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最近一個時期,經常聽到人們勸告:“要糊涂一點,要瀟灑一點。”
關于第一點糊涂問題,我最近寫過一篇短文《難得糊涂》。在這里,我把糊涂分為兩種:一種叫真糊涂,一種叫假糊涂。
普天之下,絕大多數的人,爭名于朝,爭利于市。嘗到一點小甜頭,便喜不自勝,手舞足蹈,心花怒放,忘乎所以;碰到一個小釘子,便憂思焚心,眉頭緊皺,前途暗淡,哀嘆不已。這種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他們是真糊涂,但并不自覺。他們是幸福的,愉快的。
至于假糊涂或裝糊涂,則以鄭板橋的“難得糊涂”最為典型。鄭板橋一流是一點也不糊涂的。但是現實的情況又迫使他們非假糊涂或裝糊涂不行,他們很痛苦。我祈禱老天爺賜給他們一點真糊涂。
談到瀟灑一點,瀟灑這個詞兒圓融無礙,誰一看就懂,再一追問就糊涂。《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神情、舉止、風貌等)自然大方,有韻致,不拘束。”很抽象。我是主張模糊語言的,現在就讓“瀟灑”這個詞兒模糊一下吧。
我想到中國六朝時代一些名士的舉動,特別是《世說新語》等書所記載的,比如劉伶的“死便埋我”,什么“雪夜訪戴”等等,應該算是“瀟灑”吧。可我立刻又想到,這些名士表面上瀟灑,實際上心中如焚,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腦袋。有的還終于逃不過去,嵇康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
寫到這里,我的思維又逼迫我把“瀟灑”分為兩類:一真一假。六朝人的瀟灑是裝出來的,因而是假的。
“俱往矣”,這些事情不大容易了解清楚。我舉一個現代的例子。20世紀30年代,我在清華讀書的時候,一位教英文的教授,總想充當一下名士,瀟灑一番。冬天,他穿上錦緞棉袍,下面穿的是錦緞棉褲,用兩條彩色絲帶把棉褲緊緊地系在腿的下部。頭發也故意不梳得油光發亮。他就這樣飄飄然走進課堂,顧影自憐,大概十分滿意。在學生們眼中,他這種矯揉造作的瀟灑,卻是丑態可掬,辜負了他一番苦心。
同這位教授唱對臺戲的是俞平伯先生。有一天,平伯先生把腦袋剃了個精光,高視闊步,昂然從城內的住處出來,走進了清華園。
園內幾千人中,這是唯一的一個精光的腦袋,見者無不駭怪,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而平伯先生則全然置之不理,照樣登上講臺,高聲朗誦宋代名詞,搖頭晃腦,怡然自得。朗誦完了,連聲高呼:“好!好!就是好!”此外再沒有別的話說。
古人說:“是真名士自風流。”同那位教英文的教授一比,誰是真風流,誰是假風流;誰是真瀟灑,誰是假瀟灑,昭然呈現于光天化日之下。
這一個小例子,并沒有什么深文奧義,只不過是想辨真偽而已。
為什么人們要提倡糊涂一點,瀟灑一點呢?我個人覺得,這能提高人們的“和為貴”精神,有利于安定團結。
寫到這里,這一篇短文可以說是寫完了。但是,我還想加上一點個人的想法。
當前,我國舉國上下,爭分奪秒,奮發圖強,鞏固我們的政治,發展我們的經濟,以期能在預期的時間內建成名副其實的小康社會。我們糊涂一點,瀟灑一點,未嘗不可。
(摘自《糊涂一點,瀟灑一點》)
責編:胡祖義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