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羽

壹
草根出身的歐陽修,憑借韓柳之后第一人的文筆,在遍地學霸的科場中殺開一條血路,于天圣八年進士及第,實現階級躍升。這位日后的文壇宗師之所以沒中狀元,有多種解釋。按時任主考官的晏殊的說法,歐陽修鋒芒過露,眾考官欲挫其銳氣,促其成才。
雖然沒中狀元,歐陽修也獲得了不錯的名次。宋仁宗天圣九年,二十五歲的他被朝廷授予秘書省校書郎,充任西京(洛陽)留守推官。來到洛陽后,他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兼文學界老前輩錢惟演結下了不解之緣。
少年得志的歐陽修,工作之余與一名才貌雙全的官妓談起了戀愛。按照宋代的律法,這個可以歸于“踰濫”,也就是出格的意思。大家紛紛感嘆這小子有文才而無德行。錢惟演一再暗示他要注意影響,熱戀中的歐陽修當然聽不進去,依舊我行我素。
有一天,錢惟演舉行宴會,大家都到齊了,只有歐陽修和女友姍姍來遲。錢惟演責問她為什么遲到,她回答說是因為中暑而去休息,一覺醒來發現金釵不見了,找了半天沒找到,所以遲到了。
“如果你能得到歐陽推官親筆作詞一首,我就賠償你失落的金釵。”錢惟演的許諾引來眾人一片叫好。
這不正是歐陽修最拿手的嗎?錢公此舉擺明了就是給他一個顯擺的機會。于是,歐陽修二話不說,即席填詞一闕《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畔有墮釵橫。
這首《臨江仙》詞一經出手,“坐皆稱善”。盡管是一首描寫兩情歡愛的艷詞,但落筆清雅自然,造境精致華美,體現了歐陽修不俗的審美格調,已經與花間詞人的濃妝艷抹拉開了距離。錢惟演令佳人斟了滿滿一杯酒賞給歐陽修,還賠償了她失落的金釵。一段佳話就這樣產生了。
在洛陽工作的第一年,歐陽修結識了自己一生的摯友梅堯臣,二人詩文唱和,相得甚歡。這年秋后,梅堯臣調任河陽簿,身邊缺少知己,好生寂寞。明道元年春,梅堯臣趕到洛陽與歐陽修相聚,二人在東郊舊地同游,飲酒觀花之余,免不了要發一番聚散匆匆的人生感慨,于是歐陽修揮筆寫下《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在人生聚散無常的嘆息之外,所幸尚有“明年花更好”的希望,前程似錦的才子并沒有太多的失落,只是流露出知音難覓的淡淡傷感。
貳
景祐元年,二十七歲的歐陽修,結束了“曾是洛陽花下客”的浪漫歲月,被一紙調令召往東京,授官宣德郎,以館閣校勘的身份參與編修《崇文總目》,干起了一輩子再也撂不下的文字工作。
在此期間,他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寫史書。對于薛居正所編的《舊五代史》,歐陽修是看不上的。他始終認為,“史者國家之典法也”,寫史書的目的在于“垂勸誡、示后世”,而薛居正沒有做到這一點,“繁猥失實”的《舊五代史》不是自己心中理想的史書。為此,他決心以孔子為榜樣,用“春秋筆法”重寫五代史。
這一寫,就得罪了人。在《新五代史·吳越世家》一文中,歐陽修把吳越國重斂虐民的暴行揭了個底朝天。他說,錢镠領導下的吳越國“俗喜淫侈,偷工生巧”。為了滿足錢家窮奢極欲的生活,該國的賦稅簡直駭人聽聞,小到一雞一魚都要挨家挨戶收稅,無法按時繳稅的納稅人無一例外要挨板子,欠得越多挨得越多。
吳越國錢氏一族真的就像歐陽修說的那樣一無是處嗎?恐怕也未必。錢家在江南一帶口碑并不壞,否則杭州城也不會留下諸如保俶塔、錢王祠這樣的名勝古跡了。歐陽修為何把錢家寫得如此不堪,原因不得而知。事實上,要論搜刮民財的本事,小小的吳越國哪里比得上大宋朝廷?
文能活人,亦能殺人。錢家后人知道歐陽先生這樣黑化他們的先人,自然是相當的不快。
錢家后人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誰讓人家掌握了話語權呢?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要讓他歐陽修遺臭萬年……
機會終于來了。
叁
慶歷四年,三十八歲的歐陽修在朝中擔任知制誥,也就是官家的高級秘書,專門負責起草詔書,處在權力核心的邊緣。知書達理的仁宗皇帝對他十分看重,甚至有些崇拜。
然而,意外發生了。一則狗血新聞讓歐陽修一夜之間人設崩塌。事情是這樣的:歐陽修的妹夫英年早逝,守寡的妹妹(續弦)帶著亡夫前妻的小女兒從此住在歐陽修家中。小姑娘長到了十五歲時,歐陽修將她嫁給了自己的侄子歐陽晟。誰知張氏嫁過去沒幾年就和仆人私通,被歐陽晟扭送至開封府。張氏在受審時說和自己私通的實際上是歐陽修,仆人不過是通風報信的。
這則“盜淫甥女”的奇聞,記錄在宋人王铚的野史筆記《默記》之中。按照王铚的說法,張氏之所以“其語皆引公未嫁時事,語多丑異”,是因為“懼罪,且圖自能免”。
這顯然嚴重不合邏輯。和舅舅有染顯然比和仆人私通罪名更大,張氏怎么可能以此來為自己免罪?所以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張氏的口供一定是有人威逼指使的。
透過迷霧重重的史料,我們發現,在此案審理過程中,有一位叫錢明逸的諫官隱藏在幕后,和臺前的開封府知府楊日嚴暗中勾連。
這個錢明逸,就是錢惟演的侄子,吳越老錢家的后代。
仁宗皇帝不信歐陽修會是這種人,在官家的暗示下,輿論慢慢平息。可龍圖閣學士錢勰(吳越王錢镠的六世孫)對此不依不饒,他拿出了又一件證據——一首歐陽修親做的“淫詞艷調”: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錢勰逢人就說,這首《望江南》真切地表達了歐陽修對張氏的愛慕之情。
僅憑一首霧里看花般的詞就給歐陽修定罪,那是肯定不成的,官家還沒糊涂到那個程度。更何況當時就有人說,這么淺俗淫糜的詞根本不是歐陽修寫的,只是有人盜用他的名字,目的無外乎就是詆毀他罷了。
肆
慶歷五年十月,在一場亂哄哄的官場鬧劇結束后,歐陽修被貶到了滁州。
作為官僚的歐陽修走進了人生的低谷,但作為文人的歐陽修則應該慶幸自己離開了東京的是非圈。滁州的明山秀水讓他寄情詩酒,笑談人生。在這里,他寫了許多“醉文”,吟了許多“醉詩”,說了許多“醉話”,把自己變成了“醉翁”。剛滿四十歲的他自號醉翁,曠達之中也有一絲自嘲。有了醉翁,就有了醉翁亭;有了醉翁亭,就有了千古流芳的《醉翁亭記》。自稱“文章太守”的他,興之所至能夠“揮毫萬字,一飲千鐘”。如此海量卻在聚會時“飲少輒醉”,可見醉翁之醉并非酒醉,而是心醉。
光陰似箭、宦海浮沉,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對新法持有異議的歐陽修遭到王安石的彈劾,好友梅堯臣、蘇舜欽相繼去世,自己又得了消渴癥(糖尿病),種種不幸接踵而來。神宗熙寧四年,六十五歲的歐陽修以太子少師的頭銜退休,結束了自己的仕宦生涯。
潁川,是歐陽修的終老之地。這個念頭,在他心里埋藏了二十年。早在皇祐元年,四十三歲的歐陽修初到潁州時,就愛上這座民風淳樸的小城。當然,他更愛城外的一片湖水——西湖。
歐陽修和莫逆之交趙概在潁州相聚一個多月,時常在西湖上泛舟蕩槳。歐公興之所至,留下了一組清新可人的文字《采桑子》: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歐公用他那輕松淡蕩的筆調,描繪了春光爛漫的西湖,清空一氣,如素面佳人,閑適從容的心態躍然紙上,難怪后人讀后,發出“前輩掛冠后,能從容自適,未有若此者”(《苕溪漁隱叢話》卷二十三引)的感慨。
歐陽修一生都是樂觀的。他早年父親去世,靠母親“畫荻教子”而走上學而優則仕的人生大道,即使仕途蹭蹬,也從不萎靡消沉。他初次被貶到夷陵,生活在“二月山城未見花”的窮山惡水之中,卻依然堅定地相信“野芳雖晚不須嗟”。再次貶官滁州,在享受“得之心而寓之酒”的“山水之樂”時,用一篇曠世美文為這座城市做了千年的廣告。他那瀟灑曠達的風神個性影響了無數的追隨者,例如蘇軾。
人最大的魅力,是即使天塌下來也要帶著微笑。心里滿是陽光,才是永恒的美。歐陽修如此,蘇軾亦如此。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