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1926年,詩人里爾克因病去世,享年51歲。他一生渴望孤獨,卻又無法忍受孤獨。他的一生拋棄了所有愛過的女人,但他死后她們依然愛他、稱頌他。沒有人可以模仿里爾克的人生,但許多詩人卻試圖模仿里爾克式的愛情。
“里爾克的傳人”們常道:“我看透了愛情,想找個俗人過日子!”——說實話,敢和詩人結婚的女子,也是“稀世珍寶”。因為,為詩人定制的“實惠婚姻”,往往超出常人的認知。
一個詩人應該找位什么樣的伴侶呢?這是我們這群俗人對于大家共同的朋友、“里爾克的中國傳人”的共同懸念。是應該找一個同樣搞文學的嗎?這樣就可以切磋業務了。還是找一個專業互補的畫家,聯袂創作點兒詩配畫什么的?再或者,干脆找個有錢的女人把他養起來,就像歐洲很多偉大的藝術家所經歷過的那樣?
但是“里爾克的中國傳人”,我所認識的沒改行當書商或者開飯館的詩人之一,他胡擼了一把上世紀80年代詩人式的長發,擦了擦上世紀90年代詩人樣的金邊眼鏡,輕巧地說出了自己在21世紀的擇偶標準:“就喜歡俗的。”
“你說的俗的意思是……”
“勞動婦女,疼人,能干活兒。”
這聽起來就像是開玩笑了。因為我們知道,這位老兄的審美觀可不是從來如此樸素。他也是經歷過海誓山盟、焦頭爛額乃至于抱頭鼠竄的。而他的前妻和前女友們,也不乏香艷、幽怨或者空靈等文藝氣質的代表人物。擇偶的年齡標準固然可以越來越寬泛,但擇偶的美學標準卻不能越來越抽抽啊。難道我們的詩人在反諷,在闡釋繆斯之死,在“貼地飛行”嗎?沒想到詩人認真起來,再三向我們解釋:“不不,我就是想圖個實惠。”
也就是說,他在藝術女性那兒吃夠了虧,也費盡了心力,現在迷途知返了,想踏踏實實過日子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也的確逢人就央求:“有女工、女廚子、女養殖專業戶,我全收。”而突然有一天,我們聽說他結婚了。妻子是個白手起家的小老板,連鎖經營了好幾家早餐鋪子。一個和詩人曖昧過的女記者評價道:“俗,太俗了。不穿紅褲綠襖,都對不起那份兒氣質。”
詩人終于如愿以償。在他的理解中,俗就等于實惠。此后那么幾年,朋友們便見識了他的實惠生活:早餐鋪子的女老板只用忙活一個黎明就完成了全天的工作,而后面的整個兒白天都可以用來伺候丈夫。她親手包辦了詩人的一日三餐,食物的品類就不止于大餅、油條、雞蛋灌餅那么簡單了,每頓都是到菜市場現買的菜,煎、炒、烹、炸不帶重樣的,夏天的蓮子粥和冬天的瓦罐湯更是隨時預備著。她也承包了詩人那套郊區小院的一切家務,別說擦桌子掃地了,就連門外的絲瓜架子都得親自躥上躥下地修剪。最過分的,是我有一次到詩人家去參加一個大規模飯局,看見詩人的妻子正蹲在院子里,灰頭土臉地用扇子扇著好幾只銅火鍋。
連我都看不過去了,對詩人說:“你這就有點兒欺負人了。”
詩人既得意又無奈地攤了攤手說:“你嫂子主動請纓的,我在后面拽都拽不住。”
這個時候,我們的好奇心就從詩人轉到詩人的妻子身上了:她圖什么呀?詩人已經到了滿臉褶子、肚子占軀干三分之二的年齡,圖色肯定是圖不到的,圖錢就更不可能了。據我所知,詩人那點兒積蓄早被前妻瓜分得所剩無幾,工資也遠遠比不上早點鋪的利潤。那么就是圖文化,圖藝術了?可是按照詩人的擇偶標準,他的妻子應該是個俗人啊,俗人會看重這些因素嗎?不過很遺憾,詩人的婚姻只持續了兩三年就告結束,而且還是妻子把他給甩了,被甩的詩人一氣之下去了云南大理。這個懸念也就一直沒有解開。
直到前些天的一個早晨,我去開會,因為堵車沒敢在家吃飯,下了車就去早餐點買豆漿油條。沒料到店家把吃的遞出來之后,來了一句:“錢就算了。”我一愣,抬頭才看見是詩人的最近一任前妻。她還在干老本行呢,而且仍舊是一個實在人。我非要給,她非不要,吃了人家嘴短,我只好說幾句出賣朋友的話:“寫詩的那位老師,我覺得您甩他甩得太對了,那種好逸惡勞的人就不該慣著。”
“不不,我甩他不是因為他不干活兒,我從來就沒打算過讓他干活兒。”早餐店老板說。
“那為什么呢?”
“因為他的詩寫得不好。我讓他改他也沒進步,索性就放棄他了。”
我的一口豆漿差點兒噴出來:“你怎么會這么認為?他的詩據說是很像里爾克的。”
“那個里什么我后來也看過,連他也不怎么樣,看不懂。徒子徒孫自然就更甭提了。”早餐店老板悠悠地望了眼遠方,“我在上世紀80年代當文學青年的時候,喜歡的可不是這樣的東西。”
“那您說說,您喜歡什么樣的詩呢?”
“汪國真。”早餐店老板自豪地說。
這就讓我無話可說了。也許對于一個詩人來說,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實惠的婚姻。
(源自“島嶼書坊”)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