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瑾
法布街164號的布萊佐書店,是巴黎頂級的珍本書店。1840年創立至今,有著近180年的歷史。和其他書店不同,布萊佐不單是一家珍本書店:他們不僅售賣精裝書,還經常與藝術家全作,舉辦書籍相關的展覽和沙龍活動;還與版畫家、裝幀師們合作,制作獨立印刷的限量書。
布菜佐書店一直致力推廣書籍裝幀藝術,在藏書家和裝幀師的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到“高大上”的布萊佐書店“朝圣”,是我此次巴黎之行的主要目的。
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街道的喧囂在我的背后驟然消失。室內的光線微暗,目光被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木書架吸引,書架上一層層擺滿了皮裝書,書脊上的燙金像是夜空中閃爍的點點星光,散發著誘人的氣息。
“我能翻看書架上的書,拍一些視頻和照片嗎?”
他會意地笑了起來: “我叫馬克,是這里的老店員。書隨便看哦,非常歡迎。有任何問題可以問我?!?/p>
我貪婪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的精裝書,捧在手里細細欣賞翻看。對于愛書人而言,布萊佐書店真是個寶庫,隨意抽出的一本書,都可能是頂級的名家裝幀。既有燙金精細繁華的古典裝幀,又有金屬或者玻璃材質的現代藝術裝幀,讓我驚嘆不已。
馬克忙完一陣子,就主動過來給我介紹書架上不同風格不同年代的書。我說自己喜歡的裝幀師比如莫妮克、馬修( Monique Mathieu),清宮伸子(NobukoKiyomiya),弗朗索瓦、布蘭多( Francois Brindeau)做的書,你們店里都有呢。馬克聽了甚為驚訝,知道我不是外行,話題自然也多了起來: “我也很喜歡他們的裝幀呢!你知道嗎,莫妮克、馬修九十多歲了,偶爾還會來店里轉轉呢!前陣子,我們還給清宮女士策劃了二十年回顧展,我太喜歡她的裝幀了!不過,我認為弗朗索瓦、布蘭多是現在法國最厲害的裝幀師……”
聊著聊著,馬克隨手推開一排書架,一個暗門緩緩打開,露出了通向地下的樓梯,原來這里還有一個隱藏空間呢。
他快步走下樓梯,不一會兒手里捧著一大疊書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這些書都比較珍貴,平時不擺在外面的書架上的,給你慢慢欣賞吧!”
這頓時讓我心生感激。第一眼就認出最上面那一本,是法國19世紀末裝幀名家馬里烏斯、米歇爾( Marius Michel)的作品。之前我只在裝幀史的著作中看過照片,當它可以被我真實觸摸翻看時,一切顯得過于美好而不真實了。墨綠色山羊皮制成的光亮封面上.鮮艷細膩的花朵貼皮裝飾,仿佛是從皮革里生長出來,而刷了金的書邊,即使過了一百多年也閃著亮光。
此時,一位穿著體面的西裝,提著黑色手提包的老先生推門進來了。馬克和他打招呼,他只輕輕嗯了一聲,滿臉嚴肅的神情,徑直走到書店最里面的小房間。
“這是我們店主,克勞德先生!”馬克邊說邊跟著走進去,和老先生快速說著話。
老先生朝我這邊看了看,臉上的表情似乎舒緩了不少。他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小房間里有一面鑲嵌著彩色馬賽克玻璃的大窗戶,光線透進來,照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露出淺淺的笑容,一邊打開一個上鎖的書柜一邊說: “我叫克勞德,聽馬克說你很喜歡裝幀呢,要不要看一下我們店的私藏?”
克勞德先生一本本向我展示著他挑選出來的私藏,這些書代表著法國裝幀不同時期的精湛工藝,有些技術甚至可能已經失傳了。他說自己既賣書也愛藏書,有些自己特別喜歡的,干脆就不賣了。“但是,你知道的,真正的頂級好書,我自己也是留不住的,總有人比我更喜歡它?!?/p>
在馬克的幫助下,克勞德先生把這些珍貴的書一字排開,鋪滿了整張大書桌。
“這些都是裝幀史上有名的作品,我按照時間順序擺開,你隨便拍吧!”
從馬里烏斯、米歇爾,查爾斯、默尼耶( Charles Meunier)到弗朗索瓦一路易·施米德( Francois-Louise Schmied),保羅·博內( Paul Bonet);從赫諾、韋尼耶(RenaudVernier).阿蘭·塔拉爾(Alain Taral)到埃德加、克拉斯( Edgard Claes))弗洛朗·盧梭(Florent Roussea u).……裝幀大師們的作品同時擺在我面前的瞬間,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了,不由自主地撫摸著這些書。
克勞德、布萊佐( Claude Blaizot)是書店的第三代繼承人,他說這個書店仍然保留著祖父的痕跡:木書架是祖父專門找人定做的,已經上百年了,依然結實耐用;小房間的馬賽克玻璃窗是祖父找藝術家朋友制作的;角落里的古董電話機,是祖父那個時代裝的,早就不能用了,他依然保留著……
“我的祖父和保羅、博內那一代的裝幀師們很熟呢!我們書店,就是這樣和一代一代的裝幀師們、作家們一起慢慢成長的?!?/p>
和他看似威嚴的外表截然不同,聊久了才發現,克勞德先生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甚至簡單可愛的人。
他說:“書店快兩百年了,在外人看來,我們應該是擁有很多的財富了。”邊說邊嘆氣: “唉,其實我們書店還欠著銀行好多貸款沒還呢!”
“說真的,如果把這些書都賣了,我的確會很有錢,很有錢哦!”他朝我笑笑,攤開手聳聳肩: “但是,這樣有什么意思呢?太無趣了!人活著就得過得有趣,不是嗎?”
克勞德先生說.他不認為紙質書已死,也不相信手工裝幀會消失。他說,幾乎每一天,書店里都會迎來新的訪客?!八麄儾灰欢〞I書,有些人甚至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珍本書。但是我能從他們臉上看到一種愛書人的幸福和期待。這個世界上,愛書人是不會消失的!’
我們就這樣一直聊天,翻書,拍照,直到書店關門?,F在一想起在巴黎的短暫時光,總是先想到布萊佐書店,那個被幸福突襲的下午。想到馬克和克勞德先生和我揮手告別: “記得再回來哦!”
我推開門,又迎來了街道的喧囂,此刻夕陽斜斜地打在臉上,暖暖的。
巴黎圣母院大火的時候,我剛好在現場??吹揭患利惖氖挛镌谘矍跋牛唤麄耐锵?,竟也久久沉默無言。巴黎的人們似乎并不熱衷討論這件事,繼續著平常的生活、工作,偶爾淡淡地說,修好就可以了嘛。這種靜默無言的守護,其實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吧!
正如,我們這些愛書之人,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循著書籍發出的微弱而清晰的光,來點亮并指引著我們世俗的生活。也是用一種靜默,守護著美麗書世界。
此時的我,在鄉間的小小裝幀工坊里,安靜地做書修書,回憶起在巴黎與書相伴的短暫時光,頓時又充滿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巴黎這一席流動的盛筵,已在我心中揮之不去了。
(邱露嶺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