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出版生活史研究的進展,有助于將出版人物的專業特長、理想信念和日常生活進行融合探究。在出版史研究的專業主義、理想主義和日常生活研究路向指引下,通過考察“五四”背景下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實踐,不僅可以闡釋“五四”革命知識人對現代性和革命性的雙重探索,而且可以揭示革命知識人在傳統文化和現代生活內在張力下蘊涵的多重現代性和革命性。進言之,近代社會日常生活的豐富性和創造性,可緩釋現代性和革命性內在的緊張,由此,“五四”革命知識人的專業和理想之間得到緊密聯系并相互促進。
【關鍵詞】“五四” 沈雁冰 知識人 出版生活 革命
出版生活史研究推動了將歷史人物的專業特長、理想信念和日常生活結合起來的探究[參見范軍、歐陽敏:《出版生活史:出版史學研究新視閾》,《現代出版》2017年第2期;歐陽敏、王雅菲:《中國近現代出版生活史研究述評》,《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就中國近代史而言,此一點對于“五四”革命知識人的再現具有鮮明意義[關于此方面的探索性研究,參見魏本權:《新文化史與中國紅色文化研究》,《紅色文化學刊》2017年第1期;唐小兵:《“新革命史”語境下思想文化史與社會文化史的學術路徑》,《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五四”是中國近代一次規模和氣勢宏大的思想文化總書寫、社會歷史大實踐,在精神信仰、情感世界、大眾表達、新聞出版等方面影響深遠,其引發的新文化狂潮和社會運動,在五彩繽紛的出版領域得到呈現。經歷過“五四”的沈雁冰[茅盾是沈雁冰在1927年發表《幻滅》時用的筆名,當時署名“矛盾”,系葉圣陶加了一個草字頭。1921年沈雁冰主編《小說月報》時,“茅盾”尚未問世。本名與筆名,盡管外延相同,但內涵卻不一樣。參見李頻:《“茅盾”與“沈雁冰”不能誤用》,《人文雜志》1992年第3期。],是中國近現代史上著名的革命文化人物,其在上海的出版實踐是一個大的話題[關于當下學界對沈雁冰在上海生活的重視,楊揚教授直言:“我覺得茅盾與政治以及茅盾與以上海為中心的城市生活之間的關系,是研究茅盾最值得關注的兩個領域。”參見楊揚:《茅盾研究點滴談》,《當代文壇》2018年第4期。]。探索“五四”視閾下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生活實踐,對于沈雁冰及當時革命知識人文化、意識和思維系統的誤讀或其重要人生面向的忽略[關于誤讀,參見王嘉良:《被誤讀的茅盾:批評的錯位與評價的失衡———置于中國20世紀文化語境中的分析》,《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對其他革命知識人的研究也存在類似的問題。],學界或可有新的辨識或補充。
一、專業主義視角下的出版實踐與相關文化、教育活動
“五四”帶給中國民眾思想上的震撼能量極大,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思潮蕩滌著民眾的心靈。從1919年五四運動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上海新書業[區別于原來以出版教科書為主的老牌大書店。]得到蓬勃發展。不少中小出版社緊緊把握時代脈搏,出版具有明顯的革命性、進步性、現代性的文藝和社科讀物,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沈雁冰正好處于這樣的潮流中。
沈雁冰(1896—1981),筆名茅盾,浙江桐鄉人。在與“五四”緊密相連的年代,他在上海的出版活動主要與商務印書館相關。從1916年畢業后工作到1926年,他曾助編《學生雜志》、革新《小說月報》(1921—1922)、參編《中國寓言初編》。此外,沈雁冰還參與組織編輯中華書局《戲劇》月刊(1921年5月),任新時代叢書社“編輯”人之一(1921—1923),等等。
沈雁冰的出版活動與“五四”新思想、新思潮領導人有直接聯系。1921年6月24日,陳獨秀、李大釗等文教界知名人士,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表《“新時代叢書”編輯緣起》,籌備出版“新時代叢書”。他們起意編輯此叢書有三層意思:“想普及新文化運動”,“為有志研究高深些學問的人們供給下手的途徑”,“想節省讀書界的時間與經濟”。叢書內容包括文藝、科學、哲學、社會問題及其他日常生活所不可缺乏的知識。“新時代叢書”社的編輯人為李大釗、李季、李達、李漢俊、邵力子、沈玄廬、周作人、周佛海、周建人、沈雁冰、夏丏尊、陳望道、陳獨秀、戴季陶、經亨頤15人,不少是共產黨早期成員[《“新時代叢書”編輯緣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1年6月24日,第四張,第一版。]。
沈雁冰的出版活動與文學研究會關系密切。從1921年開始,曾經在張元濟手下擔任過《四部叢刊》總校對工作的沈雁冰,在商務印書館的主要工作是主編《小說月報》,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運動發展的必然結果。在《小說月報》進行革新過程中,他寫了不少文章,而商務印書館負責人張元濟和高夢旦,正好在此期間,迎合新文化運動潮流北上尋求新文化人才,與正積極組建文學研究會的鄭振鐸商議準備改組《小說月報》,于是沈雁冰就擔當了負責人的角色。文學研究會成員成為改組后的《小說月報》的主要作者。文學研究會由周作人、朱希祖、耿濟之、鄭振鐸、瞿世英、王統照、沈雁冰、蔣百里、葉紹鈞、郭紹虞、孫伏園、許地山12人發起。只有沈雁冰在上海,除了朱希祖、蔣百里,他都無一面之緣。但是,他和鄭振鐸不但有共同的文學愛好,而且都有相當強的活動能力[沈雁冰認為鄭振鐸在交際方面比自己能干得多。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頁。],后來成為朋友。
沈雁冰文學創作的靈感也日益萌發。1923年,沈雁冰不再主編《小說月報》,但仍為該刊的“海外文壇消息”欄目寫作。該欄目本身就是他主持刊物時設立的,主要是他負責編寫。材料依據是當時歐美出版的英文文學期刊、《泰晤士報》星期文藝副刊和《紐約時報》的星期書報評論。該欄目內容現代而且豐富,受到關心外國文壇動態的讀者歡迎,直到1924年夏共發表206條消息。1926年秋,沈雁冰白天開會,晚上看希臘、北歐神話及中國古典詩詞。由于妻子當時參加很多社會活動,他結識了不少女性朋友,了解諸多“新女性”的思想意識等,再加上親眼見證瞿秋白、楊之華等人的革命浪漫故事,他創作小說的沖動非常強烈。然而,接踵而至的北伐革命洪流耽擱了小說寫作計劃。
提高文化水平,普及大眾教育,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兩大任務[吳玉章:《文學革命與文字革命》,《中國文化》創刊號,1940年1月15日,第40頁。]。受此影響的上海出版人,有不少是優秀的教育工作者,沈雁冰是其中一位優秀代表。他曾在平民女校、上海大學兼職擔任教師,并在社會教育活動中有所表現。
1921年年底,沈雁冰到遠親李達兼任校長的平民女校教英文,學生有王劍虹、王一知、蔣冰之(丁玲)等人。他每周去三次,每次半小時,都是在晚上。教材是英文的短篇小說,不教文法,帶有速成和實用的意味,但也不會缺少對文學和人性的品位。平民女校的教員都是盡義務的,半年后,因為師生都忙于其他事務,英文課就停了。
接著,沈雁冰到上海大學兼職。他在中國文學系教小說研究,也在英國文學系講希臘神話,課時不多。成立于1926年3月的中共上海大學獨立支部,直屬中共上海區委領導,在上海大學任教的沈雁冰等人正是區委領導。1923年7月1日,上海大學舉行美術科第一屆圖音組、圖工組兩班34名畢業生慶典,該校教職員和全體學生參加。沈雁冰作為教師代表發表演說,幾乎都是圍繞藝術與社會改造、人生與革命之關系而展開,內容由西方名人的人生藝術觀落腳到當下要積極改造社會、從事革命等,極富上海大學特色[《上海大學畢業之盛典》,《民國日報》,1923年7月3日,第三張,第十版。]。
此外,沈雁冰還受鄧中夏之托,請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周越然任職持志大學的系主任。而沈雁冰既要參加上海暑期講習會現代文學課的講授[《民國日報》,1923年8月16日,第一張,第二版。],也要參加上海的星期講演會[這種社會演講,陳獨秀、沈雁冰、惲代英、董亦湘、楊賢江等都參加,并且登報宣傳,如1922年4月23日(星期日)在吳淞中國公學開演講會,陳獨秀講馬克思學說、陳望道講桑格夫人及生育制度,社會人士喜慕兩先生言論者均可自由去聽。見《星期講演會消息》,《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年4月23日,第四張,第四版。]。
沈雁冰的教育生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據丁玲回憶:“平民女校的課程并不是很系統的,講‘五四’以后的白話文,包括散文、短篇小說等,這些作品我們中有些人老早就看過的。邵力子講古書,我們對此不感興趣。陳獨秀經常給我們講課,還給我們上了幾次數學課。沈雁冰教英文,講奧斯特洛夫斯基的《窮人》。那時候陳獨秀、沈雁冰才二十多歲。”[丁玲:《我在愛情中生長》,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101頁。]1981年,周啟新在《上海大學始末》一文中,闡述了上海書店與上海大學的姊妹關系,實際上也交代了中共出版人與革命大學的密切聯系,尤其提到瞿秋白、沈雁冰等人的貢獻,比如說沈雁冰上的課受到歡迎等[周啟新:《上海大學始末》,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上海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1981年第1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114頁。]。
可以看出,沈雁冰具有豐富的出版經歷,并且在上海文化界有著廣泛而深厚的聯系,逐漸成長為一名重要的中共出版人。無論是在商務印書館,還是在《新青年》《共產黨》等刊物中,他都可以說是一個活躍分子。他對出版非常熱愛,無論是對于理念、技術,還是在實際行動上,他都有極大的熱情。有學者研究,從沈雁冰的人生經歷可以看出,即使在主要從事小說創作以后,他還在利用“間隙”不斷地參與報刊編輯工作。這應該不單是生活、工作和使命的要求,還應該看作沈雁冰自己對報刊編輯的熟稔與喜愛[陳一軍、林然:《“報人”身份與近現代作家的小說創作——以梁啟超、茅盾、張恨水為例》,《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近代上海受商業社會影響,以專業主義為中心進行人生發展,成為知識分子心中追求的一個目標[香港學者李培德關于上海近代銀行業對專業主義即追求獨立和受人尊重的精神論述給筆者以啟發。見李培德:《論中國金融企業家精神——以陳光甫為例》,楊紅、張舒文譯,《檔案與史學》2000年第2期。]。“五四”以降,此種特色愈發明顯。從專業主義視角看,出版人也是作家、學問家,乃至思想家,還要做演講。在職業觀上,沈雁冰自認為出版人的角色是最主要的,其業余生活如藏書、買書、讀書、寫作、翻譯、教書等也與之緊密相關。有學者認為,沈雁冰的幾種職業混搭十分恰當[王琰:《茅盾編輯思想的創新與融合》,《商丘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其實可以看出他身上專業化的特色。
按照美國學者約翰·費斯克的理解,大眾文化是進步的,而不是革命的[較為深入的理解,可參看〔美〕約翰·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宋偉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88—228頁。]。那么,沈雁冰在探索大眾文化的過程中,可能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這方面也包括陳獨秀、彭述之、陳望道、施蟄存等人。但不管怎么說,大眾文化激進或革命與否,都不能否認“五四”革命知識人對大眾文化的積極探索,而且有時候是如此的深入。
二、理想主義視角下的出版實踐與政治活動
受“五四”影響,沈雁冰的思想越來越貼近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1922年5月,他發文談道:“辛亥革命了,人民仍舊得不到真的‘平等’‘自由’;五四運動了,人們仍舊得不到真的‘改造’‘解放’。”[沈雁冰:《五四運動與青年們底思想》,《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年5月11日,第四張,第一版。]“我也是混在思想變動這個旋(漩)渦里的一分子,起先因找不到一個歸宿,可以拿來安慰我心靈,所以也同樣感到了很深的煩悶。但近來我已找到了一個路子,把我底終極希望,都放在彼上面,所以一切的煩悶,都煙消云滅了。這是什么路子呢?就是我確信了一個‘馬克思底社會主義’。”[沈雁冰:《五四運動與青年們底思想》,《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年5月11日,第四張,第二版。]
在理想主義的感召下,沈雁冰的出版實踐確實與“改造”“解放”為主題的政治活動緊密相關。在政治宣傳上,受“五四”影響,沈雁冰也是將新文藝風格和新文化傳統貫穿起來的重要作家之一,這也反映在其對革命文獻的翻譯和思想宣傳文章寫作上一直充滿熱情。最早在1920年冬,他應李達之約在后者主編的《共產黨》月刊上譯寫文章,曾翻譯《共產黨國際聯盟對美國I.W.W.(世界工業勞動者同盟的簡稱)的懇請》[《共產黨》月刊第二號,1920年12月7日,第7—27頁。],并于第二年寫作《自治運動與社會革命》[《共產黨》月刊第三號,1921年4月7日,第7—10頁。],宣揚無產階級革命,打倒舊軍閥。《共產黨》專門宣傳和介紹共產黨的理論和實踐,以及第三國際、蘇聯和各國工人運動的消息,與《新青年》有分工。沈雁冰在翻譯過程之中,思想愈發傾向無產階級革命。只不過由于刊物到第7號就停刊了,自己感覺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還不夠。他也給《新青年》寫稿,由于《新青年》的紅色革命傾向越發濃厚,北京大學的作者們逐漸退出,承擔主要寫作工作的李漢俊、陳望道和李達,便拉沈雁冰“入伙”,但大家都不要報酬。
在組織活動上,1920年5月,陳獨秀在上海發起成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邀請李達、李漢俊、沈玄廬、陳望道、施存統、邵力子、俞秀松、戴季陶、沈仲九、劉大白等參加,商務印書館的沈雁冰、楊賢江也常來談談[邵力子:《黨成立前后的一些情況》(一九六一年七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現代史研究室、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選編:《“一大”前后——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后資料選編》(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1—62頁。],中共發起組在法租界漁陽里2號陳獨秀寓所成立后,沈雁冰也加入進來。1921年夏中共“一大”后,沈雁冰和陳獨秀等同志的聯系也日益密切。陳獨秀到上海任中共中央局書記后,每周一次的支部會議就在他的寓所召開,時間從晚上8點到11點以后,成員有楊明齋、邵力子、陳望道、張國燾、俞秀松(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書記)、沈雁冰等人,還有共產國際遠東局代表維經斯基,主要討論發展黨員、組織工人運動和加強黨員的馬克思主義學習等事宜。支部每星期還有一次學習會,從下午兩點到五、六點,一人講解,大家討論。沈雁冰住在閘北商務印書館旁邊,離法租界較遠,開完會到家都深夜12點甚至翌日凌晨1點了。他將此事告訴了母親,防止她起疑心,筆者認為還有沈雁冰的孝心在起作用[可參看下文茅盾的家庭生活內容。]。1921年冬,陳獨秀所住的漁陽里2號被法捕房查抄后,每星期一次的黨支部會議就不斷轉移地點,有時候就在沈雁冰的家里舉行。其弟弟沈澤民入黨時候的支部會議,也在他家里舉行。
沈雁冰成為中共中央和地方聯系的重要人物。隨著各地黨組織的次第建立,中共中央與各省黨組織的聯系也在加強。由于沈雁冰在商務印書館的方便,中央決定派他為直屬中央的聯絡員,他就暫時成了中央工作人員支部的一員。這樣,從外地來的信件就可以直接寄給他,由他轉交中央。形式是信封上寫的是“沈雁冰先生轉鍾英女士臺展”或“沈雁冰先生轉陳仲甫先生臺啟”等,內封則寫著“鍾英”(“中央”的諧音),他就每天進行匯總,上報給中央。而且還有外地人到上海找中央,也先來找他,對過暗號后,沈雁冰就問明來者所住旅館,然后叫客人靜候,自己再把情況上報中央。如此情況之下,沈雁冰就每天必須得到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辦公,以應對隨時來的客人。雖然坐班時間增加,但他在《小說月報》編輯業務上花的時間卻少了,沒有那么多時間給人寫信聯系作者。由于以《小說月報》為中心引起諸多不快,1923年他辭去主編職位,實在不想在商務印書館待下去。陳獨秀知道后,勸他堅持崗位,因為中央還沒有其他合適的聯絡員[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12頁。]。還有,原來“新時代叢書”社通信處在李書城、李漢俊處,后來轉移至上海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沈雁冰處。
中共成立初期,注重在上海市民中搞宣傳鼓動工作,進行都市社會整體動員,沈雁冰也參與其間。1922年農歷新年,陳獨秀建議沈雁冰、李漢俊、李達、陳望道、李啟漢等人到外面去拜年。他們在“賀年貼”上一面寫著“恭賀新禧”,另一面寫共產主義口號——李啟漢寫的《太平歌》:“天下要太平,勞工須團結……有工大家做,有飯大家吃……”上海的全部共產黨員、中國和朝鮮社會主義青年團團員100余人,工人50人,兵分兩路,上午在市內沿路每家送一張“賀年貼”,散發6萬張,下午在“新世界”等熱鬧場所散發揭露帝國主義和軍閥的傳單2萬張。人們一看到“賀年貼”,不禁驚呼:不得了,共產主義到上海來了[本段文字參見《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書記陳獨秀給共產國際的報告》(1922年6月30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一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48頁;寧樹藩、丁凎林整理:《關于上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活動的回憶——陳望道同志生前談話記錄》,《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3期。另見夏明(李啟漢夫人)的回憶,湖南省革命烈士傳編纂委員會編:《三湘英烈傳》第一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頁。]。是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商務印書館的董亦湘、沈雁冰和徐梅坤在北四川路尚賢堂對面空地上召開了紀念“五一”的群眾大會,向300多工人、學生和市民宣傳“五一”的由來和意義。
1921年冬,沈雁冰和徐梅坤相識,他們和編譯所的董亦湘在商務印刷館開展工人組織。1922年中共“二大”后,他又計劃出版《中華新報》,編輯國民運動叢書等。1923年,沈雁冰被選為上海地方兼區執行委員會執行委員。1925年5—6月,他積極參加五卅運動;12月,在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員大會上,他和惲代英等五人被選為出席在廣州召開的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之后被任命為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秘書。
從理想主義視角出發,可以看出“五四”革命知識人身上現代性和革命性的內在張力。在蔡和森看來,專業主義和政黨有關系,但是還不能領導政黨[1926年,蔡和森談到李漢俊主張專門辦學校、看書籍時,認為“專門”就錯了。蔡和森:《蔡和森的十二篇文章》,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頁。],在實際工作中,沈雁冰和李漢俊、李達、陳望道、施存統、袁振英、李季等都不想放棄自己的專業追求。同時,革命有時候也確實使人精疲力竭,這一點尤其反映在瞿秋白身上。受“五四”影響的瞿秋白在文學方面的才華是突出的,但是他自1923年夏到上海后,既編輯《新青年》,又兼任上海大學教務長。國民黨改組后,他來往于上海、廣州,參加國民黨工作,比如擔任國民黨中央執行部委員。1925年1月,中共“四大”召開,他又被選舉為中共中央委員。雖然他對政治問題也很感興趣,但對不能從事文藝活動“悵然若失”[瞿秋白著、雪華錄寄:《多余的話》,《逸經》第二十五期,1937年3月5日,第21頁。]。他曾說:“扮演舞臺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在這里,甚至完全用盡,始終是后悔也來不及的事情。等到精力衰憊的時候,對于政治的舞臺,實在是十分厭倦了。”[瞿秋白著、雪華錄寄:《多余的話》,《逸經》第二十七期,1937年4月5日,第7頁。]李漢俊、李達、陳望道等也有類似的苦悶。
提到出版和革命的關系,沈雁冰曾在回憶錄中談到類似的“文學與政治”話題,多涉及革命知識人的多重身份與責任。多種角色和任務集中落到個人頭上,會使人產生應接不暇的感覺;同時,政治的復雜性與敏感性、文化的單純性與敏感性等,不可避免會發生一些碰撞,甚至有過火的表現,沈雁冰后來猛烈攻擊創造社等,就帶有政治和文學敏感的雙重性特征。革命知識人的現實生活矛盾由此展開。
沈雁冰內心的張力和所表現出的矛盾,對于分析“五四”語境下的革命知識人群落非常有意義。沈雁冰是個全才,長期在上海大都市生活,可以說,他對革命和出版工作都有自己豐富的經驗和深刻的體會。但是,國共合作帶來的共產黨員的雙重身份問題[關于共產黨雙重身份的問題,王奇生教授、楊天宏教授等都有深刻研究。比如楊天宏教授從身份認同方面既揭示了國共兩黨日益分化的矛盾,也揭示了共產黨員復雜的感受及內心世界,并進一步解釋了部分共產黨有內在緊張而導致的一些退黨甚至叛黨行為。參見楊天宏:《加入國民黨之后共產黨人的身份認同問題》,《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革命與文學、人生之間的矛盾等,也長期困擾著他。沈雁冰可以說是上海出版人中心靈深處復雜難解的代表之一。不過,我們從沈雁冰對革命性和現代性的堅持和一貫追隨中,也看出他人生奮斗精神中執著的一面。
作為馬克思主義出版人,沈雁冰身上的革命性和現代性,有一個結合、相融的探索過程。革命要犧牲自我而多盡義務,現代性中會有很多紛爭,這的確會產生矛盾。1928年,沈雁冰說:“在過去的六七年中,人家看我自然是一個研究文學的人,而且是自然主義的信徒;但我真誠地自白:我對于文學并不是那樣的忠心不二。那時候,我的職業使我接近文學,而我的內心的趣味和別的許多朋友——祝福這些朋友的靈魂——則引我接近社會運動。我在兩方面都沒專心;我在那時并沒想起要做小說,更豈不曾想到要做文藝批評家。”[茅盾:《從牯嶺到東京》,《小說月報》第十九卷第十號,1928年10月18日,第1138頁。]其實,這種矛盾不但正常,更真實地反映了他對現代性和革命性的雙重探索過程。
沈雁冰應該是個比較細致的人,并且在一定時候具有宣傳性;而同時,他也是一個綜合能力比較強、善于工作并結緣甚廣的人。因此,在早期的革命活動中,他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當他在商務印書館的工作遭遇挫折時,便選擇了退出,比如辭去《小說月報》職務[董麗敏教授認為,沈雁冰在1923年被鄭振鐸取代《小說月報》主編職位,不僅在于卷入了一場與王云五等人的內部紛爭,更在于“茅盾主持的《小說月報》走得太遠了,姿態太激烈了,格調太曲高和寡了,編輯的觀念太急功近利了”(董麗敏:《想象現代性:革新時期的〈小說月報〉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127頁)。就是說,茅盾的“現代性”主張過于超前。這是純粹的現代性論域內分析,而結合當時的革命環境以及家庭生活,我們也發現了茅盾的選擇的多向性:既可以專心從事革命活動,也可以到學校教書,或者也可以更好地照顧家人。]。但他又是一個在文學和出版上造詣頗深的人,因此,在1927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之后,他在解決心靈深處的矛盾上,選擇了利用自己的作家和出版人身份,來為中國共產黨做事情這樣的方式[另一說是沈雁冰曾于1931年、1940年兩次要求恢復黨的組織生活,第一次“左”傾領導沒有給予答復,第二次中共中央認為他在黨外更有利于人民。見《在沈雁冰同志追悼大會上胡耀邦同志致悼詞》,陜西省中國現代文學學會、陜西人民出版社合編:《紀念茅盾》,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頁。]。他在這里其實表達了對專業主義追求的傾向,也就是從專業主義角度去表現和深刻揭示中國革命的一面。應該說專業主義和革命性的結合,在他身上的體現還是比較明顯的。我們可以從其文藝創作上明顯到感覺到這一點。無論是文學評論還是小說寫作,都有自己的革命性和現代性相結合的特色。
三、日常生活視角下的出版實踐與生計、家庭和交游活動
日常生活往往能反映人類最本真的一面。人類進入近代社會以來,在日常生活中的生活風格、心態、秉性和品位的養成、培養和熏陶中,其實也充滿著激烈的競爭,其中包括政治、經濟和社會地位方面的比較和較量。在一定意義上講,現代社會靠的是生活風格和品位的競爭,表現其社會階級斗爭的狀況和趨向,也顯示了社會各階級之間競爭的復雜性和曲折性[高宣揚:《布迪厄的社會理論》,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頁。]。“五四”導致新出版平臺建設風起云涌,其間關于大眾日常生活的話題不可勝數。當下,中國近現代歷史和文化研究一大重要轉向是偏向于生活史研究,其正經歷從社會生活向日常生活的轉變,從而建立日常生活與歷史變動的聯系,以便挖掘日常生活領域的非日常生活因素等[參見常建華:《從社會生活到日常生活——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再出發》,《人民日報》2011年3月31日,理論版;《日常生活與社會文化史——“新文化史”觀照下的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12年第1期。]。這實際上可視為“五四”風格的再現。
在日常經濟生活上,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沈雁冰有著相對穩定的收入。沈雁冰1916年剛到商務印書館時,月薪是24元;1917年月薪30元,8月底積蓄200多元;1918年,月薪40元;1919年,月薪50元,又有各處投稿收入40元左右;1920年1月起,月薪60元,加上寫作或翻譯文章,總共收入有100多元;1921年起,因為主編《小說月報》,月薪已經漲到100元[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129、135、166、192、193頁。]。沈雁冰憑著自己的才干,肩負起越來越多的出版重任,月薪增長的速度很快。可以看出,其收入和日常消費,主要是與商業出版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些為他從事革命工作以及為其他革命知識人提供一定經濟支持創造了方便條件。中國共產黨所辦的外國語學社籌備圖書室時既缺錢也缺書,沈雁冰捐了80元稿費助其成立[《周伯棣自傳》(節選),中國社會科學院青少年研究所青運史研究室編:《青運史資料與研究》第3期(內部資料),1983年,第205頁;陳天錫:《戴季陶(傳賢)先生編年傳記》,臺灣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7年版,第20頁。]。消費是大多數中共出版人的短板,他們在消費上一般很謹慎,一是因為收入有限,二是因為革命環境的惡劣,另有上海社會生活成本提高的因素。據徐國楨1930年年初的計算,從1925年到1930年,上海的生活程度約增高40%,但是銀圓的購買力,約在近9個月中,降低22%[徐國楨編著:《上海生活》,世界書局1930年版,第97頁。]。很少一部分中共出版人如沈雁冰等人生活好些。1921年春天,沈雁冰和母親、妻子在上海共同生活后,向薦頭店[薦頭店是當時上海專門介紹女傭的機構。在這里,每天都坐著不少中青年村婦俏女等待雇主挑選。雇主挑好人講定工資數目,就給薦頭店老板五到十元法定報酬,薦頭店則出擔保,在所介紹的女仆有偷竊或其他拐騙行為時賠償損失。]雇了個年輕能干、眉目俊俏的女仆,專管洗衣、買菜等事宜,母親則親自下廚[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頁。]。
住宿條件也在不斷改善。沈雁冰本來住在商務印書館四人宿舍,后來隨著收入增長,他托關系自費在宿舍樓下裝修了一個房間。這是一人住的不大不小的房間,主要存放新買的書籍,加上自己經常讀書寫文章,他也想清靜。在經過100多塊錢的裝修后,房間面貌如新,擺設已經頗具現代性氣息[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66頁。]。而此安靜的環境也使其晚上可以工作至十一二點。可以說,每月收入在100元左右的沈雁冰,既享受著革命性和現代性雙重結合的生活,也是在經歷著從傳統到現代的生活變遷。1921年春天,因為母親和夫人孔德沚搬家至上海,他們住進了寶山路鴻興坊帶過街樓[過街樓,可謂懸空房,就是兩排房子中間有小小的街道,建筑師利用這樣的特點,在一樓一底的樓上并排往前擴出一間,跨街與另一排房子的墻壁銜接。過街樓南北有窗,光線充足,且通風方便,夏天也顯得比較涼快。]的房子,而母親和夫人的到來,也給其家庭平添了諸多傳統的溫情和特色。這次搬家,他仍然是讓宿舍“經理”福生代找房子。當時他對房子要求的條件很高:一是必須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附近;二是這個房子除了灶披、亭子間,還至少要有三間正房。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于在寶山路鴻星坊覓到“豪宅”,在付出140元左右的昂貴“頂費”[所謂頂費,就是原房客對住房曾有裝修,現在他要遷出,且不愿意把裝好的電燈等拆走,就要新房客償其花費。頂費之要求在當時應該說還是合理的。]后,租房事宜終于辦妥。再加上他新買了家具,母親到來后“也還滿意”[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194頁。]。
沈雁冰的事業與其人格、家庭觀以及交友之道密切相連。沈雁冰很重視家庭。他出身于浙江烏鎮一個殷實之家,是在一個家庭親情氛圍濃厚的環境中長大的。父親曾中過秀才,熱衷于西學,愛買書求新知識,并隨沈雁冰的外公學過醫;母親知書識禮,曾經讀過四書五經、《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烈女傳》《幼學瓊林》《楚辭集注》等國學讀物,而且還能加以解釋,因此有一定的傳統文化修養。有意思的是,父親曾叫母親讀徐繼畬的《瀛寰志略》——中國近代早期的世界地理啟蒙讀物[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頁。]。母親顯然并不排斥新學,沈雁冰5歲的時候,父親不讓他進家塾,而讓母親在家里教他《字課圖識》《天文歌略》《地理歌略》等新學讀物。能干的母親是他的第一個啟蒙老師。而從性格上來說,沈雁冰很有可能受其開明的母親諸多影響,同時他也很孝敬母親。1916年念完北京大學預科后,他到上海商務印書館謀生,母親積極給予聯系,并參謀其工作事宜。當他在工作5個月后,表達自己欣賞商務印館的文化和學術氛圍,又不耐煩可能為每月50元工資熬上10年人生光景,并斥責商務印書館是文化場所與官場結合的“怪物”時,母親回信給他,大意是贊成他的看法,但也安慰說不叫他幫助家用,盡管安心讀書做學問等[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9—130頁。]。母親很欣賞自己的孩子,并認為他會在商務印書館有所作為;沈雁冰結婚后,母親還教兒媳婦識字和寫字,并注意處理婆媳之間的關系。
沈雁冰和夫人孔德沚的感情在傳統的家庭呵護中也逐漸升溫,并越來越自然。沈雁冰和夫人孔德沚定的是娃娃親。孔家很保守,孔德沚小時候還纏過足,并且沒念過書。但沈雁冰也不介意,在到商務印書館工作后,全神貫注于“事業”,覺得老婆識不識字無所謂[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頁。]。結婚的時候,他和孔德沚的婚姻儀式也是按家鄉傳統禮節辦的。婚后半個月,在家人嫌他太新潮的聲音中,他返回了上海工作。而夫人則在家鄉不斷學習,并交了褚明秀、張梧(琴秋)和譚勤仙(勤先)等朋友。隨著孔德沚在學校學習英文等新科目時越發吃力,她不得不在1921年春和婆婆到上海與沈雁冰團聚。可是到了上海,孔德沚則很快進了愛國女校文科上課,上午一早去,中午回來吃過午飯,匆匆又去,下午6點后回家。如此緊張的節奏,對她來說還是頭一遭。每天晚上9點剛過,她就哈欠連連,頭一著枕,即呼呼睡著。沈雁冰對此好像很習慣,實際上他是用心于看書寫文章中去了[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94頁。]。
在日常交往中,沈雁冰注重朋友或同事之間的交往。他在商務印書館有一些地緣、親緣較近的關系,使自己有相對熟悉的人際氛圍;他是北京大學預科畢業,因此與不少北大人有共同的語言和思想追求;在商務印書館作為中共中央的直屬聯絡人,他接待了不少同志。沈雁冰和同事葉圣陶的關系,從葉圣陶紀念他的詩中可以知一二:“悄然送別浦江濱,且寄扶桑小隱身。刊稿傳書寧老母,兩家親若一家人。”[摘自葉圣陶:《賦別四絕挽雁冰兄》,陜西省中國現代文學學會、陜西人民出版社合編:《紀念茅盾》,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2頁。]他和同事鄭振鐸及他們所在的文學研究會其他成員關系也不錯。1921年5月,沈雁冰和鄭振鐸為了文學研究會的發展壯大,由《時事新報》副刊《青光》的編輯柯一岑做中間人,邀請郭沫若在半淞園吃便飯。以出版為平臺,沈雁冰的朋友圈日益延展。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沈雁冰與革命同志的聯系是長久的、深入的。在籌備中共“一大”召開之際,李漢俊非常忙碌,但是他還免費為《新青年》努力撰稿,可以說為革命而奉獻;而在生活上,他還給《小說月報》寫稿子,介紹歐洲文學運動,簡明扼要,負責人沈雁冰就給他按5元/千字的最高稿酬計算稿費[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97—198頁。]。當時,對于大名鼎鼎的創造社給出的稿費標準是1—5元/千字[《創造社啟事一》,《創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1923年9月10日。],沈雁冰給李漢俊的稿酬,看來確實是按當時較高的標準了。
陳獨秀回上海任中共中央局書記后,商務印書館準備聘他為館外名譽編輯,派沈雁冰作為代表前去詢問。因為主要負責黨的事務,雖然為了生活計,但陳獨秀不想像其他名譽編輯一樣,要給商務印書館審閱稿件,每月可以有五六百元的收入,而只希望每年寫一本由自己命題的小冊子,這樣月薪就是300元[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99頁。]。據包惠僧回憶:“陳獨秀打完官司(指1921年被捕后出來——引者注)后就辭去了廣東的職務。沈雁冰和商務印書館的老板王云五商量,請陳獨秀擔任商務印書館的名譽編輯。陳獨秀說工作可以少做點,錢也少拿點,能過生活就行。沈雁冰同陳獨秀談這事時我也在座。”[包惠僧:《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二),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編:《黨史研究資料》第一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7頁。]
交往中免不了分歧和矛盾,但更多的是相互支持。1922年3月9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為反對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在中國召開,特成立“非基督教學生同盟會”,并發表宣言,指斥當時基督教與軍閥相互利用、狼狽為奸,“為資本家之偵探,為帝國主義之走狗”[參見《非宗教大同盟之應聲》,《晨報》,1922年3月24日,第三版。]。4月6日,張聞天發表《非宗教運動雜談》,響應非基督教運動[聞天:《非宗教運動雜談》,《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年4月6日,第四張,第一版。]。7日,陳獨秀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公開2日寫給周作人、錢玄同等人的信,認為反對基督教也是自由,非基督教學生開會不應被禁止,要求他們:“請尊重弱者的自由吧,勿拿自由、人道主義許多禮物向強者獻媚。”[《“非宗教”聲中兩封重要的信》,《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年4月7日,第四張,第一版。]《覺悟》同一版面也公開了沈雁冰寫給好友張聞天的信,說對于張聞天的《非宗教運動雜談》一文他句句贊成,并且覺得句句都有甚大的力量,明確支持陳獨秀。
由此,從日常生活的視角出發,分析當時專業主義與理想主義之間的矛盾,會出現與以往意見不同的看法。日常生活視角可以緩釋現代性與革命性之間的內在緊張。在激進年代,革命知識人在專業或職業與革命發生矛盾時,確實會出現內心困惑的情況。從沈雁冰身上,我們可以看出其在想辦法處理這些矛盾。當專業、理想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時,身體雖然累,但心靈確實是輕松愉悅的。豐富的精神生活,熏陶了自我,也使沈雁冰敢于、勇于承擔更多社會重托。難能可貴的是,當個人與組織關系之間出現心靈的矛盾時,他會將矛盾巧妙地化解,因此既成就了組織的發展,也有利于個人專業領域的升華。可以說,沈雁冰是上海出版人中融革命性、現代性于一體的重要代表人物。
四、余 論
通過審視“五四”影響下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生活實踐過程和概貌,我們可以發現其既反映了中國現代文化有組織的發展體系和脈絡,也體現了中國近代革命思想和運動變化的過程和內容,又讓人看到了中國近代革命知識人的日常生活。出版活動和革命活動緊密相關,出版活動是基礎和載體,革命實踐是目標和升華,二者凝結成“五四”影響下革命知識人一種廣義的社會生活、社會文化形態。
在專業追求和革命事業的關系中,蘊涵著共產黨員專業和職業的區分以及“又紅又專”思想的緣起。其一,當那些黨內專業人士對組織有自己的看法和意見時,通過專業化的探索,其職業生涯問題和生活之道是可能得到解決的。這與現代社會發展的邏輯和根基是有緊密關系的。從出版人的視角來看,沈雁冰和陳望道、李漢俊、李達等就是這樣。顯然,這不能代表共產黨工作和工作者的全部,只能說是一些具體革命工作的實際需要和一部分文化或理論工作者的具體選擇。其二,中國共產黨其實也是重視專業人才建設的。在革命知識人領域,楊明齋、惲代英很早就重視中國的工業化建設,他們與沈雁冰、胡愈之等都是“又紅又專”的出版或知識實踐者。
“又紅又專”本身具有內在的張力,日常生活是化解這種緊張的途徑之一[目前,中國共產黨強調全黨和全社會都要注重家庭、家教和家風建設問題,可嵌入到此語境中深入思考。]。在過去的研究中,尤其是從政治視角,有學者批評“五四”革命知識人具有無政府主義和自由散漫傾向。其實,當時的革命知識人擁護政黨建設者甚眾,只不過在實際生活中,由于該群體的文化特色和個性化主張,有些人的言行和思考會一時超出政黨紀律或政策規定的范圍。不過,這些言行和思考有的是對政黨建設的修正,有的反映了個人的一些主觀判斷,都是很正常的現象。此處所談的沈雁冰的日常生活習慣、革命中的愛情和理想,并不能說明其所在組織本身的一些特性,而只能說組織中一定群體或在某種環境中的成員,他們展現了生活適應能力、隨機應變能力和一定程度的創造能力,這是非常值得關注的方面。
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生活實踐,折射了“五四”以后中國革命知識人在初心使命、價值取向上的追求,包含著理想和現實的交織與變奏。這是一個自然的歷史過程,也是一個值得后人反思的社會文化話題。我們今天未必能體會到當時現代性和革命性實踐活動的真實,但是從日常生活的角度深入其間,還是可能的。同時,反過來講,從研究對象的生活實踐的諸多面向反思“五四”與革命的關系,我們仍能發現諸多可以探索的余地。
〔作者楊衛民,上海理工大學中國近現代國情研究所講師〕
Probe into the Publishing Life of Shen Yanbing in Shanghai
Yang Weimin
Abstract:The progress made in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life helps go into a publisher with a multi-pronged approach, including his/her professional expertise, belief and ideal, as well as daily life. Focusing on the professionalism, idealism and daily life in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life, the paper examines the publishing activities of Shen Yanbing in Shanghai in the context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t not only describes the dual explorations of a revolutionary intellectual for modernity and revolutionary spirit, but also reveals his multiple modern and revolutionary characters under the inner tens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modern life. Moreover, the richness and creativity of daily life in modern society could ease the inner tension between modernity and revolutionary spirit. The professionalism of the revolutionary intellectual in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was thus closely linked with his ideal, and the two were also mutual-reinforcing.
Keywords:May Fourth Movement, Shen Yanbing, intellectual, publishing life, 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