽光，讀幾頁柔軟的文字，讓生活停留在屬于自己的節奏里，品味那些悠悠逝去的歲月，品味苦后回甘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