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絕情的詞人謝希孟

聆思

船中那個姓謝的男子終于從容離去，船只去后水面僅留下了一道迅速被抹平的波紋以及他隨口拋下的一句話：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壹

南宋淳熙十一年，一個偶爾會念叨“行事不法，周公無志也；立言不法，孔子無學(xué)也”的才子考中了進(jìn)士，并從師于理學(xué)大家陸九淵。沒錯，就是“陸王心學(xué)”的那個陸。

這個才子就是謝希孟。

謝希孟，又名直，字古民，號晦齋，浙江省黃巖城西三童岙人，南宋時期的理學(xué)家。謝希孟在年僅二十四歲時就已經(jīng)聲名鵲起，且受到了學(xué)者樓鑰的器重。

“年少得志”，對于旁人來說是很難；但對于謝希孟來說，卻顯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的祖父曾為參知政事（宰相），而他父親是太常寺少卿，亦身居高位。良好的家學(xué)教育外加上他本身的天資，最終養(yǎng)出了他一身的文氣。

“逸氣如太阿之出匣”，時人如此評價他。太阿，銳器也；出匣，不藏其鋒也。根據(jù)后來他不同于世俗的行事來看，倒也真正是恰如其分。

宋代詩人葉適曾經(jīng)有過一首《送謝希孟》：

白頭趨幕府，早已負(fù)平生。

未放鵬舒翼，應(yīng)煩驥斂程。

驛梅催凍蕊，柁雨送春聲。

為語常平使，開懷待子荊。

初入仕途的謝希孟也曾有過一段時間的順意，先后做過大社令、大理寺司直、奉儀郎、嘉興府通判等官職，但事實上他的性格并不適合官場。

“曠達(dá)，終不受羈束”，這是后人給他的評價。而懷著這種性格又豈能長久置身官場？難免會導(dǎo)致謝希孟一生屈沉下僚。

后來果然，謝希孟登上仕途時，正值韓侘胄執(zhí)掌朝政，此人大權(quán)獨(dú)攬，打擊異已，定“程朱理學(xué)”為偽學(xué)，定趙汝愚與朱熹為逆黨之首，舉國上下一片腥風(fēng)血雨。在南宋詭譎不定的官場上，謝希孟很快就隨著黨爭中朱熹一派的失敗而被迫離開。

也許是為了尋求慰藉吧，仕途失意的謝希孟轉(zhuǎn)而將一腔深情付與風(fēng)月。才子佳人，有些時候其實是無奈之舉。

幸而，還是“曠達(dá)，終不受羈絆”，這種性情雖不適于官場，可在這秦樓楚館處，卻成了才情倜儻、不羈儀態(tài)，也更惹來無數(shù)女子青睞。

貳

那個姓陸的女子適時的出現(xiàn)了。

她雖然只是一名藝妓，無法給謝希孟更大的幫助，但她的善解人意、才藝高絕對一個落魄的人會有怎樣的安慰？

在這位陸姓女子的陪伴下，在官場遭受打擊的謝希孟仿佛重又找到了自己的得意，他好像重又變回了那個文采高絕、不在意人間雜事的謝家公子。

依舊是那句“曠達(dá)，終不受羈束”，謝希孟的本心中有著一種灑脫。于他而言，既受了黨爭波及難以立足朝堂，卻同時也脫離了朝廷束縛。雖在朝堂處他已不能做得更多，可他是誰？他到底還是那個才情高絕的謝希孟。

每日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才子會有多迷人？姓陸的女子不知道，在每日不離的相伴中，兩人的關(guān)系竟開始漸漸反了過來——變成了她的沉淪。

我愿為你舞霓裳，我愿陪你共良宵，我可以聽你詩詞吟哦，明月清風(fēng)……但我不知道我付出了幾分的深情。這是藝伎的無奈。其實藝伎們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身不由己，心又如何能由己？

而那個姓陸的女子，也許會感嘆自己何其幸運(yùn)吧？當(dāng)鴛鴦樓成的那一刻，她的眼中有光彩萬種，何其明媚。

謝希孟為她蓋的不止一座鴛鴦樓。

叁

謝希孟的師父是陸九淵，當(dāng)他聽說謝希孟流連花叢時雖然無奈，卻也并不好說什么。

南宋風(fēng)氣如此，上有宋徽宗和“遍看穎川花，不似師師好”的李師師的風(fēng)流閑談，下有王之望寫下的“主人無浪語，狂客最鐘情”。就算是像蘇軾、辛棄疾這樣的大詞人，又有幾個沒在煙紅酒綠處留詞幾闕？

可他覺得謝希孟身為理學(xué)門人不該如此放縱，尤其是當(dāng)聽到謝希孟居然為妓女建起了一座鴛鴦樓后，他終于找到了謝希孟，狠狠斥責(zé)他說：“士君子朝夕與賤娼女居，獨(dú)不愧于名教乎？”

謝希孟無奈一嘆，哂然一笑。雖然是面對著自己的恩師，但他仍然有著自己的一些看法。他說：“弟子建成鴛鴦樓后有樓記一篇，愿讀與恩師一聽。”

陸九淵聞言好奇道：“樓記？且讀來。”

謝希孟一躬身后，朗聲道：“自遜、抗、機(jī)、云之死，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鐘于世之男子，而鐘于婦人。”

樓記中這句話提及的“遜、抗、機(jī)、云”四人，分別是三國東吳名將陸遜、陸抗，西晉文士陸機(jī)、陸云，他們都是陸家先祖。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自打陸遜、陸抗、陸機(jī)、陸云等人死去，陸家的英氣就已經(jīng)完全不在男人身上，而全部鐘愛留在女子的身上了，也就是這位他所鐘愛的陸姓女子。

陸九淵聽罷，若有所思，知道自己終于無法勸動這個不同尋常的弟子，只得離去。

“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鐘于世之男子，而鐘于婦人”這句話頗值玩味。另有一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個人叫賈寶玉。據(jù)說，曹雪芹寫《紅樓夢》中賈寶玉時受到了謝希孟很大的影響。

肆

宋代詩人陳傅良曾有《送謝希孟歸黃巖》共四首，摘錄其一：

法令如牛毛，斯鞅信手成。

簿書積丘山，趙張眼愈明。

萬人立下風(fēng)，國勢尊且榮。

未省三代前，誰獨(dú)有此名。

這是其他人眼中謝希孟的離去，仿佛瀟灑從容，去來皆是一樣的得意，卻少有人注意到，那一個女子此后的傷悲。

當(dāng)老師走后，謝希孟與陸姓女子的生活愈發(fā)的美好。琴瑟和鳴的日子讓陸姓女子迷失了，她竟尋找到了幾分家的感覺，就像是她命定的歸處。這感覺是如此甜美，以至于她竟忽視了，那個男子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厭倦。

一日，忽起歸家之念，匆匆辭官，某妓追至江邊，涕泣沾襟。

謝希孟的離去是如此的突然，但卻并不突兀，是她沉湎于美好的陪伴而失察于謝希孟偶爾不經(jīng)意的嘆息，或?qū)χ硞€方向短暫的駐足。

謝希孟走的如此決絕，但心情卻并不沉重。當(dāng)船只出發(fā)，他只是離去。僅留下的一闋詞何其絕情：

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卜算子·贈妓》

那個哭泣的女子依舊在河邊，只有順流而下的江水聽見，只有啜泣聲依舊被大風(fēng)吹散。

其實，哪有那么多深情可言？秦樓楚館所能做的，不過就是讓那些失意人找到一個得意的地方，卻還是總有那么幾個癡情的女子愿意深信。

據(jù)載謝希孟歸回黃巖后晚年隱居，有一個流傳頗廣的軼事：歸家后隱居靈石，鄰人陳伯益善畫，面黑多須，謝在陳的自畫像題：“伯益之面大無兩指，髭髯不仁，侵?jǐn)_乎其兩旁而不已，于是乎伯益之面所余無幾。”

但除此之外的其余諸事就少有提及，有人會記起他在回到黃巖后還寫了很多詞，不過卻大多佚散了。而在所存的所有詞作中，我們會看到——再無一首、無一句、無一字提到過姓陸的女子。他果然輕輕松松地就做到了曾經(jīng)說過的那四個字：斷不思量。

責(zé)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