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
這個冬季異常奇怪,陰霾連日籠罩空中,好似一頂烏紗帽揮之不去,堵住了人的嗓子眼,讓心情也跟著凝重起來。這是近些年冬天常見的景象,民間叫做捂雪,是下大雪的前兆。可是冬雪并沒降臨,只是下了兩三場小雨,霧霾重新襲來,又周而復始。雪是冬天的浪漫天使,是老天送給大地的吉祥禮物,大雪一天不下,人們的心情便會始終拎著,也就難以見到藍空和暖陽。氣象專家說這個冬天可能是暖冬,而現實并不暖和,高劍萍尤其這樣認為,她的心里也有一片陰霾揮之不去,因而覺得異常寒冷,冷得像沒有太陽的冬日。
十多年前轟轟烈烈的國企改革中,高劍萍與無數產業工人一樣下崗了,家里蹲的她曾問過自己:我這青黃不接的年齡往后怎么辦?我還能做什么?沒有一技之長沒有門路,難道只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去打短工嗎?下崗十多年來她做過家政、掃過馬路、賣過報紙,錢沒賺多少,苦倒是吃了一堆,眼望就快奔五了,她再也不想這樣折騰了,畢竟歲月不饒人,體力跟不上,她想有一份穩定收入,畢竟替人打工始終處于被動狀態,還不如自己當個小老板自由些,兩年前她就準備租個商鋪做點小買賣,實地考查后她覺得長途車站旁的金寶市場不錯,流動人口密集,一不做二不休,她走親訪友好不容易湊了五六萬元,可是錢還沒捂熱就被丈夫洗劫了,丈夫把家里僅有的九萬元積蓄一起拿走帶著情人失蹤了。高劍萍找過他一陣,無果。錢沒了,商鋪租不成了,預交的訂金也打了水漂,她傷心極了,都不知道借來的錢如何去還。
上帝是公平的,上帝為你關閉一扇門的同時又為你打開了一扇窗,高劍萍的居所地處老城熱鬧地段,該房一直用來居住,從未想過用它做門面,曾有家電廠家開出高額租金,可高劍萍想了幾天后還是回絕了,出租她是愿意的,可租了自己住哪兒呢?眼下萬般無奈她決定自主創業,可她一點經營知識都沒有,做什么呢?老街行人很多,她順著小街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像平日逛街一般,其實她是在找尋商機。路邊商店多為日雜、文具、電器修理、小吃店、理發店,店主都經營了多年,有固定顧客,自己怎能拼過人家?思來想去,她覺得賣菜比較合適,這念頭在腦際一閃而過時她迅速捉住了,可又一想,好好的店面用來賣菜合算嗎?街上雖然沒有菜場,但有不少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菜的農人,再說離菜場也只有幾站路。仔細思考一番,她認為賣菜的好處是無需過多投資,備些周轉金就行。說做就做,她把前屋的家什移走擺上一排貨架,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騎著三輪到城東進菜。
起初高劍萍不知道進菜環節中的一些門道,看到農人把一筐筐菜過磅后兌給販子,不禁湊了過去,人們都不認識她,自然也不與她搭腔,她與人家套近乎,一回生兩回熟,日子久了就熟絡起來。原來這里的菜多為農人直接運來,量大價優,批發進菜的多為附近各個菜場的小販。菜市是菜場的源頭,直接從菜市進菜就省略了諸多環節,利潤也就多了一些。高劍萍把蔬菜拉回去稍作整理隨即上架,比起菜場的價格平均一公斤便宜一毛左右,她的態度也和藹,因此街坊們很樂意光顧她的菜店。門面是自家的,無需租金,加上國家對下崗創業人員的政策扶持,她從中獲利豐厚。
一次高劍萍去一家百貨商場給女兒買毛線,經過一家美容院時恰巧遇見了曾經的同事朱芯艷,很是吃驚,十多年來自己一直在找她,找得好辛苦,不想在此路遇。朱芯艷依然光彩照人,看來她活得滋潤。高劍萍和她曾是關系不錯的同事,后來車間主任見朱芯艷容貌較好,心生憐愛地把她調到倉庫當保管員,可好景不長,國企改革后兩人雙雙下崗。朱芯艷向高劍萍借過兩萬元說是開店,可拿到錢后就杏無音訊了,高劍萍為此找了她十幾年,這次得來全不費工夫。朱芯艷嘴巴熱絡,盡說些不相干的干擾她對錢的追問,高劍萍沒法提及借款之事,但心里卻始終惦記著,她想讓朱芯艷自己說出來,可朱芯艷滑得很。于是高劍萍旁敲側擊,朱芯艷臉上那份自得的表情突然沒了,她擺出一副苦樣:“我也是父母年邁,兒子上學,唉……”她的話暗示現在沒錢,高劍萍想她都這么說了還能拿她怎樣,總不能掐死她吧,只是警告說:“不管你境況如何,欠我的錢希望盡快還上,因為我欠了好多債。”小朱敷衍:“你放心吧,我一有錢就馬上還你。”隨后高劍萍記下了朱芯艷的手機號碼。
曾經活潑的高劍萍頂替父職時曾經博得過無數羨慕的目光,她喜歡冬天喜歡大雪,她覺得只有雪能讓人心靈純凈。她的下崗與父親的退休截然不同,心境老是覺得有陰霾,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為了生活她被迫放下面子面對現實,穿上了從前的舊衣服,款式顏色都過時了,但她認為只要沒洞就行,再說也給人一種樸素踏實的感覺,符合普通勞動者的形象。慢慢積累了賣菜的經驗,高劍萍發現冬季菜價最貴要算大雪前后了,此時地里的菜被雪覆蓋造成供不應求,造成菜價上浮。她盤算著儲存一批大白菜等到下雪時再賣,湊足一萬就還一些債,這樣肩上的擔子便會減輕一些。可是今年冬天已經過半,大雪依舊沒下,看來自己的奢望要落空了。
午飯后社區邵主任突然造訪,這出乎高劍萍的意料。下崗那會盲從的她一時不知所措,曾經去找過當時的社區主任,可主任并沒過問自己的事,哪怕假惺惺的做個樣子都沒有,無奈的她只得在外打零工,那個主任是邵主任的前任,邵主任前來是有求于高劍萍的,看到她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說:“社區為了創收準備辦一個凈菜配送公司,想請你去管理。”高劍萍沉思片刻,心想自己困難時沒得到援助,有了成就就來過問了,她琢磨自己現在無需別人幫忙,便答復邵主任:“等我還完債再說吧。”邵主任知道這話等于婉拒,可還是堆笑道:“沒關系,今天的晨報報道了你的創業事跡,很感人,都怪我們平時忽略了,對你關心不夠啊。”高劍萍說:“謝謝邵主任,您的好意我領了,我不過是掙錢還債,過自己的小日子,并不想有驚天之舉。”邵主任道:“好,你以后有困難直接來找我好了,社區會盡力給你排憂解難。”高劍萍答應著,說自己待會還要去學校開家長會,邵主任快怏地離開了。高劍萍洗澡換衣,想起了女兒前天的告誡:“媽媽你到學校穿體面些,同學的家長都有身份,我不想被人家看扁了。”高劍萍已記不清是第幾次替女兒開會了,反正丈夫一次都沒去過,女兒的話雖讓她心里咯噔一下感覺不舒服,但她想女兒大了愛面子是人的正常心理。她想到自己一直忙于生計忽視了穿著打扮,好久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了,就算有也沒時間穿。去了發現多數家長是普通勞動者,西裝革履的為數不多,她想素裝能給人以平和印象,嚴老師不就是嗎?她年齡不過五十多,與自己相差無幾,有不少共同語言。家長會后嚴老師把高劍萍喊到辦公室與她單獨交流婧婧的情況說:“家庭和諧對孩子的心理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郭曉婧學習成績中等偏上,再不加油會下滑,她有些孤僻,好像心事重重的,是否家里有什么事影響她讓她分了心?”高劍萍據此判斷嚴老師還不曉得自家情況,就沒提及,畢竟是一塊傷疤,況且家丑不可外揚,她對嚴老師的話連連點頭,表示一定配合做好女兒的心理工作。回家后她與女兒來了一場促膝交談:“老師并不知道我們家里的事,你放正學習態度,把握機會好好努力,再苦媽媽也會支持你的學習。”
新年悄然臨近,人們習慣年前追債或還債,高劍萍亦是如此,她積極籌措資金還債的同時也沒忘向朱芯艷追債,可幾天前她按朱芯艷留下的號碼撥過去,怎么也打不通,難道她在耍自己?無奈的她只得前往健康路去找她父母,走進小區,好心鄰居告知她:“找朱芯艷追債的人多著呢,男女老少都有,她父母退休了,也沒辦法。”高劍萍最后只是從她父親那里抄到了她的一個電話號碼,帶著憤憤的心情回到家里,她操起固話就撥過去,朱芯艷先是感到有些詫異,繼而又是一番歉意:“你怎么知道我號碼的?”高劍萍遂便把去她父母家的事說了,朱芯艷說:“你別去了,門口那幫老太太會嚼舌。”高劍萍說:“你很在乎她們嚼舌嗎?”朱芯艷沉思片刻:“唉,隨她們說去吧,不好意思你的錢拖了這么久,可我實在是拿不出來。”高劍萍忍不住了:“這么多年你到南方干嘛去了,沒錢誰信啊?”朱芯艷說:“上次都跟你講了,那邊消費很高,信不信由你。”高劍萍道:“小朱你不要裝了,兩萬塊的利息我都不要了,我只想討回本金,這也不行嗎?”朱芯艷道:“現在你就是打死我也沒錢還你啊。”高劍萍氣急了:“你簡直就是無賴,你不給就等著上法庭吧。”高劍萍對她下了最后通牒,可朱芯艷很不在乎:“你告我去吧,就算你告贏了我也拿不出錢。”高劍萍見說服不了她,就使出一個撒手锏:“那你就等著‘有請當事人來找你。”說著她掛斷電話。“有請當事人”是市電視臺一檔專門處理家庭矛盾和財產糾紛的直播節目,上電視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因為市民都能看到,朱芯艷的前夫與她的婚姻糾紛上過這檔節目,很丟人,高劍萍想縱然小朱再痞再賴,最終還是顧及面子的,她正是利用這一點給她施壓。
高劍萍放下電話走進堂屋才發現媽媽來了,正坐著等她。老媽給她送來十斤豬肉和五斤香菇,讓她改善一下生活,特別提到香菇能提高免疫力,給婧婧加些營養。高劍萍問媽媽從哪里買的,老媽說自己昨天跟一幫老人去江北捎回來的。高劍萍心疼起老媽來:“又讓你破費了。”老媽道:“這是哪里話?鄉下的菜便宜著呢,這肉的價格比城里的蔬菜還低。”高劍萍想起好久沒開葷了,難怪女兒不高興,讀高二的婧婧懂得臭美了,老是抱怨自己偏瘦骨感。高劍萍說:“媽,我明天下午去瞿老師家還錢,婧婧放學后麻煩你過來弄飯給她吃。”
瞿老師是高劍萍過去的鄰居,中學教師,兒子在美國讀碩土,先生是建筑專家,先生退休后又被返聘發揮余熱去了。數年前他們把尚書街的房子出租后在新區買了一套120平米的新房。高劍萍是瞿老師看著長大的,當年她從單位下崗后面臨著重大抉擇,瞿老師跟她說:“錢能讓人墮落,也能給人帶來命運轉機,這是現實。”所以高劍萍提出借錢時瞿老師毫不猶疑地答應了,她把剛在銀行提來的現金交到高劍萍手上時,高劍萍眼里涌出一股熱流。高劍萍心想去瞿老師家不能空著手,于是順便把老媽送來的五斤香菇拎去了。在瞿老師家里高劍萍掏出裝著兩萬塊錢的紙袋遞過去,瞿老師并沒立刻接下,她先讓高劍萍坐到沙發上,取來杯子替她泡了茶說:“干嘛這么急著還呢?”高劍萍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您數一下。”瞿老師將錢拿在手里,然后把借據還給高劍萍說:“我還不相信你嗎?你比以前老多了。”高劍萍聽了心里一陣難受。接著瞿老師問起她的個人情況,高劍萍說:“單身兩年半了,他走后從沒與家里聯系過,唉,終有一天他會撞到南墻回頭的。”瞿老師道:“難為你了,我覺得與其維持這名存實亡的婚姻,還不如到法院起訴離婚。”高劍萍說:“去法院咨詢過了,法官說離婚是夫妻雙方的事,找不到男方是離不成的。”瞿老師說:“你這么好的人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小郭也太不珍惜了,他要后悔的。”高劍萍道:“苦日子我不怕,只是需要一個男人依靠的時候,身邊沒人。”
高劍萍回到家時婧婧正在做功課,她很想找女兒談談,但最終還是沒有打擾她。她拿出十多年前朱芯艷寫的那張借據,紙張已經泛黃,十多年前的兩萬抵現在的十萬都不止,她很是想不開。朱芯艷那么多債務壓身,己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和信用,她想象不出朱芯艷怎么受得了。自己每天再累,心里踏實,值得欣慰。高劍萍突然想起朱芯艷說自己老了,同瞿老師的說法如出一轍,自己真的老了嗎?催人老的不止歲月,還有辛勞,她想還完債后自己要好好打扮一番,買幾件時尚新衣,帶女兒出去旅游一趟,活出一份好心情來,想到這些她心里的自卑飛到了九霄云外。
次日生活照常,依舊早起進菜,先與那些農人討價還價,然后過磅,回來后擺攤。苦是苦,可心里坦然了許多,吃苦何嘗不是一份人生的經歷?
突然電話響了,老媽打來的,老媽叫她趕緊看某省衛視新聞,說該省某市一間出租房內,一對外地過去的情侶因糾紛大打出手,結果女人使用剪刀防衛過當不慎刺到男子胸部,房主發現時女的己逃之夭夭。高劍萍說:“這與我有何關系?”老媽說:“你看看那男人是不是郭春林?”高劍萍道:“他外出兩年半了,在我心里早死了。”老媽氣呼呼地掛了電話。高劍萍對丈夫早就沒有什么念想了,這個不負責的男人不值得自己掛念。
兩年半的時間對高劍萍來說可謂漫長歲月,但吃苦經歷讓她成熟了許多。這期間她已經還了五萬元債務,就剩一萬了,想到這些她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可有時回頭看,覺得自己很是不易。
朱芯艷與高劍萍約在藍海茶社見面是春節后的第三個周末,高劍萍點了一壺花茶,朱芯艷來的稍遲,一副苦表情,兩人的身份像顛倒了似的。朱芯艷落座后高劍萍開口了:“我不要你的利息,你能把本金如數給我就行。”朱芯艷道:“對不起,這次我只帶了一萬。”高劍萍一聽,原本滿懷期冀的心一下跌落谷底,隨即表現出強烈不滿:“兩萬對你來說很難嗎?你摸摸良心,這么多年了你不覺得害臊嗎?”朱芯艷紅著臉:“其實我也不想坑你,可我實在沒錢,不瞞你說,以前的幾個男友都在向我追債,這一萬還是從現任男友那里挪的。”高劍萍心想朱芯艷真痞,可轉念一想她能還一半也不錯,自己要樂觀一些。“我也是窮人,不想拖你可實在沒辦法,去年暑假我兒子在家被開水燙傷花去不少醫藥費,后來老媽去醫院檢查發現了乳腺癌,弟弟妹妹都掏錢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啊”,朱芯艷說著掏出幾張信用卡,“不信你看,我還欠銀行好多錢呢”。高劍萍道:“你說的這些與我無關,我只要你欠我的錢。”朱芯艷說:“問我要債的多著呢,我是凡人,不會七十二變。”高劍萍想此時那一萬對自己已不重要了,只要手中的一萬沒有假幣就行,她的心態趨于平和:“一萬就一萬吧。”朱芯艷接過借條重新寫了一張一萬的借據給高劍萍。
近來高劍萍覺得每天進菜賣菜太辛苦了,琢磨著辦個小飯桌為附近一所小學的雙職工子女解決午餐問題,下午再為父母下班遲的孩子提供一個自習場地。說干就干,開學后學生家長紛紛與她簽約加入她的小飯桌計劃,起先四五人,接著八九人,再后來發展到十幾二十多人。人多了,面積狹小的堂屋容不下孩子們了,于是高劍萍想租個場所擴大經營,可在寸土寸金的老城哪里找得到合適的地方呢?突然她想到了邵主任,決定去社區一趟,不巧邵主任出外辦事了,副主任說把高劍萍的訴求轉給老邵。不久邵主任來到高劍萍家實地考查一番,覺得小飯桌確實解決了一些雙職工的后顧之憂,于是決定把社區老年活動室一隔為二騰出部分空間交由高劍萍打理,營業所得對半分成。高劍萍覺得這比租房劃算多了,經營了一段時間后又決定把小飯桌的對象擴展到孤寡老人,也受到老年人的青睞,生意蠻好,高劍萍也體會到了做老板的感覺,生活信心比起以往更足了。
因為整個冬天沒有下過一場雪,老天在四月的頭一天突然降雪了,這讓人們感到意外。春雪又被稱為梨花雪,很是少見,而讓高劍萍感到意外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丈夫突然在這一天回來了,他一身落泊滄桑,木然地站在門口沒有說話,起先高劍萍沒有正視,把他當作了一個要飯的乞丐,她正準備遞去零錢,眼角的余光掃過乞丐的臉時愣住了,定睛一瞧,竟然一時不知所措,兩年半了,他在外面瀟灑了九百多個日子,居然混成了這副模樣。
高劍萍沒有吱聲,她把他晾在那里站著,看來郭春林的情人又跟別的有錢男人跑了。四月一日是西方人的愚人節,一場梨花雪意味著什么?高劍萍心想莫非老天又要捉弄自己?望著眼前的丈夫,她捉摸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從他一臉苦相中看不出慚愧和懺悔。高劍萍失望透頂,她覺得這個男人不可能靠譜,沒必要和他共同生活下去,轉身走進屋里迅速關上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