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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書(散文)

2020-09-10 07:22:44人鄰
綠洲 2020年5期

人鄰

臥龍崗

十多年了,每年一度來這里。所謂的臥龍崗,哪里有那么多龍,所臥的不過是伏地謀生的蟲,凡俗百姓,不過是蟲蟲相因,繁衍著罷了。

入山,右手邊是鋪墊起來的一條溝,從風水上講,不好。大雨一過,泥湯遍地。十多年過去,溝里依舊是零零落落,只有不多幾座墳。有人說,這兒是默許土葬的,只是得半夜悄悄安葬。墓園里的人心知肚明,不問,遠遠等著,人走了,最后拾掇就是。

山上,高高低低,到處都是墳。幾座連著的山,甚至山頭上,墳都滿了。似乎滿城的人都怕沒了老的去處,急忙忙往這兒緊著趕。也許,用不了多少年,這城邊的起伏山地,會連寸土都沒了。有時候想,土里埋著的人,比現世的人要多得多吧。

到處是新翻上來的黃土,薄薄散散的,叫人不踏實,可要土色蒼蒼,平實,可以叫人安心落下腳,還得再有一輩人兩輩人的老去才行。新栽的樹,還不大,也不多,孤零零的枝條,稀疏的樹葉什么也遮掩不住。即便是更早幾年栽的樹,也沒有多高。喜悅去過的某些山里,大樹濃蔭蔽日,溪澗清流,偶爾的幾座墳,在山林里不過是一芥子,給花草樹木慈悲地呵護著。秋天了,那些枯干的葉子落在墳頭上,在秋陽里依舊是暖暖的,并不顯得凄涼。樹木落盡了葉子的時候,那些樹木則是枝椏橫絕,蒼勁向天,沒有一點頹唐的。

祭奠的地方,在高處。沿臺階上去,墓園的人懶散,臺階修得高高低低,且歪斜著,水泥也早已風化殘損,人要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穩住了才能上去。

找到祭奠的地方,墓碑如坐席,和大劇院的座位一樣,整齊標著幾排幾座。那個生前無數次去過劇院的人,現在安歇在了這里,11排3座,想想亡者生前說不定真的是坐過這個座位的。

來祭奠,是被動的。祭奠的那個人,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算是親人,亦不算的。不過是偶然跟妻子有關。偶然,也得來。人和人的關系,都是這樣偶然。即便是直系的親人,有血緣的,想想,也是充滿了無數的偶然。

又一年過去了,那墳,舊年的塵埃還在,舊年的蠟燭、殘紙,也都在,只是供果不在了。只過了一年,那些灰塵怎么會積得那么厚,恍若積了很多年了。風怎么把它吹不去。也因著舊年的灰塵,來祭奠的人,似乎老了不止一歲。

這樣的灰塵,也是可以寫得很美的。汪曾祺寫過一則短短的《珠子燈》,恩愛夫妻,先生去了,癡情的妻子,貞心守著,屋子里的灰塵,不只一年,十年的灰塵,都在。茶盤、杯子,珠子燈,灰塵都是不讓動的。女子離去后,屋子的門,封了。夜深人靜,有人聽見穿著珠子燈的絲線,朽了,斷了,穿著的珠子“滴溜溜、滴溜溜”落下來,“滴溜溜”的聲音,真是好聽,好聽得有點凄涼,凄涼而美。

這兒的灰塵,還守著去年。一會,守墓的人送來半桶水和一把掃帚。略略沖洗,擦干,在供桌上鋪了黃表紙,供了茶,酒,幾樣水果糕點。燃了香,燒了紙,叩拜著,一邊說話,似乎墳里的人真的能聽見。妻子還玩笑一樣,給亡人念了一段報紙。

忙完,四處走走看看,碑的正面是亡人的名字,男人或是女人,生卒年,籍貫,子女。也有一個人的,生年很早了。那個人呢?早該不在了,也許是葬在了另一處。可也許,已經分開,老死不相往來了。也有一個名字,沒有子女的,只一個名字,獨來獨往。也有刻了兩個人名的,先去了一個,另一個也同時刻上,這邊用膠布遮住,等這人走了再揭去。人還在,名字就刻在那兒,為什么呢?不能先刻一個,爾后再刻一個么?過去的墳,石碑上就是一個人的名字。另一個走了,安葬的時候再刻一塊。若是合葬,才在碑上同時刻了兩個人的名字。現在的安葬,說是孝順,一切不過是敷衍,早沒了舊時的認真。

再看碑的背面,干澀無味的“福蔭子孫”“后人楷模”,不能擬出點別的什么意思么?

年年給一個近乎陌生的人上墳,多年來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卻只上過一次墳。

父母出來的早,因各樣的變遷,老家的墳早就沒了。前幾年陪父母回老家,他們老了,難得回去,以后再去也不易了,就想著去給老人上一次墳。表弟開車,父親憑藉著幾十年前的依稀記憶,一路打問著,慢慢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卻不想去路不對,方向反了,眼看著到了,卻給一條溝隔在了這邊。溝很深,過不去,再轉而過去,還要尋路,心想,墳早就沒有了,這地方也只是大約,也就不必過去,遠遠的這邊能看見便是。

幾十米寬的溝,那邊的田地,現在卻不知是誰家的。

在溝邊擺放好紙錢供品,點燃鞭炮。鞭炮一響,驚動了溝邊住著的人家,幾個男女出來,知道這家人的老墳在這兒,就不作聲地立著看。出來的男女,沒有老人,若有的話,是會知道張家多少年前在這兒有祖墳的。看著溝那邊,那些陌生的田地,才知道我的根原來就在這兒。那根扎得那么深,再遠,再不來,根子也是在這兒,拔不出來的。

耄耋之年的父親,溝邊跪下,笨拙地磕了幾個頭。父親四歲失去父親,十三歲失去母親,孤兒一樣跟著大了他十幾歲的姐姐。看著磕了頭的父親艱難地起來,我在想,磕頭那一會,他心里想了些什么呢?父親十九歲到西北,中間也回去過若干次,卻是一次也沒有給父母上過墳。我曾問過父親,為什么沒有給老人上墳呢?父親答:平田整地,早就找不到了。父親沒去上墳,也許是因由對父母的陌生,那時候他還小。而之后的幾十年,孤兒一樣的父親一直在西北生活,父母就顯得更遙遠陌生了。

磕了頭的父親,并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也許,是父親老了,八十多歲的人,臉上的表情難免麻木,但父親的心里一定知道,這是他去西北以來唯一一次給父母上墳,也是最后一次。他老了,走不動了。

我也跪下,磕頭,心里卻是默念著,我可能不會再來了,但我在心里記住了你們。清明的時候,我會記得在那邊的路口給你們燒紙。

臨別時,我轉過頭,再一次看看溝那邊,那會兒我卻在想,沒有墳,沒有墓碑才是好的吧。再幾十年過去,一百年、幾百年過去,又是什么樣呢?滄海桑田,只有這邊的土是不變的。人在土里,即是安身了。

車行遠了,我心里默念著:我們走了。不再來了。來世再來看你們吧,如果真的有來世。

臥龍崗,四處再走走看看。一邊是守墓人的小屋,過去看看,屋里簡陋,知道人晚上是不住的,只是白天,見有人祭掃,送一小桶水一把掃帚過去。人走了,供桌上的食物,會給人拾掇了去。

一次,還見到那人的孩子,一個五六歲的秀氣女孩子,歡歡喜喜地跑來,等著我們走了,好拿走那些水果糕點。在墳地里跑來跑去,她不害怕么?也許習慣了,這些就不算是什么吧。孩子正是新生,在長大,身上盡是上升的陽氣,是什么也不用怕的。也許,世上本來就無所謂“鬼”,只是大人們心有雜念,才膽怯的吧。

守墓人的小屋簡陋,但還算潔凈,心想,若是在這里住一夜,星斗滿天的晚上,出去走走,會是什么感受呢?人死如燈滅?不會吧。物質不滅,人又會轉換成什么呢?在這墳地里走走,也許可以更深地感受所謂的人生的吧。泥土下面的那些人,也許會說話,說那些平時說不出來的話。也許,到了另一個世界,才能真正看懂看透這邊世界的荒謬。

也還記得我的老師老鄉先生曾經說過,也說不定我們現在就是在陰間,人家是去了陽世。

我這位老師,前年走了。他四十歲時候,好像就有六十歲那么老了,后來就沒有再老過。前年七月的一天,微信里忽然收到他的信息,一看,是不好的消息。知道是師母發的,于是趕緊電話過去。第二天匆忙過去,第三天,老師就走了。

那天醫院病房里看望老師,為了突然的到來,幾個人編造理由,老師微微一笑,隨口問些什么,幾個人卻不知如何作答。老師哪里會不知道我們的來意,對他的去日,他自然是明白,不過坦然罷了。

清明的時候,這邊燒紙,也并沒有想著給老師燒幾張,也許是知道老師不喜歡。老師周年的時候,想著去上墳,卻因為什么沒去。也許,心里是排斥那個墓地。那墓地,老師自然也是不喜歡的。他沒有說過,但我知道他喜歡野地,自由自在的野地,他的詩集就叫《野詩》。

今年,就是老師的三周年了,是莊重祭奠的日子。去么?不知道。也許會去,也許,不會。可那個日子,即便是不去,心里依舊是去墳上了。老師嗜酒,我們好好喝上一杯吧。

一個人真的可以給埋在地下么?我不知道。可有的人,是永遠埋不了的吧。

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守墓人走了過來,他要拿走剛才送過來的水桶和掃帚,看著他的眼睛,心想,這個人閑下來的時候,會想些什么呢?會想些跟我們不一樣的什么嗎?他要是讀書,會讀一些什么書呢?他要是寫作,真的會寫出不同的文字的。

又想起數年前在醫院,曾見一個守太平間兼帶給亡者化妝的人,因離去的人是我熟悉的,也就不避諱,站在一邊看他認真化妝,看了許久,一邊心里感激。這樣的人若是寫點什么,是不大一樣的。

轉到墓園的另一處,一對老夫婦在看別人的墓碑。看到一座墓碑上有亡者的瓷板像,手里指點,有點羨慕的樣子。我過去,看看粘在石碑上的瓷板像,風雨日曬,兩個亡者的像都有些褪色了。真要留這樣一個像么?其實,真的不必。去了,也就去了。人生,也不過是偶然。偶然的,留它作什么呢。

又想那些合葬的,其實一個人便是。這個人和那個人不過是偶然相遇,真的有什么關系么?也許一個人來的,還是一個人去的好。

也或者,就不必葬了,反正也是骨灰,真的就不必了,傾入東流的河水就好,順水而下,流經去過的地方,也流經熟識的人愛過的人居住的地方,一路過去,也就算是悄然的辭別了。

可父母卻惦記著墓地,尤其母親,她是怕以后的墓地會更貴了,我們要多花錢。父母幾次催促,不忍去買,似乎買好了墓地,就是在等著他們的離去,可因了這催促,還是悄悄選了,甚至還破例請了風水先生。

看完,選定,看著那塊地方,知道父母故去后,將要在這兒安歇了。心里難過。這陌生也尋常的一塊土地,本來沒有關系的,以后卻是命一樣跟我們系在一起了。

選定了,一邊走走,看看別的石碑上的字,一律不好,心想家里老人的墓碑,到時候,這樣的字是不肯用的,是要請個熟識的書家朋友,認真寫了,刻上。

該下山了。臥龍崗下來,經過一個山坡,早幾年,這兒還沒有一座墳,現在,墳滿了。經過的時候,忽地想到自家也已經是“耳順”的年歲。紀德說:“人應該時時懷有一種死的懇切。”懷著這懇切,是可以坦然應對的吧。父母身邊,也并無可以安歇自己的地方。安歇在何處?這邊,還是另一座城?唯一的女兒就在那座城。想想,還是自由自在的好,不麻煩了,一撒了之。女兒惦念不惦念,也都是無所謂的。只偶爾想起,就好。

之前寫過一首詩,也許可以算作墓志銘的:

“我一生都試圖站得筆直,

但都沒有站好。

此刻,我還是寧靜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

一起望著天上的流云,

繼續帶走我再也不能隨行的……”

近中午了,肚子“咕咕”叫,餓了。且大步下山罷。三公里外,先前去過的那家館子還開著,甚至更火了,幾樣老菜煞是不錯,該去嘗嘗了。

尤其,陽光正好。

廿八古鎮

這樣的小鎮,閑來走走,心下是安然的。安然,臉上才有和善,才會衣衫潔凈,眼神清澈。

沿小街,古舊的石板路上走著,恍惚幾百上千年過去了,似乎石板上有依稀人影,有車轱轆聲,說話聲,叫賣聲,卻是各省各樣的口音。

先一天,古鎮該是落雨了,黛瓦若墨,白墻若紙,雨水在白墻上“寫”了那么多若隱若現的,讀,不可讀,卻有著雨水自己的意思。

幾家門口,有橫著的半是翠意的竹竿,細細線繩系著一串串的臘肉和魚。貓卻不在這里仰臉,只在隔壁一家門口的臺階上安逸臥著,雖然魚肉的腥味兒,它分明是嗅得到的。

一家門里,老人安坐,捧著一本書,出神地看著,時光似乎忽地就慢了下來。

小店里,有各樣物什,有識的,有的卻不知道,也并不想打擾人家,似乎在這小街上,看看最好,就那樣看看,似乎自己家里一樣,走過去,最好。

依舊有老的營生,一家剃頭的,顧客安逸地半躺在竹椅上,師傅的剃刀利落,“刺啦,刺啦”。旁邊的爐子,坐著水壺,水開了,冒著“咝咝”熱氣,叫人想起小時候。

也有賣蓑衣的,自然這蓑衣是沒人穿了,不過擺在這里,叫人想起過去的雨中,這兒的人,“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樣子。

下午稍晚,小街的人漸漸少了。游人離去,忙著的是街里的女人。水塘邊,有人就著石頭搗衣,一邊跟身旁的人說著什么。搗衣聲中那些街坊話語,濕潤潤的,帶著親切。

竹籃里攜著青菜的女人也回來了,到了家門口,就著那道石槽里的汩汩流水,擇著,洗著。水的清涼,那青菜更碧綠了。

晚會兒,一家家的炊煙起了,裊裊地,升了上去。到處都飄著白米飯的香味。

半日過去,自然是餓了。進一家小店,有菜豆腐,楓溪魚,臘肉,酒,擇一窗邊位置坐下,一邊問幾句堂前的忙碌女子。

獨自一人,有獨自的愜意。微醺時候,街燈亮了,嫣紅的燈籠也亮了。這一晚,飲了多少酒呢?都不知道了。

出門,一盞燈,若月;遠處的燈,若爛漫星星。埋怨屋里燈光太亮,若是古意燈燭,外面的星月即是舉盞的好伴侶了。

幾分踉蹌,似不辨路,卻安然尋回住處,原就想好的,如許悠閑地方,哪里舍得匆匆就去了。

簡單洗漱,臥床翻幾頁樋口一葉,其中一篇是《檐月》。女主人喃喃自語:“丈夫今夜又要遲歸了。孩子已經早早入睡。炕火已熱,酒也已溫。現在是幾點鐘了?咦,那不是上野寬永寺的鐘聲嗎?”

不覺間睡著了……日本的小鎮和這里,一樣的靜謐溫馨啊。

醒來,上午九點了。欲推開窗子看看外面,卻發現窗子昨夜就開著,照了一夜的月色。

海南記

我對海南知之甚少。其實,我對哪兒都知之甚少,即便是去過的地方。

海南孤處,人從哪里來,何方來,是說不清楚的。南海邊,望茫茫一片,想人是怎么渡過茫茫大海過來的。心下感慨,太不容易了。

一直以為南蠻之地,沒什么古物,去海南博物館,卻見到那么多,海南忽地在心里沉起來。

遺物太多,印象深的卻是一駕車的輪子。與別處不同的是,車輪用兩塊半圓的木板拼就,并加以榫卯固定。車輪亦比別處小很多。海南一地的人,大約常居不移,并不需要按季遷徙,也并無重須負,木板拼就,稍許加固的車輪已經足夠。

一行人里有劉恒的,博物館里卻不見,說是去了儋州,看蘇東坡遺居。劉恒回來,說什么都沒有。記得某年去河西的陽關遺址,快要到了,同行的一位詩人卻不肯前行了。現在想,詩人是要留下想象。

博物館出來。我和習習站著,過來一女子,是周曉楓。讀過她的文字《你的身體是仙境》。讀的時候,心里忽地一抖。曉楓也許有點近視,眼神是迷蒙的,卻讓人覺出微微的笑里含著“折刀”般的鋒利。

五公祠。祠內祭祀著唐宋年間被貶海南的賢臣名相李德裕、李綱、趙鼎、胡銓和李光。不了解這些人,也不想了解,只是想有他們被貶時候的日記看看。看過黃庭堅的《宜州家乘》,絕好。還有葉天廖的《甲行日注》:“初六日戊寅,晴。大風。與倌、倕訪顧太沖,同至崎龍山,紅黃繞巖,蒼翠交錯,高下扶疏,迷離濃淡,秋氣蕭瑟,乃艷冶至此。抵暮,侍兒以燒栗十枚、烘豆一握,遺余下酒,置幾上去。而樵嫗瓶油已罄,無可舉燈,點火于枯竹片授余。余左手執竹片,右將傾壺,火忽滅,猶幸馀光未及暗盡,倚短窗下,嚼四栗,飲三甌,暗中捫床而寢。”真好。前人不幸,卻是我等之幸。文字讀來的澀味,若給人遺忘了的深秋的干果。

回頭,也許會查查這五位大人,有否這樣的絕妙文字。

午間,去騎樓老街一家經營馬來西亞飯菜的館子。黑色的椅子,一律是靠背很高且有拱尖的。椅子的靠背,雕了鏤空的符號也似的小人,剪紙一樣,有些迷人。樓梯處的墻壁上,裝飾有長條木板,雕刻了一排小人頭。小人頭有裝飾意味,且夸張,尤其是涂了金色和艷麗的綠色、藍色,炫目而有些神秘。沒問店家,有什么意味,也許不過是裝飾,帶著一點熱帶風韻罷了。

飯食,無甚新鮮,味偏酸甜,且偶有辛辣罷了。好吃的有一種夾心、表面裹了椰絲的糯米團子,里面是紅糖汁,一口下去,滿心的糯甜。愜意的是室內的闊大,無端叫人仰起臉來四處看。很早時候,海南的人去馬來西亞謀生,那邊的人也會過來的。想最早的幾個馬來西亞人漂洋過海到這邊來,心里是什么感受。

席間,跟坐在一起的劉慶邦,說起他的短篇小說《幸福票》。慶邦敦厚,只是微微一笑。

在北海那邊見過騎樓老街,這邊的大略相似。幾條老街正在維修中,略略顯新,希望能修得舊一些。

喜歡舊一些的甚至是破舊的老街。這街上,無數的小的店鋪,太雜,甚至可以說是雜亂不堪,賣煙酒的,小食雜店,水果蔬菜店,間或一家小旅館,小餐館,各樣的小修理店,雜到沒有辦法說清。雖然亂,可這會兒人少,顯出奇怪的悠閑。

買煙酒的小店,小家悠閑的,進去看看賣些什么酒。問多少錢,卻沒人應聲,有點由著人的意思。瞄一眼看店的年輕女子,只顧低頭看手機。還是出去吧,酒也只是看看,沒有買的意思,不買,別擾了人家的清凈。

這兒的店,大多是女子照看,只一個人,進來客人,只看你一眼,就不管了,除非問什么,不搭話的。很多店,前面賣東西,后面居住,也許有人買酒的時候,后堂里正炒著一盤臘肉,香味迅疾就竄了出來,惹得人饞。這樣的店,上午十點也許十一點才開了門,賣不賣什么,到中午就做飯。不知出去做什么的男人也回來了,孩子也放學了,女人的菜也炒好了。一只方凳放兩三碗菜,臘肉、魚、番薯葉什么的,一人一碗米飯,仔細或“呼啦呼啦”吃著。現在吃飯的碗,瓷太細了,想起小時那種藍邊的粗瓷碗,碗底有一圈是不上釉的,筷子在碗底一觸,“刺啦”一聲。

小店門口的安靜里,忽然之間,也會有人過來說一聲什么,聲音卻是炸了一樣。之后,聲音忽地低了下來。來人與店主,兩個人湊在一起,一個坐板凳,一個蹲著,嘀咕半天,一會,來的人走了。倆人說了什么,不知道。

也有些,就不是店鋪,只是在自家門口,或幾家公用的門洞邊,不礙走路的一側,放一只方凳或是小桌,擺幾個木瓜,一半只鴨子,面條什么的。墻上還有牌子,寫著什么吃的之類。有人要,進去,某間屋子里做好了,端出來。

這樣的店,晚上八點、九點,沒點,看看沒有顧客,就關了。想起那些老式的店鋪,東壹、西陸之類寫著墨跡的門板,到打烊的時候,“跨啦、跨啦”,男人一塊一塊提起來,推過去。門板上好了,孩子也已經睡了,女子也在梳頭洗臉了。這樣的一家人的生活,有時候會叫人羨慕的。帶了相機,想拍點什么,卻沒拿出來。還是不拍的好。人家的生活,安逸的,是另一種時間,和我全然不同的時間。記得那樣的氣息,也就夠了吧。

椰林,看椰子以及許多不知名的熱帶植物。

植物種類太多了,多到不可思議。

想起一些古畫,滿是山石,滿是草木,里面卻單單一個人。這兒,也是這樣的感覺,植物多到可以把人完全忽略。

見一種什么葵。想起小時候去洛陽,炎夏,外婆手里是執著這樣一柄蒲扇的。

這兒的街上,也應該有人用這蒲扇的。

瓊海潭門。路過一處海邊,正有幾艘大船停靠。這些船上的人并不以打魚為生,而是打撈硨磲。

已經死去若干萬年甚至上億年的硨磲,有些已經玉化了。大到五六尺多的硨磲,活著的時候,一開一合,海水涌動,該是駭人的。

無數的硨磲,海底堆積著。遠古之前的死亡,因為時光的歷久,已然不是死亡了,只是逝去時光的悄然一部分。打撈它們的人,不會細心注意到這堆積著的沒有任何死亡氣息的硨磲的美。深海里安睡著的這些硨磲,以靜靜的死亡,悄然穿越了時光。

這些硨磲,在海底的時候,也許竟不是死亡了的,而是另一種漫長的轉世一般的“生”,而一旦把它們打撈出來,才是真正的死亡。

去石頭公園。也許,還是不命名的好,就是稱作有許多大石頭的海邊就好。人偶爾走過去,就看見了那么多海邊大石頭。

那些石頭,連綿的,也是各自的石頭,沿著海岸線展開,低伏著,也蜿蜒突起。這兒的石頭是溫和的,不似曾經去過的臺州海邊,那邊的石頭是顯得猙獰可怖的。蘸一點這兒的海水,只是略咸。稍稍兌一些淡水,是可以慢慢品味的。臺州那邊的海水也嘗了一下,卻是咸澀發苦,在唇舌上很久都不消失。

看見黑色的有氣孔的礁石,陳應松也許是懂得,告訴我,這是曾經的巖漿。想想也是。這并不甚黑的黑色里,隱含著劇烈燃燒過的那種不甘淪為灰燼的頑強抵抗的黑。那些氣孔,叫人想起它們曾經的“吐氣”,活著一樣的“吐氣”。叫人疑惑的是,這些黑色的礁石里,也有著近乎白色的看起來更為堅韌的橫豎的一條條“石筋”。有些“石筋”,竟然還相互構成某種隔斷一樣的構圖。數萬度高溫的巖漿里,怎么會有這樣的纖細完整的“石筋”?熾熱的巖漿的涌動中,它們竟然紋絲不動。

林森、小甫、小驢,幾乎是瞬間就爬上了海邊最高的礁石。年輕,就是這樣,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想起自己三十幾年前,自虐一樣,獨自爬上幾十米高的鐵塔,風大得人一松手就會給風吹得飛出去。那樣的獨自在大風中,有一種微痛的快感。

我知道幾個孩子的視線所及,但是我不想上去,不過是海,站在那個高處,看見的也依舊是海。

看了臺州的海之后,我寫了一首詩:

海,茫茫的,

漫不經心,甚至近乎麻木,

沒有任何一點暖意。

沒有。大海只是

陰郁,厭倦的......

無法看到海的全部,

我只是看到了一小片,品嘗了一口海水,

就覺到了它滿是荒蕪的氣息。

盡管,那個陪著我的寫詩的老漁民,在海岸上一家小酒館,跟我喝著當地的黃酒,說著那個微涼的黃昏里無限溫暖的話,他甚至還答應有機會帶我去對面的大陳島,但是那處海邊的荒涼氣息,堅硬的荒涼氣息,還是深深浸透了我。

而這兒的海,卻是有著幾分溫柔的。海與人一樣,各處都是不一樣的吧。

海邊的礁石上,在某一處坐下,感到身子下面有中午的陽光蓄留在那兒的力量。粗糙的礁石里,那些暖熱的力量,粗糙地緩緩地散發出來。

海浪從遠處推送過來,一波一波的,渾然無隙,帶著遠處和海底潛藏著的不可測識的力量。無盡的,無盡的,那樣的耐心,是駭人的。

低頭看礁石與礁石之間的縫隙,海水忽地一股過來,忽地又是一股,似乎是要無盡地涌過來,固執地穿石而去。該走了,卻忽然發現礁石近于海水的地方,有似乎是“蝦”那樣的東西,黑色的,隱含著什么的黑,形象有些怪異的。一股海水沖刷進來,海水落下后,那只“蝦”還固執地在那里。驚異于如此力量的海流,竟然沒有將這“蝦”沖刷了去,它的指爪該有著如何的堅韌力氣。深知于海水,深知于大海秘密的,該是這樣的物種吧。這只近乎“惡”的力量的“蝦”,也許就是用這種方式感受著無盡的大海,在浩瀚的星空下無休止的潮漲潮落。這樣的“蝦”若是會寫點什么,會寫出些什么呢?與這樣的固執無畏的“蝦”相比,人的洞悉也許真的是無力的。

瓊海古村。歷史并不太久,也許一百多年吧。大略也是四合院的格局。炎熱以及雨水的緣故,是并不敞開的略略封閉的設計。院子里穿過去,頭頂只不多一線陽光。

墻體的青磚,一律用白膏泥勾了齊整的縫,顯得異常潔凈。雨水的反復浸透,那些磚青色蘊含著十足的水分,沉甸甸的青黑色石頭那樣可靠。

最大的一家宅子,正維修。大家都離開去看別處的時候,劉恒攜夫人進去。大家出來,村口等著,半天劉恒仍未出來。一所正維修的宅子,他在那兒凝滯于什么呢?

想起他的《伏羲伏羲》,那也是一所宅子里發生的故事。

保亭。黎族村落。悠閑的幾個老太太,坐在一起閑話。幾個坐著,一個在吊床上。時間靜靜的。

仔細看,臉上的皺紋,依舊很深。

可是她們那樣閑話著,時間就那么靜,不動一樣,似乎看看手表,指針也是不愿意動的。

路邊,有狗,好幾只雞,鵝。

過去給鵝拍照,鵝卻急忙走開。

孫頻在那邊走著,先是一條狗,后來是幾只鵝跟著她。

熱帶雨林。走了近兩個小時吧。太多的不認識的植物。

一種植物,不粗,類藤,但不是,死死地絞纏在另一株樹上。時間的久,兩兩的交互的生存,類藤的這一棵,就結實的繩子一樣纏緊、勒進了那一株樹的樹干,直到那一株原本比它粗許多的樹不能呼吸一般萎縮、死亡。

植物的絞殺,一點不比動物優雅。

人類社會呢?也許,一樣。

十一

亞龍灣。原先的海邊的蠻荒之地,全然不一樣了。技術和金錢,加上一點時間,人力,改變了這一切。現代人偉大之一種。

想看見海邊先前的樣子,蠻荒的,無限生氣的,可是,不可能了。

十二

天涯海角。擠滿了人。所謂天涯海角的感覺,陳子昂登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那種感慨,一點兒也沒有。

葉永烈和夫人在一邊的凳子上歇息。兩個近八十歲的老人,一路上幾乎是一直拉著手的。

兩個幸福的人,在天涯海角也是這樣幸福。

十三

上南山,時候近傍晚了。

遙望海邊空闊處高大的南海觀音,矗立著的圣潔的白色,心里忽地一緊,不由走到欄桿那兒,久久默視。這人間所建造的,哪里還是人間的。不過是人的心愿集成。哪里是虛無,哪里是空相,是實實在在的蕓蕓眾生的大母親啊。

如此的空闊處,天地相接,目視南海觀音,人哪里會有什么“自我”呢?

天色漸漸地暗,觀音卻是慢慢亮了起來,柔和的亮,微微的亮,不隱也不顯的亮。觀音的心口處,隱約有燈盞,柔和地映著觀音的臉龐。

晚會兒再看的時候,觀音已經沉浸在深深的暮色里。映著臉龐的燈盞,也已經消失了。喜歡這樣沉浸、消失的感覺,隨日月而升而落,如此才會有黑夜之后黎明之時再次見到的喜悅。

回到房間,也許是眼睛適應了黑暗,依舊可以隱約看見。在露臺上立了很久,什么也沒想,只是安靜地站著,遙望著那邊。

那個晚上,睡得真好。

十四

最后一天,早早起來。北北和習習很早就走了。亮程也早早啟程。孔見和傅菲、劉慶邦、趙瑜前幾天已經走了。海南的朋友,只有雁翎、鹿玲、建國和林森還陪著我們。余下的人,葉老夫婦、劉恒夫婦、曉楓、應松、原野、孫穎、小驢和小甫,今天也將暫別。

本來,荔紅要來的,還沒有見過她。若她來了,今天也是分別的日子。

還是現在的好吧。飛機真快,幾個小時就到了。若是古代,這一行人的分別,才真正是別了。幾千里路,哪里那么容易見面。“羈旅長堪醉,相留畏曉鐘”,這樣詩句的好,現代人是不容易理解的。

天大亮了。八點,人們去拜觀音。

雁翎來電話,問:不去么?

不去了。

心里想,在心里就是了。

結結實實在心里。

南山這樣的地方,是可以住上一陣子的。安心住著,“無”一樣,什么也不想。

住好了,就可以安然離去了。

補記:回來不久,有消息傳來,鹿玲,走了。還那么年輕。

素描:景物和人

三座房子

三座房子,前后挨著。

左后邊的,屋頂是黑灰色,透著隱約的綠那樣的黑灰色,沉沉的。門窗,在陰影里,看不太清。

右邊的一座稍稍靠后,晨霧淡淡遮著。

中間的一座,靠前,房子有點小女子的俏皮那樣,眉眼似的門窗,線條勾勒那樣,是久違了的迷人的靛藍色。

三座房子是自由的分布,似乎隨意的安排,卻微妙地達到了某種悠然的平衡,尤其是在淡淡的晨霧里。

三座房子,墻壁的白色,坐落在沉實的黃褐色,之間穿插的是過渡的環繞綠色,而背后的天空,淡藍與白交織的,讓一切豁然開闊了。而這時候再細細看房子的白色,才會覺得這白色用的真好,再換其別的,怎么都難看,怪不得那么多房子,都涂飾了白色。

可最有意思的還是中間那座房子的門窗,上面的靛藍,叫人想起小時候的藍墨水,晨霧里那藍色,有點像寫在作業本上的算術題,慢慢在潮濕的紙上洇開了,叫人嗅到那種久違了的墨水的氣味。

那樣的氣味,真的,讓人想去再找一瓶藍墨水,一本小時候的作業本,在床底下或者哪兒放久了,有點霉味的,在上面抄一段什么。抄完了,撕下來,貼在墻上,慢慢看一會,從少年時期過來,幾十年的時間悄然就一去不復返了。

荷 塘

城市一角,本該是嘈雜的,卻有了一小片悠然荷塘。

荷花這會正開著,些微的嬌艷。記得在燕園,也是這樣的日子,在荷塘邊的一塊青石上閑坐,見一位先生,問好,先生頷首,微微一笑,不回,卻只是說:“荷花開得正好!”

先生是懂得歲月的。

這一片荷塘,好,好在荷花不多,疏密得宜。太密了,就膩得慌。荷塘里疏疏的,這兒,那兒,一簇簇,就好。

荷塘里的水,漾漾的,荷葉,四五片,七八片,正好。一一看那些荷葉,高高低低的,綠的,綠中隱含著初生的紫意的,有幾分羞澀也勇敢的懵懂。荷稈搖曳,亦不搖曳,只是細細的風,水面上吹拂著,亦不見吹拂著。

荷花,更是。荷花不多,三三五五,不多的嬌艷,才不俗氣,水面上一朵一朵隔開,水氣氤氳之間,一朵一朵,獨立著些微的寂寞。

閑來,在這荷塘邊上走走,抑或真的閑了,坐半晌最好,呆呆地看半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來。

若有人攜一具琴來,彈與不彈,都是好的。

要一直坐到天要黑了,也不舍得離開。炊煙起了,人不得不走了,走遠了,也還要回頭看看的。

荷塘里,綠的紅的,都暈染了淡墨那樣,朦朧著。

回頭看看,想著哪天,約一個人走走。走走,就走到這兒了。

到了這兒,說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說吧。

就是坐坐,坐到不想坐了,會心一笑,各自離去。

秋 菊

去友人宅賞菊,自會想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詩句的關鍵詞,是“悠然”,更是“見”。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曾就陶淵明的這兩句名作,提出自己的解釋。他說:“所謂的悠然,是作者看南山的心境,同時也是作者所看南山的姿影。因為‘見’,不是觀,是從對方呈現出來,似見非見地看到的。”陶淵明自是想悠然,可哪里能悠然呢。詩里的所謂悠然,只是一時,雖然也并不是欺瞞自家。

《飲酒二十首》有序:

“余閑居寡歡,兼秋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酒醉之后,“輒題數句”的“顧影”,其心跡,于酒后的序里昭然若揭,可讀詩的人確乎忘了。可也許,讀詩的人是不必管這的,不過善于咂摸的人里外一讀,會多有些詩的滋味,甘酸混之咀嚼,品味之后,再隨著陶令“悠然”一望,心下堅韌,會有另外的敞亮開闊,人世不過如此,可以坦然放下那些放不下,也沒有辦法放下的。

陶令亦是不常有酒的,酒于他是稀罕物,尤其是佳釀,之后的曹雪芹也是無錢,而只能賒酒的。所幸的是,曹雪芹的畫,大約是能夠稍稍換幾壺酒的;所不幸的是,世人不識,沒有一幅留下。于是,即便前二十多年黃葉村剝落的敗壁上,有幾首詩,即便分明是假的,人們也不忍,還是將就著算作他的故居,讓他好歹有個人們的念想處。

陶令愛酒,也實在是需要沉醉,也就“偶有名酒”,竟然“無夕不飲”。一則難得,二則“寡歡”,心下的秋夜是難眠的。也只有秋月之下,“獨盡”到“忽焉復醉”“辭無詮次”,才能忘卻,沉沉睡去了。

友人家新置的菊花,放在案頭,類乎清供。盆菊是清供在一所郊外的房子里,有點魯迅的“躲進小樓成一統”的意思。想必,這也是友人自家于塵世喧囂里的一刻偷閑。有趣的是,友人似是無意間,在菊花一邊,隨手放了幾只佛手,佛手雖小,卻也是結實地“端坐”在案子上。

忽然間,是佛手密閉著的果香氣,忽地出來,人的嗅覺里就充滿了香味兒,濃亦不濃,淡亦不淡,若有若無的迷人。

試想,若去掉了馨香的佛手,更換蓄滿了果汁的蘋果、橘子,帶著夏天積蓄的而在秋天飽滿豐沛的果香,這案子上會失去了什么?

不經意處,不經意之筆,這也有如作文,正經里忽地斜逸一筆,叫人覺出作者悄悄拐了一個彎,又忽地回來,那才是摸住了文脈的癢處。叫人竊笑,這家伙,怎么想的,會這一出。

友人隨意置放的幾只佛手,該是這斜逸一筆。

他想過沒有,估計是沒有,可是潛意識里,他覺得就該這樣。

小 院

小院,不過是空地,臨時的房子那樣,隨意蓋了,拆了,又蓋了,連同隨意的圍墻。

圍墻,是極熟悉的,是青磚,表面不涂抹什么的清水墻,一色的青白,青是水洗過了的青磚,白是勾縫的白灰,煞是清爽。尤其,剛剛雨水淋過了,青的愈青,白的愈白,濕潤的有了些江南味道。

圍墻五尺來高,最上面用斜著的青磚,砌起菱形的透空格子,上面再并排壓一層磚。最上面一層,是順長的一塊磚,沿著墻脊壓了過去。有講究的墻脊,用青磚磨出一個個角,一溜過去,一牙一牙的好看。

小孩子閑來寂寞,會過去,跳起來,或搬幾塊磚石墊著,扒在透空的菱形處向里面看。有趣時,會看一會,即便是看一只母雞,帶著幾只小雞啄食,一會兒又來一只狗,逗著,也覺得有趣。若是無趣,什么也沒有,就沮喪地下來,一言不發。若真是心里郁悶,會把頭抵在磚墻上,半晌不說話。

剛下過雨,水氣淋漓。院里的小水洼,映著半截半截、東一塊西一塊的樹的影子。碧綠之間,是褐色的樹干樹枝,挺直、穿插著。水洼因為什么的一顫動,樹枝樹葉,就一起蕩漾,似乎那些樹本身就是浸在水里一樣。

一家的窗子,拉著尋常的花布窗簾,淺色的,小碎花的,洗得干干凈凈。拉開了的時候,屋里已經拾掇整潔了。傍晚,窗簾再拉上,就是一家人的時候了。吃了晚飯,大人說話,小孩子寫作業,一只小貓在桌子底下,挨著人的腿鉆來鉆去。夜里,躺在床上的人,朦朧的月夜里,依在枕上,說些什么家長里短、貼心的話呢?我曾寫過一首詩,擬著小夫婦那情景——

什么也不想,

只想著清晨和你一起出門,

傍晚回家,洗菜,做飯,

親親熱熱說話。

聽溫柔音樂,翻幾本閑書,

也偷偷說幾句誰的壞話,

想著,明天要做什么,

要看看誰,還要買青菜,魚。

天黑了,可以拉上厚厚的窗簾,

依偎著入睡,

念叨幾句,門外小路

又是落葉,秋風又要起……

可看的,還有門簾,白布的門簾,上面有圖案,單線的繡花,繡了牡丹鴛鴦。后來有愛美的女子用毛線繡出立體的來,剪子修得平平的,家里有這樣心細熱愛的女人,才更是家的樣子吧。

這樣的院子里,樹和樹之間常會拉著一根鐵絲或尼龍繩,晾曬衣裳。女人圍著圍裙,“唰啦啦”抖著一件件滴著水滴的衣裳,手指靈巧地扽扽,搭了上去。女人的手放下來的時候,才讓人看清,靈巧的手指因為涼水浸泡和揉搓的緣故,粉嫩嫩的。

那些樹里面,有幾株桐樹。知道這樣的桐樹,闊大的葉子,遮蔭甚好,可以愜意地搬個小板凳,甚至支個小桌,坐在樹下,抽煙喝茶,輕聲慢語說話的。

現在,這樣的院子很少了,差不多都拆光了。

拆光了,也就無奈拆光了吧。

珍惜的人,都老了。

古梨園小憩

古梨園,現在還是中午,陽光明媚,若是夜幕降臨,會是這樣的景象:

夜幕降臨,

穿行的小徑,

去向曖昧,

似乎什么也看不見。

知道這些梨樹,沉甸甸的。

知道那些果子,越是看不見它,

似乎就越沉,越有力氣。

頭頂的粗細枝條,

樹葉濃密,半遮半掩。

不遠處,偶爾有什么低低在叫。

園子里滿是蟾蜍、青草和梨子的潮濕。

可現在是中午,帆布的躺椅上,閉目無所思,覺得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本來可能就虛無的時光。對這,也寫過一首詩:

也許,時光就是用來擺渡的。

讀書,撫琴,游走山水之間。

也有些時光,

一盞清茶,看簾外黃葉悠然落。

順著時光回味,

一生就那么過去了。

佛說,苦海無邊;

雖然佛沒有說,時光就是擺渡。

據說,這些老梨樹都是上百年的,該是清末民初了。想著,恍惚間,也就有落葉一般飄浮的影子,是灰色長衫的人,手在一側撩著,怕粘了梨樹下的浮土。

行走間,那人,忽地咳了一聲。

咳嗽聲,那么縹緲。想想也是,畢竟是百多年前的人呢。

責任編輯 王 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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