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榮
四十三個人自腳底,逐漸連成黑煙,然后,一個頭咬著一個頭,驚叫著擠進去,越粘越多,肉乎乎的圓圈,賭盤般飛速旋轉......
“賈旺起,給我滾蛋!”
他其實蠻喜歡語文老師的豪俠風格的,甚至是熱戀,至少可以把他從驚悚的夢魘里提煉到人間。記得那次他的同桌鐵林沒有背過重點,語文老師龍顏大怒,把鐵林的書扔得蝴蝶一般驚飛。教室里靜得很恐怖,學生們埋緊了呼吸,唯恐四周再長出駭人的釘子。賈旺起卻緩緩地從座位上升起來,安詳地走到遭受重創的課本面前,彎腰撿拾。光線從明亮的窗子里擁入,全角度投放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一個人揮灑的舞臺。幾十雙眼睛里充滿的是驚奇、擔憂,抑或是敬佩。語文老師愣在那里,半晌沒有說話。
教室里終于剩下了四十三個人了。賈旺起安靜地站在走廊里,神經質的微笑。他想起了語文老師壯闊如輪胎的臉,剛才怒火熊熊的時候,又平添了若干根輻條,于是豪情萬丈地抖了抖肩。“藝術大師,嘿嘿,簡直是藝術大師,女人的生動果然離不開男人的調制!嘿嘿。”
“你,來我辦公室一趟。”他的孤芳自賞還是被校長發現了。至于去校長室免費旅游了多少次,實在是依稀往事了,感覺那印象碎碎的,大小不一,像世界地圖。
“你看你留的這個發型,跟個尿壺有什么區別?壺蓋兒兩邊還出白道子來,讓貓抓了,還是讓犁耙了?臉蛋子本來就黑得像鍋底,現在好,端著你耳朵就能上灶啦,搞什么潮人?說,怎么又被攆出來了?”
尤其要指出的是,賈旺起的牙齒超白,白得寒光閃閃。他只是微笑,神經質的微笑。
“瞅瞅月考這個破成績。語文零分,數學三分,英語胡謅得算是不賴,八大分。厲害了,我那個天爺爺。初一就混吃等死,怎么挨到初三?遭罪啊。筆直地給我站著,一點彎兒不準打。好好想想,想不透,中午飯就別吃了。”賈旺起又笑了,兩朵黑臉膛上竟然有了紅光。
毫無懸念,賈旺起是最差的差生。老師們七十二般絕殺秘技紛紛封招,退隱江湖,只氣得班主任風吼馬叫,板擦也摔爛了好幾個。
他每次都把空白的作業本交上,然后,心安理得地用下巴抵住桌面睡覺。老師們喊他去辦公室,一場經典的對話又永不變更地重復。
“你完成作業了嗎?”
“交了。”
“沒寫也算交了嗎?”
“我沒寫嗎?”
“你自己看!”
“老師,我交錯了。”
“去拿!”
“我忘家了。”
“吃忘得了嗎?罰抄十遍!”
于是,賈旺起悻悻地回到教室,認真地當“打印機”。鐵林也慷慨悲壯地幫他忙乎,只累得手指屈伸,都有點費勁兒。賈旺起很感激地笑笑,露出小狗崽般燦爛雪白的牙齒。有時,多事的翟發展會上辦公室里告密。鐵林就趁放學時,摁住豆芽似的翟發展一頓亂敲。
校長終是定力不夠。差十分鐘不到午餐時間,就將他放生了。臨走時放下狠話:“明天叫你家長來。”賈旺起晃了晃身子,蟲子一般扭捏著出去。
他并沒有直接回教室,而是經過鄰班的玻璃門,用鼻子精準地頂住某個細小的位置。被凹凸不平的玻璃折射過的視線,集中甩到教室后一排那個叫曲洋的瘦姑娘身上。瘦姑娘條件反射地回碰了眼光,像鞭子在寂靜的河岸抽了個響兒。賈旺起終于心滿意足地折回老巢。
吃完午飯,趁班主任尚未盯監控的當兒,對于七(2)班來說,絕對是造反有理的最佳時機。翟發展一下子就鎖定了賈旺起,盡管他已經無限循環地享受過老班的降龍十八掌和雪山無影腳。賈旺起干什么了呢?他正在沖著華田田辦的黑板報傻笑,專注地,毫無動機地傻笑。翟發展弓著腰,一踮一踮地摸著椅子腿兒蹭過去。等到距離足夠近,他豹子似的躥起來,一把就捋掉了賈旺起的褲子。賈旺起的屁股出奇得白,這和他臉的炭黑形成了不可思議的反差。女生們尖銳的叫聲此起彼伏,兔子一樣蹦跳著逃離現場。所有的男生就扯開嗓子狂笑,滔滔不絕地笑。賈旺起也笑,他根本不準備提褲子,而是打開后門,慢慢地挪到樓道拐角兒。那個地方監控無能為力,但校長卻從不爽約,從不失時的每天經過此地。
翟發展的興奮點熊熊燃燒。他弄了個小棍子,不斷撥動著賈旺起那套老實巴交的鳥炮,連全校第一的學霸張振也跑來看熱鬧。正是精彩火爆的高峰,賈旺起突然就躺在了地上,淚水“嘩嘩”地流,像賴牙加拉瀑布般動蕩激烈。前一秒還笑靨如花的,怎么毫無防備地就壯烈痛苦了呢?當校長剁菜板一樣的腰桿子戳在大家眼仁兒里的時候,一切后悔都晚了春天。
“他們都揍我,唉,唉,唉……”賈旺起竟然干嚎了起來,整棟樓明顯顫了好幾顫。校長的臉霎時變紫。他命令賈旺起劃拉上褲子,然后擰著翟發展的大招風耳,趕著倒霉蛋附身的吃瓜群眾,浩浩蕩蕩流向了校長室。
這次,每一個涉事者,都擁有了“誰持彩練當空舞”的詩性榮譽。張振也在劫難逃,他覺得自己的大腿快被踹出坑兒來了。最后,校長英勇豎起食指恐嚇:“誰再欺負賈旺起,只要讓我知道了,立馬收拾書包滾蛋。”
事后,張振氣沖斗牛地找到賈旺起,“你可夠陰的,表面憨,心里毒,哈?誰打你了?誰打你了?我碰過你一下嗎?”賈旺起又露出他神經質的微笑,“揍性,狗樣兒。”張振實在是忍無可忍,一頓亂拳。賈旺起哆嗦著,瘦骨伶仃地漸漸小了下去,但并不求饒。乘大伙兒拉架的間隙,他風馳電掣地奔向老班的駐扎地。恰恰校長也在,見到賈旺起一瘸一瘸的,校長忙驚問:“又怎么了,祖宗?”“張振說,校長你擼他一下,他就擼我十下。”
“簡直造反了。”孫老班立即啟動監控。畫面顯示,賈旺起一直像個水漂兒,東躲西搖;而張振可著勁地往賈旺起身上撲,拳頭密成羊肉串兒。老班“嗚嗚”帶響地大步跨進教室,“張振,別以為你學習行,就可以隨便欺負同學。賈旺起那么老實,那么弱小,你拾掇他就算橫著行的螃蟹啦?現在的孩子們也是醉了,軟的捏,硬的怕,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你們都給我豎起耳朵聽著,再閑著撓墻根子,沒事找事,我就讓他十根手指頭都掛彩。賈旺起,誰再揍你,你就揍他,你都窩囊到壇子里去了。有我在,看哪個膽子肥?”教室里很靜,靜得仿佛世界末日的前夕。自此,賈旺起每天都光臨張振的桌前報道,“揍性,狗樣兒。”在雙重核武器的佑護下,張振的巴掌掄圓了,又忍辱負重地縮回去。
賈旺起被停了課。走之前,他又粼粼地踅到鄰班。這次,他沒用鼻子尖頂住玻璃,而是敲了三下。曲洋奮不顧身地沖出教室。背景里瞬時撒滿了瞠目結舌、鄙夷、嗤笑,甚至略顯下流的小議論。
“我走了。”賈旺起神經質地一笑,然后,佝了背,左右搖擺地拐過墻角。曲洋的淚如洪波涌起般壯闊,好幾節課沒有止息。下午,她向班主任辭行,背起書包,輟學了。任誰勸慰都沒能阻止這近乎瘋狂的行動。
“現在,娶個媳婦多難啊!提前訂餐,有備無患。”
“曲洋媽媽跑到韓國打工,肉包子扔狗,一去不回爐。她爸在外邊也另建了一家子。她常年跟著奶奶,性格怪怪的。看上賈旺起這貨色,一點不稀奇。”
“小孩子也就是有好感,過一陣子,自行解散。”
“嗨,可夠鐵的。”“鮮花愛牛糞,蜜蜂擋不住哦。”
曲洋和賈旺起雙雙離校后,某段時間,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猜測,紅過了即將壓來的市教委工作組的驗收。
快期末的時候,賈旺起又神經兮兮地笑著回到了學校。原因,舉報有功。
這次,七(2)班有十一個男生遭受了學校史前最嚴厲的懲處。聚眾喝酒,抽煙,擺惡心的Pose,并且把視頻上傳了快手。張振、翟發展也名列其中,在四鄉八村造成了極其敗壞的影響。被叫來的家長們,紛紛指責其他孩子的不是,說自己平常控制得很嚴,手機也沒收了,怎么會玩快手?絕對是被脅迫的。盡管期間有一個臉架子都窄成刀背的小男生囁嚅地供出,他省下了半年的零花錢,每天僅吃學校配的那一頓營養餐,偷買了一款六百元的手機。
家長們爭吵的分貝一浪高過一浪,甚至,這種特殊的碰頭機會激起了他們從來未曾揮霍過的興奮。
討伐的矛頭最終對準了賈旺起。某個放松警惕的星期六,他微信邀了很多同學,在盛源飯店聚會。所以,才有了一幕水漫金山的無法收拾。
雖然怨恨如巖漿噴發,但賈旺起毫發無損。他附在翟發展的耳朵旁邊,幽幽細語:“你們還有別的證據在我手里呢。”他的茶壺蓋頭型居心叵測地動了動,仿佛壺里的水幸災樂禍地沸騰。自此,翟發展躲他遠遠的,并一門心思地摁在了學習上。學校精心打造的品牌校園,在年底也安定團結地被市里驗收了。
當溫情的氣息挑逗著四肢百節的癢。遠望,已有小片的綠色,毛絨絨地浮出地面,春天就這樣不遺余力地來了。賈旺起的個頭也開始冒尖兒。
他最喜歡默默擺弄自己細瘦的骨爪,一天八節課,都可以雷打不動、百毒不侵地呆坐著。向前隆起的嘴把臉頰拉扯得骨排筋翹;眉毛疲倦地掛著,眼球仿佛圓寂了,隨時要掉出來的樣子;頭發像是被沙塵暴襲過的干草茬子,荒蕪的表情里,永遠是鳥也不來,花也不開。
曲洋的離開,使他失去了被鄰班吸引的理由和寄托寂寞的浮盤。
好朋友鐵林也棄他而去。熱臉貼冷屁股的事,誰都很憋屈。下面的插敘有些必要。
四月中旬,天氣忽然熱起來,道路旁的紅槐提前大包小袋地開放了。賈旺起給奶奶做完早飯,只穿了一件短衫,便匆匆趕往學校。中午的時候,天氣突變,冷風四起,賈旺起心思凝重地看著窗外。由于早晨換掉了厚衣服,零錢也忘在了兜里,學校是不允許學生中午回家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唉,他嘆了口氣,干脆又浮出黑色的頭,用下巴抵住桌面睡覺。
放學的鈴聲響了,一群爸們媽們圍住了大門,遞錢的遞錢,送衣服的送衣服。賈旺起紋絲不動地待在座位上,目光絕望地盯著門口熙攘的盛況。他看見鐵林呲著板牙樂顛顛的,正從他老爸手里接過擋風的絨衣和幾張青得晃眼的拾元鈔。賈旺起突然就覺得心里堵得慌,好像被泥漿糊住了通氣的地方,渾身的不舒暢。他趕緊伏在桌子上,神經質地撇了一下嘴角。
“老賈,別睡了,趁熱吃。”鐵林把一盒米飯推到了他面前。
“我不餓。”
“行了,不要糊弄我了。我老爸多帶了一件衣服,來,穿上。”
“我有錢,也不冷!”
“一根筋啊,你!我老爸種經濟林,再供你這樣的三個半大小子,也沒問題。別犟,先填飽肚子。”
賈旺起驀地從位子上躥起來,一腳踢翻凳子,沖出了教室。鐵林愕然地瞅著他離去的背影,很久醒不過神兒來,只好尷尬地嘟囔著:“有病!”
從此,鐵林慢慢疏遠了賈旺起,和翟發展似乎走得越來越靠攏了。賈旺起倒也安然,該干什么干什么。
但有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深深感動了賈旺起。X校的一個老師被停職了,原因是他用書敲了某個課堂搗亂的男生的頭,而搗亂男生的好朋友用手機拍了視頻并上傳。鑒于影響惡劣,激起了滔滔民憤,文教局決定暫免去該教師的任職資格。盡管有知情者打抱不平,說兩個學生早有合謀,且視頻斷章取義,然而眼睛看到的即為鐵證,就地正法是不需要理由的。
所謂,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不長眼的。警鐘長鳴,悲催的教訓使全體教師提高了戒備。上課前,先查手機。另外,只要保住飯碗,山愿高就高,水愿低就低,學生愿意學就學,不愿意學就隨他們心意去吧,強扭的瓜總是不甜的。
賈旺起心靈的圣火再一次熊熊燃燒。孫老班已經嚴重預感到了他的蠢蠢欲動。
“賈旺起,學習進步與否,還在其次,品德很重要。等你將來步入社會,遲早發現,學校的容忍度是最寬闊的。”
“手機,我先給你保管。如果,這學期每一科都戰勝了單位數,就把手機還給你。藝多不壓身,聽一點點課,學一點點東西,會降低顏值嗎?社會是不養閑人的,任何地方也沒有絕對的自由。”
“將來,大家看畢業照,指著張振說,瞧,咱們班的學霸。再指著你說,瞧,咱們班的大懶蛋賈旺起,哪個好女孩肯跟你?”
“俗話說,物以類聚,你這么不著調,再娶個不著調的媳婦,生個不著調的孩子,一代代基因影響下去,那得多少輩子翻身啊?好好想想,怎么拯救你未來的家族命運。”
賈旺起低垂著頭,仿佛悟道般的大覺醒,他竟然沒有發射他神經質的微笑。孫老班胸有成竹地對校長說,只要耐心磨,頑石也會出玉。校長咂了咂嘴,仿佛在想,過獨木橋是趕著羊呢,還是牽著狼?
賈旺起重出江湖的畫面風,挑戰有著意想不到的檔次。他的父親打來電話,說賈旺起,沒有手機快得抑郁癥了。老師啊,你也不缺這個手機,不是?
孫老班救人不成,反被碰瓷兒。
其他同學談“老班”色變,唯賈旺起毫無懼態,而且直搗黃龍,長驅直入班主任的家,并敢于和班主任的老公分庭抗禮,反賓為主。人家下逐客令,他卻無動于衷,急得孫班把星星都點亮了。某次,賈偉大潛伏在花墻的一角,孫班恰好頂著鈴聲去上課。他突然殺出來,嘻嘻嗔怨道:“不打鈴你不上課,你掐點掐得挺準啊!”差點把孫班氣得五臟六腑都吐盡了。還有一次,班主任在集市上買雞蛋。忽覺有人猛拍肩頭,驀然回首,見賈旺起眾目睽睽之下,正呲了大牙頻遞秋波,竟害得她夜不安眠,食不下咽。考量再三,決定將手機鄭重地還給了賈旺起。
自此,賈旺起越發有了領導者的風范。
最近,老賈纏上了飄逸瀟灑的安老師。一下課,就狂奔至其辦公室,溜溜達達,不拘小節。弄得一室同僚面面相覷,坐立難安。后來,大家門窗緊閉,不動生息。老賈便以長者的風范,用竹枝似的手指敲敲玻璃窗,寬愛有加地責備道:“你這個丫頭,還真行!”
安:你來我辦公室干什么?
賈:我在等你。
安:等我干什么?
賈:等你上課!
安:我是第幾節課?
賈:第四節。
安:現在是第幾節?
賈:第一節。
安:這離第四節還十萬八千里了,你等的哪門子老師?滾!
安老師不幸將手機忘在了講桌上,賈旺起撿拾并送歸。安老師很感動,于翌日課上,聲勢浩大地進行了表揚。續集情節為,只要安老師去校長辦公室簽到,賈旺起必尾隨快趨,并行而搭訕曰:你今年到四十嗎?
后來,安老師調走了。賈旺起終于又空空蕩蕩起來。空空蕩蕩的他會躲進廁所里吸煙,會認真看大操場上工人們鋪塑膠跑道,會幫助送純凈水的師傅提桶子,會坐在花園的一角,端詳落在白楊樹梢上的談情說愛的喜鵲。他也曾幾次三番地努力溜出校園,卻總被看門大爺成功攔截。
時間就這樣過去,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也即將成為過去。
臨近畢業,賈旺起死了。晚上十點,他和同村的幾個社會小哥,戴著耳機子橫成一排壓馬路。大卡車喇叭狂鳴的時候,他試圖拉開伙伴,卻被粗壯的伙伴當成較勁的玩笑,拽了過去,然后共同飛了......
老師們聊了聊這件事,學生們聊了聊這件事。六月的熱風占領了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