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榮冰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老子《道德經·第八章》
周穆王釣于黃河,西周帝國
在他的釣竿下,裸露黃色皮膚
姜子牙釣于渭水,他釣的不是魚
他釣周朝的天下
屈原釣于資水,練習怎樣
做一條汩羅江的魚。范蠡釣于
洞庭湖,君王只可同患難
不可共富貴。柳宗元釣一江雪
T·S艾略特坐在岸邊,釣
背后那一片荒蕪的原野
項伯高不用于世,“耕田
釣水,無所維系。”狄更斯在
經典小說里,釣虛構的魚
我們生在大時代,每個人
都想做一個垂釣者,把自己做成
釣餌。放下釣竿,凝神細看,我們
是一尾擱淺在岸上的魚
季春,三月三日,宜于水邊嬉游
女巫面具上雕著龍,在水邊舞蹈
人們聚于澤畔,以水洗去身體污垢
采一枝蘭草,佩于胸前,祓除不祥
儀式畢,席地而坐于溪水旁
曲水流觴,飲美酒,賦詩文
若得奇文者,大家相與唱和
這里沒有廟堂,也沒有江湖
僅此一條小溪,亂石臥于水底,形狀
極不規則,青苔和藤蔓隨意修飾
羽觴盛滿瓊液,在溪水里飄流、回旋
像不可測的命運,時間不可盈握
不知會停留在何人唇邊。等待
像蟄伏在三月里的青草和蟲聲
——雖然緩慢,但終久會到來
不像你目之所及:人們習慣了省略
很多時候,儀式和約定
比戀人之間的空氣更加稀薄
我確信,大地只在夜晚哭泣
它的眼淚凝成露珠,如安全帽上的
礦燈,從黝黑的面龐上面
依次切割每一寸夜色
當早行人循著星斗匆匆趕路
露水悄悄打濕他的編號、草鞋
和半卷褲管,東山之巔
太陽露出一個耳輪
早行人加快了步伐
他想在露珠消失前結束行程
黑夜中得到的秘密,他不能
帶到白天。很快,他的額頭
布滿汗珠,結成一片白色的鹽堿
太陽在地上畫出他的影子
影子越拉越長,冒著白氣
尚未醒事時,母親告訴我:
水是命根,不能隨便倒出去
洗臉水,淘米水,洗衣水,都要
積在木桶,留著喂牛喝
大年三十的生活用水,一滴
也不能倒在門外
要不然,來年風不調雨不順
一年的莊稼可就瞎了
話不是隨便說的,說出去的話
就像除夕潑出去的水
如果你胡說八道,就要遭天譴
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
往往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我趕緊側耳,聽空中有沒有雷聲
后來離開母親,到城里生活
我似乎忘了戒律,隨手潑水
生活像老宅屋頂上的破瓦
不停地漏水,話卻越說越少
——我陷入了沉默的中年
那條小河有著與其腰身
不對等的暴力,就算是冬季
我站在寬不盈丈的河邊
看濁浪排空,粗木頭翻轉而下
母親站在河對面,又是跺腳
又是拼命地搖手,我完全聽不清
她帶著哭腔的喊叫——
我的童年似乎只剩下
喊叫聲和水聲。母親去世后
我專程去找那條名叫仙河的
小河,河道隱沒,河床消失
河卵石在六月的陽光里反光——
有一種悲傷長久地蟄伏心底:
河流像母親一樣,折斷我的視線
稻田,魚,河步石,熟悉的事物失去
像一陣風,刮走生活的辭章
讓生命重返蒼涼和空白
出生在秦嶺南麓的山城鄖西
是多么幸福:在這泱泱澤國
河流比血管古老,水聲比絲綢柔滑
陽光有著二十六度的溫和性格
為每一條水流鍍上金色邊框
在這露天展廳,水放縱它們的天賦
漢江,天河,仙河,金錢河,密集的
湖、汊、溪、潭、澗、池、渠
瀑布懸掛,像楚地的招魂幡
召喚每一個從水聲里走失的人
回到古老的水鄉。生活在澤國的人
從河流學會二律背反
一條河從不會停止流動
能夠停止下來的,唯有內心
譬如返鄉的人,臨水照鏡——
“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