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生命發軔于南國
1924年2月3日,一粒生命的種子,像一顆小行星,砸在了無錫縣前洲鎮馮港。這個地方屬于蘇南,別名江東、江左,亦泛稱江南。
馮其庸生于梁溪之畔,太湖之濱,從骨子里帶來了慧。有道是“慧生于覺,覺生于自在”。馮其庸出身貧寒,少時屢因繳不起學費而輟學,難為他小小年紀懂得自修,失學而不失志。如是,斷斷續續念到初中畢業,考進無錫工專,學習紡織印染,所學非所愛,課內課外,獨鐘情于繪畫和詩詞。
事實上,馮其庸在繪畫和詩詞創作上的確很有天賦。他的山水畫曾受到當時名畫家諸建秋的賞識,所作的詩詞也得到了工專張潮象先生的贊嘆。
馮其庸在工專僅僅念了一年,再度輟學。兩年后,抗戰勝利,日子略有好轉,他以22歲的虛齡,考進無錫國專。這是他命運的拐點。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無錫國專是個很特別的學校,它規模不大,歷史也不長,卻有著堪比西南聯大的教師陣容,譬如:唐文治、王蘧常、錢仲聯、錢賓四、周谷城、顧起潛、趙景深……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有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句話,移用在無錫國專,再貼切不過。馮其庸在那兒接受到第一流的學問,體悟到第一等的境界。
事業拓展于北地
生為南人,一副北相——天生與北方有緣。1954年8月,馮其庸告別無錫,來到京城,進入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大一國文。在這兒,有一本《歷代文選》破繭而出,一飛沖天。說是沖天,絕無半點夸張。起初只是作為大一教材,他是主編,多人參與,編輯好了,油印成冊,供校內使用。年復一年,學生越教越多,教材的影響越來越大,大到讓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名編輯周振甫怦然心動,鼎力促成公開出版。1962年,馮其庸做夢也不會想到,毛澤東主席表揚了它,在一次中央會議上,毛主席稱贊此書編得好,號召領導干部認真讀一讀。毛主席一言九鼎,各級干部聞風而動,馮其庸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名滿天下。
有一批戲劇評論厚積薄發,一鳴驚人。馮其庸從小愛看戲,久而超迷入癡,以至到了京城,面對眾多藝苑名角,眼界大開,趣味益增。1959年秋天,他三看漢劇《二度梅》,寫了一篇評論,發表在《戲劇報》上。田漢先生讀后,大為驚異,想:哪兒冒出來這么一位大手筆?田漢特意請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馮吃飯。是時國家已進入“三年困難時期”,請吃是頭等的禮遇;馮其庸何幸,憑區區一篇劇評,竟得以與吳晗、翦伯贊等名家共席。
1961年,中國京劇院新排歷史劇《青梅煮酒論英雄》,袁世海飾曹操,李世霖飾劉備,皆一時之選。演到“聞雷失箸”,據《三國演義》,曹操為試探劉備有無野心,對之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于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劉備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把一時失態輕輕掩過。演員表演時,卻是雷聲先響,劉備聽到天外傳來霹靂,再故意把筷子碰落地上。馮其庸覺得改編失策,一出好戲,關鍵的細節弄錯了,精彩也就沒了。他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連夜趕出一篇8000字長文,徑投《人民日報》。編輯慧眼識珠,很快用整版推出。此文在中國京劇院引發的震動,不亞于一聲驚雷,院方專門組織學習討論,袁世海特地登門,請馮其庸給演員作報告。
有一種紅學待他另辟蹊徑,自樹一幟。早在無錫工專求學期間,師長建議他從《紅樓夢》學習作詩,他讀后覺得有點“隔”,棄而不學。爾后執教人民大學,《紅樓夢》是授課內容之一,這才潛心研究?!拔母铩敝?,他珍藏多年的一部《紅樓夢》被造反派抄走,當成黃色書籍公開展覽。馮其庸痛心疾首,他擔心《紅樓夢》從此湮滅,托人從圖書館借出一部影印的庚辰本《石頭記》,每天夜里偷偷抄錄,整整抄了一年。抄畢,自題一絕:“《紅樓》抄罷雨絲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辭?!?975年,國務院下設“《紅樓夢》校訂組”,調他任副組長。從此一頭鉆進去,鉆成了一位蜚聲國際的紅學大家。
有一部《中國文學史》稿一波三折,劫后重生。這是他獨立撰寫,時間是1956—1958年,同樣作為教材,同樣油印使用,“文革”中挨上抄家,原稿及講義皆毀于一旦。絕望、傷感、痛心,一痛綿綿50年。幸虧當年的兩位學生精心保存了講義,使它得以編入新近出版的《馮其庸文集》,重見天日。
沖刺選擇在西域
情結是早就種下的。據其自述:
我向往祖國的大西部,可說由來已久。最早是抗戰時失學,在家種地,讀到了李頎、高適、岑參等描寫西域風光的詩,使我大為驚異,從此在我的心里就一直存著一個西域。那時我14歲??箲饎倮螅易x到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玄奘追求佛典精義而萬死不辭的勇氣,實實震撼了我的心魂。私心竊慕,未有窮已。竊以為為學若能終身如此,則去道不遠矣;為人若能終身如此,則去仁不遠矣!
我向往中國的大西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堅信偉大的中華民族必定會強盛!而強盛之途,除了開放、民主、進步而外,全面開發大西部是其關鍵。從歷史來看,我們國家偏重東南已經很久了,這樣眾多的人口,這樣偉大的民族,豈能久虛西北?回思漢、唐盛世,無不銳意經營西部,那么現在正是到了全面開發大西部的關鍵時刻了!因此我們應該為開發大西部多做點學術工作,多做點調查工作。
圓夢卻要等到花甲之后,在一般人,已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在馮其庸,卻是“老來壯志未消磨,西望關山意氣多。橫絕流沙越大漠,昆侖直上競如何?”從1986年到2005年,積20年之力,馮其庸十闖新疆、三登帕米爾高原、兩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整整繞塔里木盆地走了一圈。尤可稱道者,2005年8月,他以83歲的高齡,登臨帕米爾高原海拔4700米的明鐵蓋達坂,立下玄奘東歸入境山口的碑記。9月,他又率隊進入羅布泊、樓蘭,在大漠腹地整整探索了17天,弄清玄奘回歸長安的最后路段。
西域行給了馮其庸新的學術生命。他告別青燈黃卷的苦修,投身于“乘危遠邁,杖策孤征”的長途役役。進入21世紀,中央決策西部大開發,馮其庸視為千載難逢的“天機”,他堅信聞名世界的西域學,必將和它的近支敦煌學一樣,發生巨大的飛躍,因此,他上書中央,建議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創立西域歷史語言研究所。馮其庸又一次踩著了時代的鼓點,他的建議很快就得到批準。
頤養托身于京東
曹雪芹有悼紅軒,梁啟超有飲冰室,冰心有潛廬,馮友蘭有三松堂,馮其庸有瓜飯樓。
斯樓在通州張家灣,通州在京城之東,張家灣又在通州之東;此地曾出土曹雪芹的墓碑,冥冥中,還是“紅樓”一緣。
樓號“瓜飯”,是為了紀念童年那段難忘的歲月——有瓜代飯,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馮其庸感念瓜、懷念瓜、紀念瓜,在小園、在客廳、在書畫。他有一首題畫詩,詠的即是南瓜:“老去種瓜只是癡,枝枝葉葉盡相思。瓜紅葉老人何在?六十年前乞食時?!?/p>
人老了,需急流勇退,消閑靜攝。但是,他的學問不讓他退,他的名聲不讓他閑,結廬避鬧市,難拒車馬喧。且看,在這之前,他擔任的有:中國紅樓夢學會名譽會長,中國漢畫學會會長,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紅樓夢學刊》主編,敦煌吐魯番學會顧問。在這之后:2005年,一紙聘書飛來——他受命出任人大國學院首任掌門。
2009年,又一紙聘書飛來——他受命出任新成立的“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
此乃公事。再看日常生活,譬如:
老家前洲的地方官來了,他們打算建一座“馮其庸學術館”。這是兩難:推辭,是出于律己的謙卑;答應,是出于對家鄉的回報。最終回報戰勝謙卑,他同意上馬。
青島出版社的同志來了,他們準備推出一套《瓜飯樓叢稿》,內含《馮其庸文集》16卷、《馮其庸評批集》10卷、《馮其庸輯校集》7卷,共33卷,1700萬字。
美術館、博物館的同志頻頻登門,擬為他舉辦書畫聯展。早知今日,當年在蘇州美專不該只讀了兩月就終止的。唉,還不是因為貧窮!話說回來,倘不是以他從前的反復失學、考學作底色,又哪有今日歡欣明亮如老蚌生珠、老樹著花的畫面?
書畫商的嗅覺特靈,他們從外省顛顛跑到京城,又從城內一路拐彎抹角摸到京東。面對來客拋出的炒作方案,許諾的重金酬報,馮其庸淡然回答:“書畫不需要炒作,我也不要那么多錢?!?/p>
(源自《讀者》)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