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聲聲慢》和《浣溪沙》兩詞,詞人都由舊日意象牽動內心情思,進而抒發各自愁情。然而兩詞所體現的愁卻是有本質差異的,《聲聲慢》抒發了李清照在頻遭變故后難以抑制的凄愁;《浣溪沙》則體現了晏殊在對生命感悟中生發的縹緲蘊藉的清愁。“愁”字是貫穿兩詞始終的情感線索,將詞中的各個意象有機串聯起來,并向著單方向層層上漲,漸進深入。兩詞雖則抒發了詞人的個人愁情,卻在以小見大中折射出家國社會乃至整個人類的共情。
【關鍵詞】《聲聲慢》;《浣溪沙》;意象;愁情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6-0036-02
一、舊景最易惹人愁
《聲聲慢》和《浣溪沙》兩詞,詞人都敏銳地捕捉舊日的意象,于物是人非的悵惘中表達各自的愁情。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相似的物象之所以能在不同的時空引發迥異情感,源于詞人境遇和心境的改變。
(一)物是人非事事休。《聲聲慢》全詞意象繁密,其中出現的眾多典型意象諸如“淡酒、雁、黃花、梧桐、細雨”等,均可在詞人前期的詩歌中有所發現。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酒是詞中出現的首個意象,詞人冠之以淡酒之名,明寫酒淡實襯愁濃。到底是酒淡了還是心涼了?依稀昨日風疏雨驟,一樽清酒使人濃睡難消;遙記當年東籬把酒,暗香盈袖彩蝶環繞。眼前的酒勾起了多少美好往事,那時的酒甘甜馥郁,不似如今,只剩下苦和澀。“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悠遠的雁鳴打破了恍惚,詞人一眼認出這是當年椅樓而盼的鴻雁。“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那既期待夫郎訊至又怨嗔的心情仿佛還在昨日。如今鴻雁又至,她卻再也不可能收到那令她魂牽夢縈的書信了。“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暗香盈袖的黃花也躲不過疾風苦雨的摧殘。詞人和黃花遭遇如出一轍,社會加給個人的沉痛,就像自然界的風雨摧殘末日黃花一樣。“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黃昏時分,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往昔的浪漫美好與今昔的沉哀凄苦形成鮮明的對比,“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曾經年少不更事,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嘗遍人間苦,更與誰說? 物是人非事事休,眼前景皆是當日景,原是景中人已不復當年情。
(二)燕子歸飛感韶華。《浣溪沙》一詞,詞人在品味流年、體悟人生的理性思考中,將自己細微復雜的情感融入舊日的物像“天氣”“亭臺”“夕陽”和“燕”中。“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暮春時節,在一座雅致的亭臺中,詞人自斟自酌,填詞自娛,一切都是那么隨性從容。然而,無意之間地抬眸卻使詞人陷入一陣恍惚之中,這亭臺樓閣之雅,這春意暖融之美,此般把酒賞玩之樂,讓人如此熟悉。忽而憶起,那已是去年的情景了。光陰荏苒,使人不禁涌起一陣舊夢難續的感傷之情。“夕陽西下幾時回?”一問,哪里是追問夕陽幾時依舊。太陽東升西落,亙古不變,而珍貴的青春和美好的情感卻在光陰的流逝中一去不復返了。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暫在這里形成了鮮明對比。“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花落和燕歸,是純客觀的自然規律,本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然而,花和燕也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面對著凋零的殘花,歸飛的舊燕,詞人聯想到流年易逝,一切美好的事物終將消逝,雖然惋惜留戀,卻也終是無可奈何。燕這一意象在晏殊的詞作中頻繁出現,它是春的使者,代表著生機和希望。《破陣子》中描繪初春郊外的美景,燕是代表春至的首要意象。然而,年年春依舊,歲歲人不同。燕子的歸飛固然代表著新春的帶來,也預示著過去一年的匆匆而過,讓人在發現新生的喜悅中頓生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哀愁。詞人敏感地捕捉到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景象,以細膩的情絲體察這一景象,并將眼前之景觸發的感受上升至整個人生哲理的高度,體現出個人對生命意義和人生哲理的追問和思考,字里行間流露出品味流年的惆悵和低迷之感。
二、愁情百態質相異
“愁”字可謂貫穿兩詞始終的情感線索,像玉線穿珠一樣將各個意象有機串聯起來。兩詞雖然都抒發了詞人的愁情,但愁卻有質的差異。李清照南渡前后境遇及心境的轉變,使詞中相似的意象蘊含迥異的情感,前后詞風呈現明顯的差異。“酒,雁,黃花,梧桐”等意象可謂反映了詞人一生的心理軌跡,它們不是純客觀的自然景物,而成為詞人復雜情感的具象。詞人前期悠閑雅致的閨閣生活,使得這一時期的意象呈現清新明快的特點,其中所體現的愁,也是反映了貴族階層悠然閑適生活的閑愁;靖康之難后,詞人迭遭喪亂,其生活和心境經歷了巨大轉折,故這一時期的意象呈現悲愴凄涼的特征,其中寄托的愁更是令人難以承受的離亂孤苦的凄愁。而《浣溪沙》全詞,無一字寫愁,卻通過自然意象和整體意境,讓人感受到縈繞在字里行間那種淡淡的清愁。晏殊作為一個生于治世位極人臣的富貴閑人,沒有經歷家國動亂的凄苦,宦海浮沉的悲涼,擺脫了社會和現實可能加給他的一切煩惱,又不似尋常的貴族紈绔那樣只知尋歡作樂。作為一個清醒聰慧的富貴閑人,他能于詩酒人生中保留充分的心力去感知生活中微小的細節,敏銳地發現人生的本質矛盾,感嘆時光的流逝和美好的短暫,體察和思索生命空漠單薄的真相。
晏殊的愁與李清照詞中體現的愁是有本質區別的,李詞中的愁說到底還是基于現實生活、家國社會的世俗之愁。而晏殊的愁情,既不同于李詞前期反映閨怨離情和貴族慵懶閑適生活的閑愁,也不同于后期反映離亂悲苦的凄愁,它超越了現實人生,是一種基于對生命哲理層面思索,對存在進行感知和體察中所產生的清愁,其筆下的意象,也因此具備了美好和無常的雙重特點。
三、愁思層漲似潮水
李清照在其文論《論詞》中提出了詞的創作技巧——鋪敘。鋪敘的手法源于賦,即鋪排渲染,展衍敘事。《聲聲慢》一詞即充分地體現了以賦寫詞這一創作主張。
開篇十四疊字將一孤獨寂寞,悵然若失的女子神態刻畫得惟妙惟肖。“尋尋覓覓”狀動作,是詞人心緒不寧的外在體現;“冷冷清清”繪環境,環境的蕭索是詞人心境的反映;“凄凄慘慘戚戚”則準確地剖析詞人內心孤獨凄苦的感情。疊詞內部即按由外而內,由淺入深的順序層層推進,開篇就將愁的起點提高到了一個全新高度,奠定了全詞凄涼悲苦的感情基調。
詞的主體通過天氣、淡酒等八個意象渲染愁情。詞人的愁由境遇生發,又通過周圍環境一步步深化。在對景物進行鋪陳中,詞人間以三組有明顯情感梯度的反詰設問“怎敵他,晚來風急”“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獨自怎生得黑”將每一階段由新環境引起的愁通過語言點出,并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至末尾,由不同意象引發的家國之愁,喪夫之痛,漂泊之苦已齊聚于心,這時偏又逢雨打梧桐亂人心,這無異于火上澆油,于是所有的愁情達到了極點,如洪水出匝般噴薄而出:“這次地,怎一個愁字了得!”情緒發展到達了頂峰,又戛然而止,極具感染人心的藝術張力。縱觀《聲聲慢》詞,其情感的發展沒有跌宕起伏的態勢,而是一個從起頭就步步上揚,層層深入,以至結尾達到高潮,戛然而止的過程。其愁的發展是單方面層進式的,讀來讓人既覺沉重凄苦,又覺驚心動魄。
在《浣溪沙》中,晏殊敏銳地抓住了反映暮春典型特征的兩個細節,將上片詞所營造的朦朧的愁進一步深化。“燕歸來”一句,葉嘉瑩先生等皆認為,這是惆悵中的一絲慰藉,及時收攏住愈加深化的愁情,呈現理性圓融的特色。而且舊燕似曾相識,更讓人產生一種今夕何夕,人生如夢的恍惚感。這一情感也在晏殊的其他詞作中得到驗證。《清平樂》“燕子歸飛蘭泣露,光景千留不住”,《踏莎行》“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光陰在斗轉星移間流逝,人于燕去燕回的交替中老去,又于不經意間依稀辨別出舊年光景,更加增添了一種如夢似幻的惆悵之感。結尾“小園香徑獨徘徊”證實了這點,詞人并沒有從愁中超脫,而是在陷入了對人生的深思,他留給世人一個幽遠的背影,余味悠長,也將世人帶入了與其共情的理性思考中。因此,《浣溪沙》中的愁也是漸進深化的。然而卻不同于《聲聲慢》中沉重難抑的愁,自始至終都是一種哀而不傷的清愁。其愁情的上漲也是舒暢緩和的,不似《聲聲慢》梯度明顯,節奏緊致。至結尾,詞人以畫家筆法摹繪出一幅花園小徑深思的圖景,以留白的表現技巧,創造出一個余味無窮的意境。這就又不同于《聲聲慢》式直抒胸臆,戛然而止所營造出的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而顯得更為蘊藉圓融。
四、悲喜人生愁共通
《聲聲慢》和《浣溪沙》全詞的抒情主人公看似只有詞人一人,然而其中愁實質上卻在以小見大中反映了個人與家國,個體與人類的普遍矛盾,是一個時代乃至整個人類所共情的愁。《聲聲慢》是詞人南渡后的代表作。這一時期李清照的詞風凄婉沉郁,所反映主題也大多為感時傷亂的。詞人的人生悲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社會和國家引起的,因此她的愁帶有濃郁的時代色彩和社會基礎。她的詞具有很強的社會透視性,折射出當時人民的痛苦和不幸。詞人不僅抒發了個人的愁,也唱出全體百姓內心的苦痛;不僅為自己的身世悲哀,更是為整個時代和國家奏出一曲哀婉凄絕的挽歌。 《浣溪沙》中淡淡的清愁,基于特定時空下由特定景物引發,詞人的高明之處在于所感于眼前景,卻不局限于眼前景,而是將其擴展到了對整個人生、生命乃至宇宙的思考,以有限的人生體察永恒的宇宙,道出了古今中外困擾著整個人類的共同問題——人生的短暫和時間的永恒的矛盾。這是生命的根本缺憾,于心靈最寂靜的時候,觸動每個人心間最柔軟的角落。
五、結語
歷來學界對《聲聲慢》及《浣溪沙》中的愁情研究成果頗豐。然而,從橫向角度將兩詞結合起來,對比兩詞在體現愁的異同方面的研究卻是比較少見的。本文在研讀兩詞的過程中,發現兩詞體現的愁在發生發展、內涵性質等方便方面既存在相通之處,也有著本質的差異。通過在知人論世中對這些異同點展開比較研究,有助于更好的解讀詞作,深化對文本的理解和對詞人情感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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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爽,女,漢族,江蘇鹽城人,揚州大學文學院,本科,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