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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三)

2020-09-10 07:22:44高爾基
語數外學習·高中版上旬 2020年2期

《童年》是蘇聯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以自身為原型創作的自傳體小說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兩部分別為《在人間》《我的大學》)。

該作品講述了阿廖沙(高爾基的乳名)三歲到十歲的童年生活,生動地再現了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沙俄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寫出了高爾基對苦難的認識,對社會人生的獨特見解,字里行間展現了他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我身體好了以后,慢慢地看出來,茨岡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頗為特殊。

姥爺罵他不如罵兩個舅舅多,在私下里,姥爺還常常夸他:“伊凡是個好手,這小子有出息!”

兩個舅舅對他算和善,從來不像對格里高里那樣,搞什么惡作劇。

對格里高里的惡作劇幾乎每天都要搞一次。有時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燒燙,有時則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個頭兒朝上的釘子,或者把兩種顏色不同的布料放在這個幾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邊,等他縫成了不同顏色的布匹,就會遭到姥爺的痛罵。

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臉上涂滿了紅顏料。

這種顏很難洗干凈,好長一段時間,格里高里就頂著這么一張好笑又可怕的臉。

這幫人折磨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格里高里似乎一點也不當回事兒,什么話也不說。

他在拿剪子、頂針兒、鉗子、熨斗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試探著拿。

這已形成了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以前,他也會把指頭弄濕,孩子們看見了大笑不止。

挨了燙,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出很多皺紋來,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于光禿禿的頭頂之上。

我不記得姥爺對他兒子們的惡作劇的態度了,每次,姥姥都會揮起拳頭喊他們:“臭不要臉的魔鬼!”

不過,舅舅們在私下里還是常常咒罵茨岡,說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是個小偷,是個懶漢。

我問姥姥,這是怎么回事兒。

她耐心地給我解釋: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所以嘛,他們倆就都在對方面前罵他!

“說他不會干活!是個笨蛋。

“他們怕跟你姥爺一起開另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十分不利。

“他們那點陰謀詭計早就讓你姥爺看出來了。他故意給他們倆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役證,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

“這下可把你的舅舅們氣得不輕!”

姥姥說到這兒,無聲地笑了。

我現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以前都來給我講故事,講她自己像故事一樣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類的事時,姥姥完全是以一個外人的口氣說的,仿佛她離這一切十分遙遠。

她講到茨岡,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里,從門口撿到的。

“唉,他都凍僵了,用一塊破圍裙裹著!”

“是誰扔的?為什么要扔了他?”

“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那一家剛生的孩子夭亡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這兒來了。”

一陣沉默。

“唉,親愛的阿遼沙,都是因為窮啊!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規矩,沒出嫁的姑娘是不準養孩子的!”

你姥爺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

“我生了18個孩子,都活著的話能站滿一條街!”

她眼里淚光一閃,卻低聲笑了起來。

她坐在床沿上,黑發披身,身高體大,毛發蓬松,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胡子牽到院子里的大熊。

“剩下的都是壞孩子!

“我喜歡小東西,伊凡卡就這樣留下了,洗禮以后,他越長越水靈!

“開始,我叫他‘甲殼蟲’,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甲殼蟲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潔的人!”

伊凡常常有驚人之舉,我越來越愛他了。

每逢周六,姥爺都要懲罰一下本周以來犯過錯誤的孩子,然后他就去做晚禱了!

廚房就成了我們的天地。

茨岡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幾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紙做了一套馬臉,剪了一個雪橇,啊,太棒了!

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面上奔馳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它們,大叫:“哈,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

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個蟑螂身上,趕著去追雪橇:“它們忘了帶口袋,這是個和尚,還追呢!”

他又用一條線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腿,這只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地,伊凡大笑:“助祭從酒館里出來要去做晚禱了!”

他還有一只小老鼠,把它藏在懷里,嘴對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說:

“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它!

“誰養了小老鼠,家神爺爺也就會喜歡誰!”

伊凡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而且變戲法的時候,他比哪個孩子都叫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么區別。

有一回玩牌,他一連當了幾次“大傻瓜”,可把他氣壞了,認為我們肯定在桌子底下換牌了。

“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他那年19歲,可比我們4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人物。

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姥爺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做客。雅可夫舅舅拿著六弦琴來到廚房。

姥姥剛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點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綠色的,瓶底上雕著精美的紅花兒。

茨岡穿著節日的盛裝,忙得團團轉。

格里高里輕輕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著光。

保姆葉鞭格妮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壇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則像喇叭。

個別時候,烏斯平尼耶教堂的長發助祭,還有些梭魚般滑溜的人,也會來。

人們足吃海喝,孩子們手里都有糖果,還有一杯甜酒!

狂歡的場面越來越熱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調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問一句:“各位,怎么樣,我要開始了!”

然后,一擺他的卷頭發,伸長脖子,瞇著朦朦朧的眼睛,輕輕地撥著琴弦,彈起了讓人每一塊肌肉都忍不住要動起來的曲子。

這曲子像一條急急的小河,自遠方的高山而來,從墻縫里沖進來,沖激著人們,讓人頓感憂傷卻又不無激越!

這曲子讓你生出了對世界的憐憫,也加深了對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聽,無語沉思。

空氣都凝固了。

米哈伊爾家的薩沙張著嘴,向他叔叔探著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了,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撐地,就那樣聽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這意境的哀情。

兩個黑洞洞的小窗戶瞪著外面的夜空,搖曳的燈影使它們變幻著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兩只手,好像是在別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抖動著,如一只快樂的小鳥在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指則飛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喝了酒以后,經常邊談邊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條狗,

他就要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

一個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鴉墻上立。

嗷嗷,我悶啊!

蛐蛐兒在墻縫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悶啊!

一個乞丐曬著裹腳布,

又一個乞丐跑來偷!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悶啊!

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就會使我悲痛大哭。

茨岡也和大家一樣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黑頭發里,低著頭,喘息著。

他會突然感嘆道:“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唱個痛快的!”

姥姥說:“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來吧,讓凡紐希加給咱們跳個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從身上甩掉了一種什么東西,猛喊一聲:“好啦,憂愁煩惱都去吧!瓦尼加,你上場!”

茨岡拉拉衣服,整整頭發,小心地走到廚房中間,臉紅紅的,微微一笑:“彈得快一點,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這暴風驟雨般的節奏,茨岡的靴子踏著細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兒亂顫。

茨岡像一團火在燃燒;兩臂張開,鷂鷹般舞動著,腳步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

他突然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襯衫抖動著,好像在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

茨岡放縱地舞著,如果打開門,他能跳到大街上去!

“橫著來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喊道。

茨岡高聲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舍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丟下我的孩子。

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顫著,好像腳下有火,不時地還跟著他喊上幾聲。

格里高里拍著自己的禿頭,快樂地念叨著什么,他彎腰對我說話,柔軟的大胡子蓋住了我的肩膀:“噢,阿列克塞·馬克辛莫維奇,如果你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跳得像一團火!他可是個討人嘉歡的快樂XJL啊!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噢,不記得了!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來,嘿,你等等!”

他說著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種平常很難聽到的粗嗓子說道:“阿庫琳娜·伊凡諾夫娜,請賞臉,出場來跳上一圈兒吧!就像以前和馬克辛·伊凡內奇,你怎么啦?”

“讓我跳舞,這不是開玩笑吧?”

她往后縮著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來跳。

忽然,她下定了決心,利索地站了起來,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頭,興高采烈地舞了起來,她叫道:“你們盡管笑吧,盡情地笑吧!雅沙,換個曲子!”

舅舅應聲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彈起了一支較慢的曲子。

茨岡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來,繞著她跳開了。

姥姥兩手舒展,眉毛上挑,雙目遙視,好像飄在空中一般。

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笑出了聲兒,格里高里伸出一個指頭點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別鬧了!”

茨岡順從了格里高里的指揮,坐到了門檻上,葉芙格妮婭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織花邊兒。

累得要死人喲,

只剩半口氣兒。

姥姥簡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講故事。

她若有所思,遙視遠方,巨大的身軀靠兩只顯得很小的腳支撐著,摸索前進。

她突然停止了前進,前面有什么東西使她驚訝,令她顫抖!

馬上,她又容光煥發了,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她閃向一旁,垂頭屏氣,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來,她好像高大了許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個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表現出了一種怒放的鮮花般的美麗。

保姆葉芙格妮婭又唱了起來:

周日的午禱才完畢,

一直舞到夜半時。

她最后才回那家門,

可異良宵苦短又周一。

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來的位置。

大家一個勁兒地夸她,她整理著頭發,說:“算啦!你們也許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蹈吧!從前,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記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簡直快活得讓你流淚!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會幸福得昏過去,我太羨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葉芙格妮婭嚴肅地說,她又開始唱《國王達維德》。

雅可夫舅舅摟住茨岡說:“你太應該去酒館了,去那兒跳舞,把人們都跳狂!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讓我唱上l 0年,以后哪怕讓我出家做和尚也可以!”

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說了話:“小心點兒,格里沙,這么喝下去你會成為瞎子!”

格里高里很嚴肅地說:“瞎吧,我要眼睛沒什么用,我什么都見過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還沒醉,只是話多了,見了我總要提起我的父親:“他可是有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馬克辛·薩瓦杰依奇……”

姥姥嘆一口氣,說:“是啊。”

每一句話、每一件事、人們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愁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

歡樂和憂愁永遠是相依相隨的,它們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特別厲害,他撕扯著自己的襯衫,揪著自己的頭發和淺色的胡子:“這算是什么日子,為什么要這樣活?”

他捶胸頓足,淚流滿面:“我是個流氓、下流坯子、喪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吼道:“沒錯兒,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著兒子的手:“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樣兒的人,我最清楚!”

姥姥現在顯得特別漂亮,一對含笑的黑眼睛向每個人揮灑著溫暖的愛意。

她用頭巾扇著紅紅的臉兒,如唱如訴般地說:一切都是這么美好!太美好了!”

這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嘆。

我對于一向無憂無慮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現十分吃驚。我問姥姥:“他為什么要哭?還打自己罵自己?”

“你并不是現在就要知道這世界上的一切!遲早會明白的。”

姥姥一反常態,沒有回答我。

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滿足了。我去染房問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著眼看格里高里。

最后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滾!再纏著我,我把你扔進染鍋里,也給你上個色兒!”

格里高里此時正站在爐子前,爐臺又寬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鍋,他用一根長木棍在鍋里攪和著,不斷地拎出棍子來,看一看順著棍子頭上往下滴的染料。

火燒得很猛,他那花花綠綠的皮圍裙的下擺映著火光。

水在鍋里咕嘟咕嘟直響,蒸氣霧似地向門口涌去,院子里涌起一陣升騰的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從眼鏡下邊兒看了看我,粗聲粗氣地對伊凡說:“快點,拿柴去,長眼睛干什么用的?”

茨岡出去了。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顏料的口袋上,招呼我過去:“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大胡子蓋住了我的半個臉:“你舅舅犯渾,把他老婆給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譴責,懂了吧?你可小心點喲,什么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險的!”

與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別自然,跟與姥姥在一起一樣,不同的是他總讓我有點怕,尤其是他從眼鏡片兒底下看人時,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么打的?”

“晚上兩個人睡覺得時候,他用被子把她連頭帶腳兜住,然后打死的。”

“為什么要打?”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吧?”

伊凡這時抱了柴火回來了,蹲在爐子前烤著手。

格里高里沒在意,繼續說:“也許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他們這一家子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下好人!你去問一問你姥姥,就會知道他們是怎樣想弄死你的父親了!你姥姥什么話都會對你講的,她不說謊。盡管她也喜歡喝酒,聞鼻煙,可她卻是個圣人。她還有點傻氣,你可得靠緊她啊!”

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

我心情非常沉重。

凡紐希加追上來,捧住我的頭,低聲說:“不用怕他,他可是個好人!你以后要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安。

我記得我的父母不是這么生活的。他們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著。

夜里,他們常常談笑很久,坐在窗子旁邊大聲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來圍觀。

那些仰起頭來往上看的面孔讓我想起了飯后的臟碟子。

可是在這兒,人們少有笑容,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吵鬧、威脅、竊竊私語是這里的說話方式。

孩子們也不敢隨意地玩耍,他們無人搭理,無人照顧,塵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這兒,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

我凝心重重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發展。姥姥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時候也顧不上我。于是我就跟著茨岡的屁股轉,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

每次姥爺打我,他都會用胳膊去擋,爾后再把那打腫了的地方伸給我看:“唉,沒什么用!你還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點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后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舊,他還會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嗎?”

“唉,誰知道到時候,我的手又不自覺地伸了過去……,,

后來,我又知道了他的一個秘密,這更增添了我對他的興趣。

每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趕集東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寶貝,它脾氣很壞,專吃好東西。

茨岡穿上到膝蓋處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條綠色的腰帶就出發了。

有時候,他很晚還沒有回來。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戶前,哈氣融掉窗戶玻璃上的冰花兒,向外張望。

“還沒回來?”

“沒有!”

姥姥比誰都急。她對舅舅和姥爺說:“這下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

姥爺嘟囔著:“行啦,行啦!”

終于,茨岡回來了!

姥爺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里,姥姥拼命地吸著鼻煙,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的。

孩子們也跑出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讓你買的都買了?”姥爺銳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

“都買了。”茨岡在院子里蹦著取暖,啪啪地拍打著手套。

姥爺嚴厲地斥責道:“別把手套拍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找回來零錢沒有?”

“沒有。”

姥爺圍著雪橇轉了一圈兒:“我看,你弄回來的東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買的吧?”

“我可不希望這樣。”

他一皺眉頭,走了。

兩個舅舅興致勃勃地向雪橇沖去,拿下來魚、鵝肝、小牛腿、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掂著份量:“好小伙子,買的都是好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的身上像裝了彈簧,跳來跳去,聞聞這兒,嗅嗅那兒,瞇著眼睛,咋著舌。

他和姥爺一樣,很瘦,個子略高一點兒,黑頭發。

他抄著手問茨岡:“我多給你多少錢?”

“5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15個盧布!你花了多少?”

“4盧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可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攢錢。”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吧。”

姥姥卸著馬套,跟馬說著話:“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小貓兒,調皮啦?”

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齒蹭著姥姥的肩膀,快樂地盯著姥姥的衣服,低聲地嘶叫著。

“來點兒面包吧?”

姥姥把一大塊面包塞進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圍裙在馬頭下面接著面包渣兒。

看著它吃東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岡走了過來:“老奶奶,這馬可是真聰明啊!”

“滾,別在這兒搖尾巴!”

姥姥后來給我解釋,說茨岡買的東西沒偷的東西多。

“你姥爺給了他5個盧布,他只買了3個盧布的東西,剩下那10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他就是喜歡偷東西。鬧著玩兒似的,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嘗到了甜頭,誰知道就此養成了偷東西的習慣!還有你姥爺,從小就愛苦,現在就非常貪心,錢比什么都重要,看見東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來,自然是樂不可支。還有米哈伊爾和雅可夫……”

她說到這兒,揮了一下手,聞了聞鼻煙兒,又說起來了:“遼尼亞,人間的事兒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又是個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織出來的是什么東西了!人家抓住小偷兒,可是要打死的!”

一陣沉默她又說:“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岡:“人家會不會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沒那么容易!我眼明手快,馬也跑得快!”

說完了他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我知道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可我只是想開開心、解解悶啊!我也不想攢什么錢,不出幾天你的舅舅們就把我手里的錢都弄走了。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飽了,錢也沒什么用。”

他抓住我的手,說:“啊,你很瘦,骨頭很硬,長大以后力氣肯定特別大!你聽我的話,學吉他吧,讓雅可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不困難!你人雖小,脾氣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姥爺?”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他們一家子我誰也不喜歡,讓魔鬼喜歡他們吧!”

“那,你喜歡我嗎?”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摟住我,低低地說:“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會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濕濕的黑布繃得緊緊的,釘在了一塊大個兒的四方木板上。

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

院子里有一個橡木十字架,靠著圍墻,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

那會兒它還挺新的,黃黃的。可過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發著一股橡木的苦味兒,在擁擠而骯臟的院子里更顯得添亂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買的,他許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親自把它背到墳上。

那是剛入冬的一天,風雪嚴寒的大冷天。

姥姥、姥爺一大早就帶著三個孫子到墳地去了,我犯了錯誤,被關在了家里。

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從墻上扶了起來。

格里高里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的肩膀上。

茨岡一個踉蹌叉開腿站住了。

“怎么樣,挺得住嗎?”格里高里問。

“說不清,很沉!”

米哈伊爾舅舅大叫:“快開門,瞎鬼!”

雅可夫舅舅說:“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

格里高里開開門,囑咐伊凡:“小心點兒,千萬別累壞了!”

“禿驢!”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喊了一聲。

人們都笑了。大家似乎都為把這個十字架抬走而高興。

格里高里拉著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圍到了我的肩膀上,又聞了聞鍋里冒出來的蒸氣,他說:“你姥爺今天也許不打你了,我看眼神挺和氣的!唉,小家伙,我和你姥爺在一塊呆了37年了,他的事兒我最清楚。最早,我們是朋友,一塊作買賣。后來他當上了老板,因為他聰明,我不行。孤兒,苦啊!你的爸爸,馬克辛·薩瓦杰依奇就什么都懂,他可是個無價之寶啊!也就是因為這個,你姥爺才不喜歡他的!”

聽格里高里這樣絮絮叨叨地講,我心里特別高興。

爐子里金黃色的火光映紅了我的臉,屋子里彌漫著霧似的蒸氣,它們升到房頂的木板上,變成了灰色的霜,從房頂的縫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線藍藍的天空。

風小了,雨也停了,陽光燦爛,雪橇在大街上發出刺耳的嗚叫。炊煙悠然而起,輕淡的影子從雪地上滑過,好像也在講述著什么。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體瘦,一對大耳朵又沒戴帽子,簡直太像個善良的巫師了。

他攪拌著顏料,繼續他的話題:“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即使是一條狗,你也要一視同仁……”

我抬頭看著他,感到非常神圣。

很沉的眼鏡壓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兒上有許多發青的血絲,這和姥姥是一樣的。

“啊,等一等,有什么事!”

他突然用腳關上了爐門,先豎著耳朵聽了一下,然后一個箭步沖到了院子里。

我也跑了出去。

茨岡被抬進了廚房。

他躺在地板上,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被窗格分成了幾道兒,一道兒落在他的臉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來,額頭放著一種奇怪的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動,吐出些發紅的泡沫兒來。鮮紅的血從嘴里流到臉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個浸泡住了。

他的兩腿痛苦地彎曲著,血把它們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很干凈,鮮紅的血像一條小溪在上面流淌,橫穿過一道道光線,流向門口。

茨岡直挺地躺著,手指頭還在微微抓動,手指頭上的血跡在陽光下閃著光。

保姆葉芙格妮婭把一支細蠟燭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蠟燭倒了,栽進了血泊之中。

葉芙格妮婭拾起蠟燭來,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凈,又往伊凡的手里塞。

人們議論紛紛,我有點站不穩,趕緊抓住了門環。

雅可夫舅舅戰戰兢兢地來回走著,低聲說:“他摔倒了!給壓住了!砸在背上!我們一看不行,就趕緊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們也會被砸壞的。”

他面如死灰,兩眼無神,疲憊不堪。

格里高里怒吼道:“是你們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樣?”

“你,你們!”

血在門檻邊上聚成一攤兒,漸漸變黑了,好像鼓了起來。

茨岡不停地吐著血泡兒,低低地哼叫著,聲音越來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貼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進去。

雅可夫舅舅低聲說:“米哈伊爾去叫爸爸了!是我雇一輛馬車把他拉了回來!唉,幸虧不是我親自背著,否則……”

葉芙格妮婭還在把蠟燭往茨岡手里塞,燭淚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格里高里怒吼:“行啦,你把蠟燭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

“給他把帽子摘下來。”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后腦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響了一聲。

他的頭歪向一邊,血順著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等茨岡休息好了站起來,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說:“呸,好熱啊……”

可是沒有。

第三天,他還是那么躺著,不斷地瘦了下去。

他的臉黑了下來,指頭也不能動了,嘴邊兒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靈蓋和兩個耳朵旁插著三支蠟燭,黃色的火光搖曳不定,照著他篷亂的頭發。

葉芙格妮婭跪在地上哭著:“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寶貝……”

我感到特別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來。

姥爺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

穿帶毛尾巴領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很多生人,都涌了進來。

姥爺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混蛋!你們把一個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給毀了!再過幾年,他可就是無價之寶啊!”

地板上的衣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爺的腳。

他踢了我一腳,舉起拳頭向舅舅們揮舞著:“你們這群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幾下,但是沒有流淚:“他是你們的眼中釘,這我知道!唉,凡紐希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兩只手不停地摸著伊凡的臉和身子,搓他的手,盯著他的眼,把蠟燭都碰倒了。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發黑,身上也是黑衣服,雙目圓睜,可怕地低吼著:“滾!滾出去可惡的畜生!”

除了姥爺,別人都出去了。

茨岡就這樣死了。

無聲無息地埋掉了。

人們漸漸地把他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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