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論畫”與“以詩證史”

【摘要】 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以題畫詩這一形式為一代畫家曹霸立傳：以詩論畫，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以詩證史，也為后人研究唐代繪畫留下了相當寶貴的資料。

【關鍵詞】 杜甫;曹霸;《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3-0017-03

基金項目：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基于符號學的南京地鐵空間藝術設計研究”（2017SJB0614）。

一、引言

在中國的文藝史中，專為繪畫而題詩且自成一類，這應當是特有的。但題畫詩的出現(xiàn)卻經(jīng)歷了從“以畫為題，借題發(fā)揮”到“題于畫上” ①之前后階段。清人沈德潛云：“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其法全不粘畫上發(fā)論，如題畫馬鷹，必說到真馬真鷹，復以真馬真鷹開發(fā)議論，后人可以為式……” ②其語極為中的，雖六朝時即有涉及壁障、團扇等的題詠詩句，但真正意義的題畫詩確實是到唐時才成風氣，而其間杜甫對此著力很多， 所以研究題畫詩，而以杜甫為切入點則至為重要。所以本文擬以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一詩為主要，兼涉其他，以解讀唐人論畫之方式、審美之傾向等相關問題。

二、《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產(chǎn)生背景及基本觀點

公元755年安祿山的叛亂，在唐代的時間表上可以視為由盛轉(zhuǎn)衰的分水嶺。這樣，前面是一百三十七年的偉大與繁榮，后面則是一百五十一年的破壞和混亂。而杜甫與曹霸均經(jīng)歷了唐這一轉(zhuǎn)折期。

杜甫（712年—770年）唐代詩人，字子美，祖籍襄州襄陽人（今湖北襄樊），出生于鞏縣（今屬河南）。官至工部員外郎，后人也“杜工部”，有《杜工部集》傳世。杜甫因身處唐由盛轉(zhuǎn)衰之期，迭經(jīng)盛衰離亂，飽受艱辛，寫出了許多反映現(xiàn)實，憂國憂民的詩篇，世稱“詩史”。他集詩歌藝術之大成，是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被后人尊為“詩圣”。在杜甫一生中，依其生活經(jīng)歷大致可劃分為四個階段：1.三十五歲前是讀書、漫游時期。2.三十五歲至四十四歲困居長安，755年，安祿山叛變。3.四十五歲至四十八歲陷賊、為官。4.四十八歲至五十八歲為西南漂泊期。五十九歲（770年）卒于湘江。764年，唐代宗廣德二年，杜甫在成都遇到了昔日的宮廷畫家曹霸，此時曹霸落魄潦倒，流落西蜀多年，杜甫也在西南輾轉(zhuǎn)漂泊，對曹霸境遇感同甚受，深表同情，寫下《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另有《觀曹將軍畫馬圖》也作于同年。

曹霸（約704年-約770年），中唐期畫家。擅長人物鞍馬。史料中記載甚少。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曹霸，魏曹髦之后，髦畫稱于后世。霸在開元中已得名，天寶末，每詔寫御馬及功臣，官至左武衛(wèi)將軍” ③。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未曾有曹霸單獨介紹，只在介紹被品評為神品下的韓幹時提到“韓曾學畫于曹霸” ④。曹霸其人其畫如只看張、朱記載可謂簡略，幸而有杜甫這首《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⑤，中唐一位有名的畫家不致湮滅于歷史潮流，讓后人得以領略其風采。

下錄全文：

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唐 杜甫）

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

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彩風流今尚存。

學書初學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

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shù)上南薰殿。

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

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發(fā)動，英姿颯爽來酣戰(zhàn)。

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閣生長風。

詔謂將軍佛絹素，意匠慘澹經(jīng)營中。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

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

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

將軍畫善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

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

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

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杜甫曾寫多首題畫詩，不僅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位，在美術史上也有著重要意義。其中所涉及的畫家有多名見傳于張彥遠、朱景玄的畫論，以曹霸曾為宮廷畫家并授過左武衛(wèi)將軍之職，其所載史料簡略如此。生年略早于曹霸的李思訓（653年-718年）官至左武衛(wèi)大將軍 ，在張彥遠、朱景玄的畫論中對李思訓品評很高，稱國朝山水第一，并備述其詳。

杜甫詩中傳遞出的信息與張彥遠、朱景玄畫論中相驗證，有幾點是一致的：

1.曹霸，曹髦后裔（曹髦為曹操曾孫），曹霸曾官至左武衛(wèi)將軍。

2.曹霸擅長鞍馬人物，開元得名，受詔畫御馬及功臣。

3.韓幹曾學畫于曹霸，但后來畫風有變，獨擅一體。

在以上幾點，杜甫詩中比張、朱畫論更詳細：曹霸現(xiàn)已貶為庶民。開元間曹霸常入宮并受詔再繪凌煙閣功臣像。曹霸在眾畫工都未能令玄宗滿意的情況下傳神刻畫出御馬玉花驄的風采，大受玄宗贊賞。作畫過程亦記于詩中。韓幹曾學畫于曹霸，韓幹之馬較曹霸之馬造型上顯肥大。

張彥遠與朱景玄對繪畫都頗有研究，繪畫見解各有獨到之處，尤其是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在美術史上地位很高，杜甫的成就主要在文學上，哪一方更為可信？從生活年代上看，杜甫應與曹霸為同時期人。與曹霸曾見面，并且不是一次，除了《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另有《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亦寫于同一年，詩中備述親眼目睹曹霸畫馬經(jīng)過及馬的各種姿態(tài)，是為可信。杜甫是現(xiàn)實主義詩人，文筆樸實，除了因文學寫作需要，為陪襯曹霸技藝高超而對其他畫工有所貶低外，大部分的描述是客觀的。因此有很多情況了解可能來源于曹霸本人或了解曹霸的其他人之口。張彥遠與朱景玄生活年代晚于杜甫、曹霸，張彥遠（約813年—約879年），朱景玄具體生卒年不詳，但可以確定與張彥遠是同時代人，而他們對曹霸的情況了解則應該來源于間接資料，因此杜甫詩中涉及的情況應為可靠。

杜甫詩中還提到曹霸的家世，經(jīng)歷，畫風及目前狀況。以下一一剖析。曹霸學畫也算家學淵源，先祖曹髦在張彥遠的畫論中列在上古畫家一類，屬漢魏三國期，與曹不興同時期人。曹霸書法初學衛(wèi)夫人，遺憾未超過王羲之，以贊曹霸書法造詣之高。張彥遠在畫論中有“書畫用筆同矣”之論，后世亦提倡書畫同源，可知曹霸擅書法對其繪畫有著影響和幫助。曹霸因擅人物鞍馬，并因此受玄宗恩寵，開元年間常入宮作畫，授左武衛(wèi)將軍。武衛(wèi)將軍原屬隋禁衛(wèi)軍職，唐沿襲其稱。唐代授畫家官職多為王府，十六衛(wèi)官。一以寄祿，示寵。二以便于出入宮禁，隨時聽候皇帝召用。曹霸曾受詔畫凌煙閣功臣畫像，以代替因年代久遠而色退的前人畫像。據(jù)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唐朝上，閻立本在貞觀十七年受詔畫凌煙閣功臣二十四人圖”。如果曹霸人物畫技藝不精，玄宗是不會令其作畫的。在朱景玄的品評等級上，閻立本為神品下第一人。曹霸的人物畫與閻立本人物畫應該差距不大。杜甫詩中贊他人物神情生動，形神兼?zhèn)?。正符合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的政治功用。玄宗命曹霸畫御馬在詩中是重點描述的，將其作畫前的準備與作畫時下筆如神作了對比，將真馬與畫中馬作了對比，將眾畫工與曹霸作了對比，還將韓幹畫中馬與曹霸畫中馬作對比，這些都無非要表達一個目的：曹霸畫馬技藝高超。曹霸不僅奉詔作畫，偶爾也為士人寫真。詩中佳士應理解為有一定身份的人，而后面的路人則應理解為平民百姓。在杜甫另一首《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中有“貴戚權(quán)門得筆跡，始覺屏幛生光輝?！笨梢娨蚴芑始屹p識，豪門貴族爭相求畫。但是曹霸晚景凄涼，身處亂世，淪落至為路人寫真，大概就相當于街頭給人畫像了。生活困窘反遭世人輕視，不復當年盛況。最后杜甫發(fā)出感慨，自古以來那些有名的人，往往終日窮困失意纏繞其身啊。既表達了對曹霸的同情，對他撫以安慰，又是對自己境遇的自嘆。

三、曹霸境遇疑云

曹霸之前榮寵如此，何以晚景凄涼？杜甫詩中只有前后生活經(jīng)歷對比，卻未道出原由，而以曹霸畫技，張彥遠與朱景玄畫論中又太簡略，其中應有原因。

在宋人蔡夢弼注杜甫《杜工部草堂詩箋》中注有：“霸，玄宗末年獲罪，削籍為庶人。”此說有一定的可能性，如不是獲罪，曹霸即使當個尋常畫家也不至于從貴戚爭求，淪落到為路人寫真。因曾獲罪，世人多有避嫌，其畫少人問津，生活困窘。就連境遇亦不甚好的杜甫都發(fā)出“世上未見有公貧”之嘆，可見曹霸境遇之差。霸因何獲罪未見記載，但張彥遠曾任職左仆射補闕，祠部員外郎，大理卿。并曾以史官修《續(xù)唐歷》，則秘府之書得可以遍覽⑥。而朱景玄曾任咨議，歷翰林學士，官至太子渝德。此二人應都有機會了解曹霸被貶原因，在畫論中簡略帶過甚至不寫是因曹霸是獲罪于皇家，似為尊者諱而不便為外人道，還是其他原因則有待考證。但有一點：即從曹霸畫風與韓幹畫風比較來看，皇家藝術審美觀的改變和當時社會風氣改變，曹霸的畫風已不合當朝口味，失寵亦是難免。

因為唐朝于馬上得天下，雖不“以馬上治之”，但開國后社會風氣開放，打馬球，出游等日常活動均離不開馬（即便是婦女也不例外，如《虢國夫人游春圖》等所表現(xiàn)的婦女騎馬形象）。所以在唐代繪畫題材中，鞍馬占一重要位置并單列為一門類，更有以鞍馬而盛名者。唐玄宗開創(chuàng)了開元盛世，早期的藝術審美觀應講求“氣勢”，曹霸在宮中畫的馬“一洗萬古凡馬空”，玄宗“含笑催金”，杜甫《觀曹將軍畫馬圖》中有“將軍得名三十載”句說明曹霸畫的馬受皇家賞識時日較長。而曹霸的馬較韓幹馬略有骨感。曹馬精神優(yōu)于形似，頗有“迥立閶閣生長風”氣勢，而一直服務宮廷，比曹霸略晚的韓幹畫馬形似勝于精神，且“畫肉不畫骨”。

但玄宗晚年追求享受、縱情聲色，于是審美情趣便有所改變，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玄宗好大馬，御廄至四十萬，遂有沛艾大馬。又記：（韓）初師曹霸，后自獨擅。古人畫馬，有《八駿圖》，或云史道碩之跡，皆蠇頸龍體，矢激電馳，非馬之狀也。晉、宋間顧、陸之輩已稱改步，周、齊間董、展之流亦云變態(tài)，雖權(quán)奇滅沒，乃產(chǎn)蜀駒，尚翹舉之姿，乏安徐之體?！边@說明之前的畫家畫馬多注重表現(xiàn)馬的動態(tài)。張彥遠所稱“安徐之體”現(xiàn)在由韓幹來填補了這一空白。韓幹以皇家御廄的駿馬為描繪對象，以細麗秀潤之筆勾勒，或略施暈染，并融合西域畫法，表現(xiàn)御馬毛色華麗之姿。這正是玄宗晚年所欣賞的。

而盛唐時期人物畫崇尚周昉那樣意態(tài)閑適，雍容華貴的貴婦形象，韓幹的肥馬形象正與之相配。在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周昉列神品中一人。由此看以肥為美不僅是表現(xiàn)在人物上，鞍馬亦向此靠攏，韓幹之馬“遂為古今獨步”——張彥遠語。大唐風尚已閑適久矣，而安史之亂已不遠哉。

四、結(jié)語

唐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期，三百年間文運昌盛，繪畫各領域亦因此得到很大的發(fā)展空間。然世事變遷，朝代更迭，或天災或人禍，各種寶跡多有毀殆，因此唐畫流傳后世的少之又少。而作為六藝之一的繪畫，則與文學息息相關由來已久，在傳世之近五萬首唐詩中，不乏對當時名家繪手之畫的詠誦之作。

與繪畫相比較，詩歌之口耳相傳或集成詩集之傳播特點使之得以流傳后世之可能性要高于繪畫，同時詩歌流傳的受眾范圍在某種程度上要大于繪畫。而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就是以題畫詩這一形式為一代畫家曹霸立傳：以詩論畫，則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以詩證史，也為后人研究唐代繪畫留下了相當寶貴的資料。

注釋：

①如按清人方薰《山靜居論畫》所云：“款題圖畫，始自蘇米”而言，題于畫上的題畫詩的出現(xiàn)時間則在北宋。

②清·長洲沈德潛撰《說詩晬語二卷》。

③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文淵閣四庫全書版。

④朱景玄： 《唐朝名畫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版。

⑤清·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中華書局2003年版。

⑥事見《新唐書》列傳五十七蔣偕傳。

參考文獻：

[1]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

[2]朱景玄.唐朝名畫錄[M].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

1985.

[3]（清）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M].北京：中華書局，

2003.

作者簡介：

李娟，講師，南京交通職業(yè)技術學院，研究方向：美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