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后悔

王鼎鈞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嫦娥》

1969年，美國航天員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有人問他月球上可有人蹤，他說他看見一個中國大姑娘抱著一只兔子。憑這一句話，他成了中國人的好朋友。

眾所周知，嫦娥的丈夫在部落為王，從王母娘娘那里求得長生不老的仙藥，嫦娥悄悄地偷來吃了，白晝飛升，脫離塵寰，成為月官的主人。

青天是海洋，月亮是孤舟，六合茫茫，無拘無束，只是這樣自由的日子又如何打發呢？凡夫俗子都需要彼此的體溫，彼此呼出來的碳酸氣。如何可以這樣傷心的冷、銷魂的清？夜色燭光都是那么虛無，好容易蠟炬成灰，曙光又以挑戰的姿態逼近，有情的眾生醒來了，開始一天的生活，嫦娥，一個沒有生活的人，又教她如何回應呢？

月官的大門整天緊閉，大門里頭還有門，門里頭還有門，門里門外不見人，庭院深深，最后是寢門，寢門里頭還有屏風，屏風后面只有她一個人，層層遮掩種種阻隔都是為了她一個人，為了使月宮更冷，使她更孤獨。據說月球上還有一個仙人，名叫吳剛，他整天用斧頭砍官外荒野的桂樹，嫦娥也從沒有聽見他的伐木之聲。她能在月球上建筑宮殿，不能創造一群宮女。她提升了身體的高度，不能改變大氣的溫度。阿姆斯特朗一句話，一個中國大姑娘，抱著一只兔子，這句話傳遍天下，全世界的報紙都請漫畫家畫了插圖，嫦娥一舉成名。事實上野兔可以變成家兔，不能變成寵物。

嫦娥借著藥力成仙，就像麻醉昏睡，藥力消失以后，她的凡心會醒過來。她不知道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她從來沒有準備接受這樣的后果，所以，偷靈藥可能是一個錯誤。她心中沒有神仙的快樂，只有凡人的后悔，這里面有對她的懲罰。如果她沒有做小偷，仍然是她的丈夫吃下靈藥，又會怎樣呢？預期的效果是長生不老，永遠統治他的部落，這里面有對她的性別歧視。

后悔是流體飲料，含在嘴里沒有味覺，通過食道時是苦的，進了胃囊是酸的，存在大腸里結成硬塊。喝這種“后悔湯”會上癮，一杯又一杯，一天又一天，像酗酒，沉溺難以自拔，腸里的硬塊也越結越大，致命傷外表看不出來，只是消沉消瘦，消解人事關系，慢慢沒有消息。聽說有一種藥可以溶解硬塊，起死回生，但是沒人知道到哪里去買。

一個人，做出重大的決定，而且不能改變，最后多半后悔。月球，我們沒到過，地球上確有千千萬萬個嫦娥。壘

（邱露嶺摘自《羊城晚報》圖/果醬的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