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瑱宇 宋國芳
《瘟疫年紀事》是由笛福撰寫并于1722年發表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中的敘事人H.F.是1665年倫敦城中的鞍具商,他竭力去記錄當年瘟疫籠罩下的城市真相。同時,也是作者笛福的本意,大半生是新聞記者的笛福極為精通紀實書寫,運用大量真實的資料和統計數字作為小說中倫敦城構建的基礎,并以極具真實感染力的虛構故事來描繪一個鮮活生動的倫敦城,不僅加強了這部小說的厚度和深度,也使這部小說獨具吸引力。辛西婭·沃爾(2013:003)指出紀實因故事而得以充實;故事由于紀實而得到保證。
一、彗星與史詩性災難背景
《瘟疫年紀事》是以H.F.的第一視角進行敘事的,小說中倫敦城可以視為歷史上真正存在的倫敦城背景附加上H,F.自我認知觀、價值觀背景組合構成的現實性大背景。
在H.F.的描述中,曾有先后兩顆彗星劃過倫敦城的上空,這兩顆彗星本身是具有兩種性質,一是實指的彗星,歷史事件中真實存在的彗星,歸類于現實性大背景中,即在客觀以及相對科學的角度來審視這顆彗星,它與之后發生的災難性事件毫無關聯,單純是一種天文現象并以巧合的方式與倫敦城市的災難發生時間大致相近;二是以現實彗星衍生出的史詩性質彗星,屬于史詩性災難背景,即具有倫敦市民主觀臆想虛構的特性,以彗星會核心,通過語言(多數為謠言與末日言論)以及行為(多數為迷信與偏激狂熱行為)大范圍的輻射與傳播,從而構建成的具有神話與魔幻氛圍,大范圍存在的災難背景。
……起初,在瘟疫開始之前,一顆灼熱耀眼的星星或彗星出現了好幾個月,正如又一年之后的那年出現的那樣,比那場大火稍早一些;那些個老婦人,還有黏液質的患有疑病癥的女性,我也幾乎只能把她們稱為是老婦人,議論說(尤其是在后來,雖說是沒有持續到這兩種判罰結束之時),那兩顆彗星徑直越過這城市,跟房屋挨得那么近,因此顯而易見的是,它們獨獨對這座城市表達了某種不尋常的意義;時疫流行之前出現的那顆彗星,顏色昏暗、渾濁、無精打采,而它的運行非常沉重、莊嚴而緩慢;但是大火之前出現的那顆彗星,明亮而火花四濺,或者正如他人所說的那樣,火燒火燎,而其運行迅疾而狂暴……(笛福 2013:056)
在H.F.的講述中,“那些個老婦人”指代了一個特定的人群,他將她們形容為“黏液質的患有疑病癥的女性”,是一群有著陳舊思想與有著對災難預兆極度憂慮的人群,并且此人群的組成成分多數為有一定年齡的婦女。她們的言語中認為“兩顆彗星徑直越過這城市”且“獨對這座城市表達了某種不尋常的意義”,第一顆彗星呈現出“顏色昏暗、渾濁、無精打采,而它的運行非常沉重、莊嚴而緩慢”的特征”,她們認為這正是瘟疫與彗星所共有的特征,而另一顆“明亮而火花四濺,或者正如他人所說的那樣,火燒火燎,而其運行迅疾而狂暴”的彗星則和后來的倫敦城大火有著同樣的特征。這些有關彗星的解釋看似極為合理,但實際上本身沒有可靠的依據,這些言論的發起者缺乏像H.F.的理性與邏輯,而她們本人也堅信著自己的言論,也會讓同樣缺乏理性與邏輯的普通市民跟隨他們“有理有據”的想法。有關“老婦人”的描述是以部分投射更大的整體,而這個整體就是史詩性災難背景中話語為媒介的輻射與傳播的助力,他們用話語將彗星從本體中抽離出臆想狀實體,賦予并加以傳播其本體不具有的災難特性。這些話語在傳播過程中由于沒有受到權威信息的阻力,使其在倫敦城的消息網道中影響力巨大且一度成為民眾認知中的真相。這就構成了大眾認知視角的史詩性災難背景,以小說中段落為例:
她身邊那些人跟她一樣顯出厭惡的模樣;而我發現我怎么都沒法讓他們相信,我并沒有笑話他們;而我與其說是能夠打破他們的迷夢;還不如說是要遭到他們的群起而攻之。于是我離開了他們;而這個幻象和那顆灼熱耀眼的星星一樣,本身被當做是真的了。(笛福 2003 :61)
H.F.見到有一群人仰望天空稱自己看到“身披白衣的天使,手持一柄噴火的劍”,并與他們產生了爭論,他認為“人們實在是被種種妄想蒙蔽到什么程度”,他的理性激發他的獨立思考,并使他堅信自己的論斷:“因此我傾向于把它們看作是,上帝的判罰的前兆和警告;尤其是當瘟疫尾隨著第一顆而來之后,我卻看到了類似的另一顆;我只能說,上帝仍然還沒有把這個城市責罰個夠呢。”(笛福 2013:057)
與他產生爭論的人群與H.F.的論斷有著相同的立場,堅定的基督教信仰,相信彗星與天象皆為上帝活動,那為何會產生根本性觀點的分歧?H.F.在后文中講述:“他們這些人,要是連續不停地盯著那些云彩看,就看見種種鬼魅和人影,種種表象和姿態,實質一無所有,只不過是大氣和水蒸氣而已。”由此看出,H.F.不僅有著堅定的宗教信仰,但他同時也相信科學,這些科學概念與他的理性相互融合與補充,讓他從荒謬的群體中脫離出來,他認為這群人是將他們的所相信的建立在根本不存在的妄想中,他們的言論就跟他們所看到的一樣,實則也為飄忽的“水蒸氣”,“云彩”......
H.F.本人相信科學,而早在1618年關于三顆彗星的現象,梵蒂岡羅馬學院的天文教授格拉西提出第谷新學說,指出彗星是處于月球與太陽之間,即屬“天界”的事物。更早之前,亞里士多德提出有關彗星的觀念在2000多年里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即彗星是地球大氣上層的干燥和炎熱物質受了急速旋轉天地摩擦,因此燃燒起來所產生的現象(陳方正 2012:91)。這些有著依據甚至是教會官方發布的天文學理論,H.F.并沒有予以接受,并給出了關于天文學家的看法:
但與此同時我還不能夠把這些事情提到別人所提及的那種高度,又還懂得,天文學家給此類事情所歸結的種種自然成因;它們的運行,甚至它們的周轉都得到了推算,或者說是自以為得到了推算……(笛福 2013:057)
H.F.認為天文學家的理論是“自以為”,他的觀點直接傾向是神學的,盡管科學能夠讓他信服,但一切都需先為“上帝”讓步。這可能是笛福本人的觀點映射,或是笛福對H,F.的角色安排。
但是無論是哪一種,H.F.的觀點與有著高度虔誠基督徒背景的牛頓有著本質性的相似,研究牛頓的著名學者多布斯就1687年出版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第三卷中的觀點提出,他這些繁復的計算和隱晦的說話都有特殊含義;他認為,彗星撞日很可能就是上帝毀滅地球,令世界末日降臨,以施行最后審判的途徑。(陳方正 2012:92)
這部小說本身不是日記,而是以回憶錄的形式呈現的,可以相信H.F.或是笛福本人受到這類觀點影響:上帝是存在的,自然科學是為上帝的存在而服務為其解釋的,同時彗星是神意,是“上帝判罰的前兆和警告”。這里就形成了敘述者主觀視角的史詩性災難背景。
自此,從倫敦城市民的客體到小說敘述人的主體達成了統一,完全體的彗星史詩性災難背景已經形成。
二、倫敦市民迷信活動
倫敦城的史詩性災難背景成了市民迷信活動滋生的沃土,地方政府官僚并沒有加以進一步的遏制,據H.F.的所知,“這中間其實是什么都沒做;政府不愿觸怒那些人”(笛福 2013:064),富有的人早已先得到可靠消息悄悄離開城市到鄉下避災;謠言是該背景下的主要傳播助力,H.F.描述說:“所有這些書,或者說絕大部分書,都是直接或公開地預言這個城市的毀滅。”這些末日言論造成了倫敦市民的不安。陳力丹在《輿論學》中提出:輿論=(好奇*不安*不確定*相關程度)/判斷能力,而傳謠是基于人們的心理需求,緩解民眾的緊張情緒,并對其行為作出解釋和辯護的一種方法。疫情引發民眾焦慮,人們迫切需要有效防疫抗疫方法,迫切需要某種行為能安撫內心的恐慌。(石惟嘉 2012:126)對于判斷能力低下的普通倫敦市民加上極度不安的氛圍(末日言論所帶來的毀滅的絕望)和彗星當頭(直臨倫敦城)產生的密切相關性,輿論所產生的壓力超乎想象。與此同時,傳謠確實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求,好奇與不確定,而與此同時,極度負面的謠言卻反而增加了他們的不安感,驅使他們去參與迷信活動來滿足他們的心理需求;期間在倫敦城中發生的矚目的狂熱行為直接點燃了市民的恐懼情緒,讓低判斷力的人感到真實的大難臨頭的心理壓力,“有些人還那么狂熱大膽,居然帶著他們的口頭預測,在街上跑來跑去,自以為受到派遣給這個城市布道來了……有一個人,正如約拿之于尼尼微城,他在街上大叫大嚷,在等四十天,倫敦就要滅亡了……還有一個人赤身裸體跑來跑去,旨在腰間拴一條襯褲,日夜號叫……”(笛福 2013:058);最后,官方公布的數據更是直接摧毀了人們的心理防線,死亡離所有人都近在咫尺,在前文中所描述的前提下,此時生硬的數據顯得如此駭人:“他們發現《統計表》上有那么一兩個人,在圣加爾斯死于瘟疫。”(笛福 2013:059)
所有這些因素的推動下,迷信活動已經不可避免。H.F.覺得:“人們處于我無法想象的原則,比他們此前或此后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沉溺于預言,還有星相學咒文,占夢,還有無稽之談……”(笛福 2013:57)而這些迷信活動的主導者“通過出版預言書,還有占卜術,他們借此賺取金錢。”(笛福 2013:58)也就是說,這些人用虛假的星象、預言等看似魔幻的謊言蒙騙被恐懼籠罩且低判斷力的人們,本質上只是為自己牟取私利。此類迷信依靠彗星史詩性災難背景的星象元素,用空洞的騙局作為人們心里需求的滿足物,讓他們投入金錢,并讓他們的信任導標產生偏差,這意味著人們更不會相信可靠的權威說辭,而人們越是深信,那么各種古怪的想法和行為也就從這里逐漸誕生出來,如之前提到的廣泛傳播的末日論以及那些狂熱的行為的人,而對于這些人,他們本身堅信這類虛無說辭,飽受其毒害。可以推測,曾與H.F.爭論“白衣天使”的人群也是受到這類迷信影響,此類迷信是災難背景的史詩性構成部分,是消極性質的魔幻氛圍,它讓人們脫離實際,開始相信虛幻。
“那些人喂給他們恐懼,讓他們保持驚慌,保持警醒,故意哄騙他們,然后掏他們腰包:于是,他們像發了瘋一樣,迷戀那些江湖郎中和江湖騙子,還有每個掛牌行醫的老夫人,求取藥物和藥物;那樣大量地給自己儲存藥丸、藥劑,還有他們所謂的預防藥;這樣他們不僅花蕾千,而且還事先被毒害了,因為害怕傳染病毒害,讓他們的身體為瘟疫作準備,而不是保護它們抵抗瘟疫……房屋柱子上,還有街角,糊滿醫生的告示,還有無知之徒的紙片;在藥物方面招搖撞騙,引誘人們去找它們就醫。”(笛福 2013:71)
此類迷信活動利用在災難背景中的恐懼心理所產生的求生欲望,引誘人們去買下毫無用處,甚至是有害的藥物。直接構成了嚴重的社會性危害,這種不計后果花費高額財資購買虛假藥物,導致市民大量的財產流失,人們很可能降低了必要的防疫措施需求,甚至可能降低了基礎生活的需求,這種舍本逐末的行為大大增加了瘟疫的傳播率;市民在確認自己受騙后,絕望的情緒進一步加強,是一種完全人為的心理壓力;藥物哄騙非但沒有滿足人們的心理需求,這些人往往哄騙買藥者長期服用,讓買藥者不僅承受著對疾病的憂慮還有經濟的負擔;假藥迷信大規模地且直接地摧毀著人們的身體健康。H.F.在書中這么形容:“那幫竊賊和扒手,如何不光是搶窮人的錢,騙窮人的錢,而且還毒害他們的是很提,用那些可惡而致命的配制品……”
此類迷信是史詩性災難背景中災難構成部分,這種災難因素是完全人為且行為相比魔幻星象預言等迷信的危害更為直接,他們偽裝可信的外衣,且利用史詩性背景和時情下的魔幻氛圍神化他們的藥物,以H.F.的道德評判來看,其對兩類迷信的評論后者更為尖銳也可以看出假藥迷信的性質更為惡劣。倫敦市民迷信活動可以歸結為以下特征:蒙蔽性與盲目性、愚昧與無知、貪婪與荒謬、狂熱活動與恐懼支配。
三、結語
笛福的《瘟疫年紀事》中,1665年倫敦大瘟疫前的彗星與疫情期間的倫敦市民迷信活動密切相關,其中彗星形成了史詩性災難背景,對缺乏科學和理性認知的多數普通市民產生了負面影響,這種影響因為當時疫情死亡數據的蒙蔽,民眾對于該數據的好奇很快誕生了謠言,這顆彗星的被動與主動式社會動力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達成了統一,之后迷信活動興起,官方權威力卻表示出不作為與縱容,迷信則如精神病毒般與瘟疫一起全方位毒害了城市,而迷信的謀劃者則成為了肆無忌憚的社會動力導向力,從而牟取暴利,倫敦市民則成為了他們的犧牲品。
災難背景與迷信活動是在歷史的時間與空間廣布存在的且不限于彗星一種現象。這也就給予了現代社會以警示,尤其是在信息時代中天文現象甚至可以于網絡傳播中偽造的情況下,積極社會動力的導向力的塑造顯得尤為重要,權威的辟謠與科學知識普及可以在源頭上遏制災難背景的產生,切斷迷信的來源。
【參考文獻】
[1]Seager, N. Lies, Damned Lies, and Statistics: Epistemology and Fiction in Defoe’s 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M]. Cambridge: MHRA, 2008:639-653.
[2]陳方正. 彗星的科學、宗教與政治[J]. 南風窗, 2012(12):90-92.
[3]陳婷, 呂凌峰. 革命與星命 清末亂局中的彗星[J].科學文化評論, 2014,11(02):78-89.
[4]丹尼爾·笛福. 瘟疫年紀事[M]. 許志強.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5]石惟嘉. 重大疫情中謠言的傳播與疏導方式研究[J]. 新聞前哨, 2020(07):126-127.
[6]許科. 中國古代文化視野中的虹蜺[J]. 求索, 2008(01):51-5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