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劍
傍晚,太陽收斂起光芒。遠處的灰色屋頂被抹上了一層金黃,顯得格外瑰麗。整個大街上升起裊裊的炊煙,仿佛像是一個遙遠而朦朧的夢,在空中飄浮。
太陽下去,月亮升起來,大街上顯得寂靜起來。可是各家的屋里卻十分熱鬧,盤子碗的碰撞聲,清脆而愉快。菜碗里發出的香氣隨著熱騰騰的空氣從各家各戶的窗子里飄出去,整條街都彌漫著食物的味道。窗子里的燈陸陸續續亮起來了,這個時候人一般不會出門,而是圍著燈下的八仙桌聊著天,家的溫馨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感受到。
吃完飯我就催促外婆快點洗碗。
“知道了。”外婆樂呵呵地回答我,麻利地洗著碗。
昏黃的路燈像瞌睡人的眼,枯燥而乏味。我卻很高興,我拉著外婆的手一個勁兒地往前走,拐進一個窄巷,再拐進一個窄巷,就見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樹后面是一幢兩層樓的紅磚房。這是一幢筒子樓,走進大門是一條狹窄而深遠的巷道,巷道兩旁堆著各種雜物,漆黑幽暗的巷道散發著一股很難聞的霉氣。李希仁老師家就在巷道的最深處。
外婆輕輕地敲了敲門,門吱呀的打開,門縫里出現了一張白凈的臉,“噓,小聲點。”那婦人說著,輕輕地拉開門讓我和外婆進去。
她便是李希仁老師的夫人,頭梳得光光的,腦后挽了個發髻,不戴絲線網子,卻沒一根亂發紛披。看得出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而且是有錢人家的閨秀,行為舉止都是那么得體。大街上很少有人見到她出門,就是大熱天,滿街的人都在外面乘涼,她也只會拉一張竹床放在自家門前的巷道里,搖著一把紙扇。
我和外婆跟著李希仁老師的夫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房間燈光很昏暗,十幾平方米的房子里,一張不大的書桌,桌上堆著各種各樣厚薄的書,書堆聳得很高,像小山似的,唯獨中間只留下一個凹進去的小地方。書桌旁是一張不大的床,床邊堆放著幾口極大的箱子。一盞昏暗的黃燈掛在床頂,床上的被褥掀起,一個穿著圓領白色短袖和短褲的人趴在上面。我踮著腳尖湊過去,床上放著一本很古老的宣紙字帖,紙已經黃中發黑,李希仁老師一筆一畫地臨摹著,直到寫到最后一筆,他才如釋負重的才抬起頭,退回幾步伸了伸腰,舉起手臂甩了甩,然后又俯下身子瞅了瞅。
我也隨著李希仁老師直起身體,鼓著勇氣輕聲地叫了一聲,“李老師好!”
李希仁老師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只顧瞧著鋪在床板上他自己寫的字,我也在看,只是覺得奇怪,這些像鳥、像魚、像山似的文字,筆勢如此的雄奇,姿態橫生,每一根線條都似鋼如鐵,人常說的入木三分、磨穿鐵硯就應該是這樣的線條吧。整幅看,字與字之間的安排又是正倚交錯,跌宕有致,有“來如雷霆收震怒”的氣勢。
李希仁老師就這樣待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床上他自己寫好的字,仿佛在思考著什么。于是,那婦人走過去拍了拍李希仁老師的肩膀,說:“趙婆婆來了。”
李希仁老師這才回過神來,他轉過身將手上的毛筆放下,連忙招呼外婆:“慢待您老,坐,坐,上茶,上茶。”
外婆坐下,我站在外婆的身邊。外婆笑著對李希仁老師說:“這孩子就是喜歡整天寫寫畫畫,聽說您愿意教他。”
“是啊!是啊!現在愿意寫寫畫畫的孩子少。”李希仁老師說,“如果能每天在家里寫寫字,畫畫畫,也會少出去惹禍。”
“我就是這么想的。”外婆說。
“沒問題,這孩子有靈性,又愿意學。”李希仁老師從床板上拿出他剛寫好的那幅字,“這是一幅我剛寫好的石鼓文,讓他先回家臨摹。”于是,李希仁老師又拿起筆示范石鼓文的寫法,什么蠶頭燕尾、一波三折、藏鋒露鋒之類。
時間不早了,外婆把帶著墨香的紙,小心卷成個卷,又和李希仁老師拉了一會家常,說:“不打擾您了,今后就拜托李老師了。”說罷外婆站起身和李希仁老師告辭。
“等會,”李希仁老師叫住外婆,“寫字畫畫,還是要先讀書。”李希仁老師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千家詩》,轉過臉對著我,臉似乎拉得很長,“我要檢查。”
“嗯,”我連忙點了點頭。我害怕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第二天,天邊露出魚肚白,大街上的灰色屋頂泛起光亮,我就起床開始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然后再讀:“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念完詩,就鋪上紙開始臨帖。剛剛拿起筆,啟善就闖了進來,他見到我桌子上的字,剛要去拿,我阻止了他,“洗了手再看。”
啟善眼睛向上一翻,“不看就不看,什么字,像道士畫符似的。”
我覺得這些寫在紙上的字是最神圣,不可侵犯和被侮辱的,所以,啟善一開口我就要攆他走。
“好啦!好啦!”啟善舉手投降,“我不懂這些,和你鬧著玩呢。”
理解中國畫還真需要心境,否則就沒意思。比如李希仁老師從他床頭的大箱子里拿出一幅八大山人的畫,當他展開時我幾乎有些失望,因為整幅畫上就一只畏畏縮縮的小鳥。小鳥的頭朝向左,然后在空蕩蕩的地方題了很多字,使空蕩的背景頓時活躍起來。李希仁老師拿出這張畫的時候戴著一雙白手套,想來這幅畫一定很珍貴。李希仁老師用手指著小鳥的眼睛說:“你瞧瞧,多傳神。”的確,小鳥的眼睛警惕地看前方,好似前方有什么聲響傳來。
李希仁老師說,八大山人是明朝宗室后裔,明朝滅亡后他剃發為僧,由于他身世特殊,導致他對現實世界始終有一種警惕。
見到這幅畫我就想到很小的時候,我隨母親到漢口走丟的心境,找不到媽媽,感到孤獨而害怕,很想哭。對于我的理解,李希仁老師笑了,他說他兒子定國說是小鳥在找蟲吃。一幅好畫總是可以讓人們展開馳騁想象的翅膀。
啟善來了,我不得不放下筆陪他玩,他看到我桌子上的《千家詩》驚叫起來,“乖乖,你讀這個?”
我沒做聲,啟善又說:“蕭海師傅桌子上也有這樣一本書,不過師傅不許人動他桌子上的書。”
我說:“你也讀讀書吧。”
“見到書頭痛。”啟善笑著說,“我天生就是粗人。”
和啟善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中午,外婆留他在家里吃飯,啟善說他瞎奶奶在家里已經做好了飯菜,瞎奶奶一個人吃飯會不高興的。外婆說啟善懂事了,知道為別人著想了。
我把啟善送到門口,望著啟善在大街上搖搖晃晃的背影,我仰著頭看了看天,天空的藍色,像雨后的青石板,透露出令人舒服的感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